海胆刺孩
作者: 程皎旸夜晚十点多,我从麻雀馆行出来,一团火色身影夺命似的烧到我跟前——是枚姐。 我瞬间尴尬。这些天我不听她电话,不回她信息,她现在就杵在我眼皮底下,让我无法再扮失踪。
“带走你个仔啦。”枚姐说,“他发癫了。”这话她已经在信息里讲了好几次,但我不信,觉得她唬我,无非想找我多要点“寄养费”,毕竟,我已经连续三个月周末没把阿藤接回家住了。
但枚姐不听我讲废话,指着对面的巴士站,说她已经把阿藤带出来了,如果我不领走他,就让他睡街上吧。只见阿藤正坐在站牌旁的银灰色长椅上,身后的广告灯箱将他浸染成一团安静的火烧云。他蜷缩在松垮的外套里,低垂脑袋,盯着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巨大画册,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摇摇欲坠,镜腿上绑着一串肉色橡皮筋,嫁接曾经断裂的骨架。
我问枚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枚姐说要我眼见为实。她拖着我过马路,车灯陆续在我眼下滑过,我这才留意到,她垂坠的右手上裹着一层白色纱布。
阿藤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跟我打招呼。他苍白的脸愈发清瘦了,颧骨下的皮肉微微塌陷,尖下巴上有一块乌云似的胎记。
“嗨。” 他若有似无地微笑着,瞳孔在镜片后闪烁褐色微光。我没理他,只是盯着枚姐,只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气球,吹胀了它。当鼓胀的气球出现在阿藤面前,他猛地弹起身,像嗅了腥血的僵尸,右手握拳从过大的袖口里打出来,捶向气球——我惊了,他那原本惨白、干瘪的拳头上竟长满了黑刺。 “嘣——”气球在我眼前爆炸。 枚姐继续吹气球,吹胀一个,阿藤就刺爆一个,“嘣嘣嘣”在夜色里响成一片。
枚姐用完最后一个气球,然后,她指挥阿藤:“除衫给你妈看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藤已经照做了。随着外套拉链下移,我仿佛看到一根根黑色的刺,在他五脏六腑里飞速生长,刺透血管,刺破皮囊,刺向我的双眼。一阵电击般的酸痛向我袭来,令我麻痹、冰冷,直到我听到阿藤笑嘻嘻地对我说:“妈咪你看,我的身上长满了刺。”
那晚,我和阿藤搭小巴回家。我全身僵直,生怕挨到阿藤,被他刺伤——就像枚姐的手那样。她解开纱布,把伤口给我看,密密麻麻的血窟窿,好像哭红的眼睛,布满肌肤。据说,她养的小仓鼠、小金鱼、小白兔,以及那一排码放在沙发上的毛绒公仔,全在一夜之间,遭到了阿藤的黑刺暴击。“你快教你个仔做个人吧……”枚姐半哭半怒地向我投诉阿藤的暴行。此刻,阿藤静坐在我身边,侧脸凝望窗外,完全不像枚姐叙述的那般狂躁;绿色树影划过路灯,向他投去一片叶海的金黄。
“你看什么呢?”我问他。
“月亮。”他说。
到家以后,趁阿藤冲凉,我爬到床底下,扯出藏在收纳箱里的旧棉毯,铺在客厅的折叠沙发床上,当作阿藤留宿的空间。这个沙发床虽是社工送给我的二手货,但布艺表面印着我钟意的大叶紫薇、棕榈树叶,我不希望它被阿藤满身的刺给扎坏。
“妈咪——”
他很快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裸着上半身,好像一棵发黑的仙人掌树,向我走来。
我叫停他,让他不许乱动,然后,我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卡其色工装外套——这是一个男人留下的。
“穿上它。”我命令阿藤。
“好热。”他说。 四月的香港温暖,他的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不知是刚刚冲凉留下的水,还是汗。
“穿上它,保护你的身体。” 我说。其实,我只是不想他刺坏家私。虽然我住的只是180平方英尺的公屋,但我将它打理得很整洁,地面铺着莫兰迪色泡沫地毯,墙壁上挂着喷绘画布和彩色亚克力收纳盒,好像装满了生活的风铃。方窗防盗网生锈了,我就挂上邻居送的暗灰窗帘,在染了油污的地方缝上波希米亚彩色方格,那全是我亲手钩织的,明黄,翠绿,宝石蓝……每个来我家的朋友都喜欢这里,他们说好像一个拥挤的梦。
“妈咪……”阿藤又叫我。我回头看,他已经穿上了卡其色工装,加大号的外套像是麻袋一样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妈咪,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会呢?”我撒谎,“我一早就想把你从枚姨那里接回来住,但她不舍得你,因为她自己无仔女,当你是亲生的。”
“但我不想再返枚姨家……”
“为什么?”
“她日日打我……”
“我同你讲过几多次? 她是你教母,打你是为你好。”
“但是好痛……”
“所有小朋友都会被大人打的啦。”我打断他,“你快睡,不要乱想。”
“妈咪。”他说,“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刺伤你的。”
然后阿藤没再说话了。他裹着外套,仰卧在棉毯上。我将一盏电扇放在他床脚,熄了灯,没关窗帘,对面楼宇密集的方窗亮着,灯光流泻进来,为我照明。我又将桌椅折叠,搬入厨房,再将一米五高的晾衣架从厕所搬出来,放在沙发床旁,搭上一条床单,它便成了一堵轻盈的墙,隔开我与阿藤。我擦洗了泡沫地毯,席地而睡。屋子窄,身边一手远的地方,便是三开门板材衣柜——这是社工捐赠给我的二手家私。它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五彩植物、斑斓波点、密集色块……有些是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有些是约会过的男人送我的,它们填充着我贫瘠的生活。我天生对色彩有着狗对肉般的敏锐,小学美术老师常说,我以后会成为时装设计师;但她说得不准,我现在只是一个洗头妹,在旺角的salon(理发店)里,最常接触的颜料便是染发剂。
那晚我一直做噩梦,梦里,一只手握着大剪刀,刀尖戳向一只海胆,向下凿开一个孔,顺着开口向侧边用力裁剪,每剪一下,就像有毒刺扎向我,疼痛钻心;但剪刀不停地剪,我就不停地疼,直到海胆成了两半,露出鲜橙般浓稠的卵巢。忽然,一个球体从中蹦出来——竟是阿藤的头,他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打转,一边转,一边对我说:妈咪,是我呀,妈咪……
我惊醒了。才七点多,阿藤已在穿衣服,准备上学了。阳光如微火,缓缓烧开我的视线,我看到阿藤青绿色的校服衬衫,已被刺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我赶紧爬起来,翻出医药包,抽出层层白纱,裹住他的四肢、腹背,蒙住那些黑刺,并让他在衬衫外多穿一层毛线外套。
“无论几热都不要除衫。否则你的刺会被同学发现。”我说。
阿藤点头。我知道他在对我笑,褐色的双眼正发出讨好的光——但我就是不愿看。
阿藤走后,我睡不着回笼觉,便扒拉手机,不停在网上搜索资料。“如果人身上长满了刺会怎样?”我在搜索栏里打下这行字,得到的只有“刺身”“倒刺”的照片作为回应。
怎么办,我想,阿藤变得这样奇怪,肯定没人愿意收养他了。
“——抵死。”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脑子里说话:“你行衰运,所以生个仔都是那么衰。衰婆。”
这声音时不时与我对话,它总是打击我,嘲笑我,讽刺我,击垮我花了好久才重新拼凑起来的自尊。社工告诉我,下次再听到它,就要捂住耳朵,深呼吸。我照做了,但我的视线还是再次脱离了现实。我不再看到手机,而是看到那张脸,那张浮雕般立体锋利的脸,被百分之五十的英伦血统涂满白釉的脸。他在对我微笑,向我走来,牵住我的手,轻轻吻它;但我一摇头,他就成了一个高大瘦长的背影,时而穿燕尾服,时而穿高尔夫球套装,时而完全裸露在泳池中。我不断追,他不断跑,待我好不容易拽住他的胳膊,他猛地一回头,一只冒着火焰的鬼向我袭来,灼烧、疼痛,我动弹不得……“欧阳柏林”,我不断在手机浏览器上输入他的名字,疯狂浏览与他相关的图片。他与名模出席邮轮慈善晚会;他与整个剧组吃杀青饭;他和朋友观看香港国际七人橄榄球赛;他在吃晚餐;他在过圣诞;他在祈祷……他捧住一双新生儿的小脚丫。他在文案里写:感谢主,让我们迎来新的希望……七年过去了,时光给他的眼角留下了细微纹路,胡须爬上了他的下颌,但他比以前更幸福了。
不是说恶有恶报吗?为什么他还没死?
仇恨像钝刀子一样,缓缓将我凌迟——但我死不了,只是在噩梦中睡去,直到闹钟再次将我吵醒。快十点了,我起身去上班。
我原本学理发的,师傅说我有天赋,审美好,很快就让我接触了大客户,例如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修剪发型的少妇,把头发色染成彩色的潮人,要在鬓角修剪出字母的型男……后来,在社区大学念书的第二个暑期,我没事可做,被师傅推荐去跟剧组,做小工。 跟剧组开工很好玩,只是拍一条几分钟的广告片,都要用一个星期搭场景。货车进进出出,留下家私、道具、服装……最后竟在一个废弃工厂似的空间里,搭出一个家。我跟着美术组,什么都做,烫衫、油墙、给假发套修剪发型。正式拍摄的时候,演员到齐,坐在亮满灯泡的镜子前,化妆师、发型师就在他们脸上、头上一顿操作,我在旁边递工具,端茶倒水,好似看真人秀。我还记得那个发型师,是个男人,瘦瘦高高,却要盘个女人发髻,着中式长衫。我叫他裙哥,他叫我阿妹。他说,“你好似好年轻。”我说,“是呀,我读大学二年级。”他说,“那你做事都几快手。”我说,“还好啦,跟师傅混了一年多。”他说,“那我下次开工再叫你。”我说,“有无明星先?”他说,“无就不叫你。”我那时笑得好开心,给他递烟,点火。想不到这就过去了七八年,也不知现在裙哥混得好不好? 那件事以后,我已经退了学,注销了社交媒体账号,换了电话,不跟圈内人来往。我不能再做理发师,心思总是飘散,手一抖,就会把剪刀戳到客户头皮上。师傅可怜我,介绍我来现在这家理发店,做洗头妹。起初我都不钟意,但后来发现,洗头几好啊,好轻松,不用脑,时间顺着手上的泡沫就流过了。这里的姐妹都很喜欢跟我聊天,什么这个商场,那个餐厅啦,这个打折鞋子,那个廉价机票啦,令我很快就把烦恼扔到了脑后。休息时,我喜欢去后巷抽烟。这么多年,我只买些便宜烟,口味重。她们喜欢抽那些细细的、尼古丁含量低的女士烟。“一样都有毒,”我跟她们说,“早晚都要生癌。” 她们纷纷骂我乌鸦嘴,我却笑得很大声。“今晚去你家打牌?”她们问我,烟圈弥漫开来。“等过几天,最近都约了人。”我撒谎道。
我跟阿藤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天,他与我印象中一样乖,懂得自己洗漱,更衣,上学,放学,写功课——我想,这都是枚姐严厉管教的结果。每晚等我到家,他已穿好工装外套,躺在棉毯上睡着了。小夜灯昏黄的光渗漏在他脸上,那面容看起来终于不那么惨白了;紧闭的眼睑仿佛两抹浅浅的叶,遮蔽着褐色眼珠。每当这种时刻,我才愿意多望他几眼。看着那些从他锁骨上露出的黑刺,我想,那不过就是一些反常的小东西,就像有人生暗疮,有人长麻子,也没什么大碍吧。我每天只需为他包裹纱布,把刺屏蔽,不要伤到他人就好。我甚至怀疑枚姐骗人,因为我从未见到阿藤有任何暴力行为。我打算过完这个月,再请枚姐吃餐饭,把阿藤给她送回去。我必须与阿藤保持距离——这是社工对我的建议。他说我需要隔离一切令我回忆起过往的人和事,于是我把阿藤推出了我的生活。朋友说我狠心,但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狠,否则阿藤都不会被生出来。最初我发现怀孕,是想死的,但是阿妈不许,她说自杀会下地狱。我说那我去落仔,她吓得反锁房门,不准我出去。我尝试撬门逃跑,她就找人捉住我,绑我在家,把我当宠物养着。后来肚子越来越大,我怕再去堕胎会痛死,只好生下阿藤。都说生仔超级痛,但我竟然生得很轻松。生完我就自由了,阿妈也不再锁我,天天守着她的乖孙。可能她太开心,有次带阿藤出去玩,阿藤一路跑,她一路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倒地死了。阿妈一死,我快活了,天天把男友带回家,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印度的,土耳其的,法国的,墨西哥的。其实我以前对爱情多少有点幻想,但那件事以后,我只想认识新男人,没有最新,只有更新——因为只有初识的男人才会对我好。阿藤有时也哭闹,但我不理他,我是故意冷落他,后来他就习惯了,一人在卧室里看漫画。有一晚,一个男人饮醉酒,发癫,打我,我发出尖叫,不久,警察居然来了,是阿藤报的警。那次以后,就有社工联络我,跟进我的生活,日日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嘘寒问暖,搞得我很烦。不过有时,我又很感谢社工,是他们给我送来漂亮家私、衣服,还帮我找到枚姐。她是中年教师,一直未婚、独居,就想找个小孩来养。送走阿藤那天,他一直抱着我的大腿,最后是被社工还有枚姐一点点将他的手指从我身上抠下来,抱走的。他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欧阳柏林,你的孽种终于被我扔走了,我自由了。我这样想,以为会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但是好像也没有,反而觉得家里好静,屋子变得好大,我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