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激情中的暴力
作者: 蒋在然而,激情的暴力就在这种诞生于宗教世界之黑夜,诞生于幸存之世界的情色艺术里运作,那世界虔诚地诅咒一切肉体的作品……因此,它们的情色价值在某种意义上令人心碎。它没有在一个轻易打开的世界里得到肯定。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道摇曳不定的,甚至严格地说,焦躁不安的光芒。
——乔治·巴塔耶
威斯坦·休·奥登曾被誉为托马斯·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奥登被翻译到中国也相对较早,其中卞之琳属最早译介奥登作品的译者之一。但在中国,一直没有一本完整的奥登诗歌全集,直到2007年前后,诗人马鸣谦和浙江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蔡海燕开始共同着手翻译《奥登诗选》(上下卷),并于2016年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此次翻译,让中国读者得以一睹奥登诗歌全貌。后来,译者又在此基础上,选取了奥登诗作中影响力比较大的诗作,推出了《某晚当我外出散步:奥登抒情诗选》。在每一次的书店探寻中,我发现这本诗集几乎都会放置在书店诗歌板块的显眼位置上,那宝蓝色的封皮也从众多颜色深沉的书籍中脱颖而出。我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中在不同的场合与时刻,买了两本《某晚当我外出散步》,直到前段时间搬家重新整理之后才发现。
购置了新的书柜之后,我试图将书籍按照主题分类:绘画,小说,文学理论等。我把书柜最方便抽取的中间位置留给了诗歌文本。最后,我把两本重复的奥登诗集与奥登诗集的英文版放在了一起。
奥登是晦涩难懂的,具体体现在他诗歌中呈现出的难以捕捉的意象。语言常在翻译中失去它本来的面貌和美感——这是翻译所面临的普遍问题,然而到了奥登这里,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更加严峻了。奥登对词语在它本体语言环境下的所指和那种极其偏执于穷尽的探索,便翻译他的诗歌这项工作更加蒙上了一层难以剥离的面纱,甚至有时译者会因为他遣词造句的简单而忽略翻译其诗歌所面临的局面:深不可测的迷惑性陷阱。
翻阅网上不多的材料,两位译者都对奥登的文本背景和诗人的生平经历作过详尽的了解。据两位译者在某次新书对谈的活动中介绍,翻译的过程是马鸣谦先生先做初译,蔡海燕教授则在马鸣谦先生的译文上增加注释,并对词句的选用提出意见,进行修正。
然而,诗人奥登的诗句虽然并不复杂,但他正是通过对词语的字斟句酌,将诗歌画面的拼贴利用到了极致。奥登不仅仅是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也向其他语种的读者展现了一个浩瀚辽阔的世界:他用不同画面、层次、触感,甚至不同温度的交叉叠加,创造出了新的诗歌生命结构,唤起自我与他者过往经验的一次次回返。当词语不再仅仅是词语本身,那种难以捉摸的性质便在每时每刻诞生出新的形象与意义。在时间里,我们将在奥登的诗句中持续发现一道又一道摇曳不定的、焦躁不安的光芒。
本文将以奥登诗选中尤为著名的《某晚当我外出散步》为例,探索奥登如何将诗歌化为纸上的建筑,在层层叠叠中搭建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语言王国,并让他的读者惊叹于他那精良的技法:他如何在看似平淡,且不经意的转角处,布满不易被人窥探的暗室?
在《某晚当我外出散步》的这一诗集的译本中,《摇篮曲》被两位译者翻译成了一首与童年、时间的流逝等主题紧密相关的诗。或许译者从题目《摇篮曲》中获得了灵感,将童年、孩子等元素潜意识地植入到翻译的过程中,并直接在第一节中试图点缀出诗歌的主题:“时间与热病消蚀了/敏感多思的孩子们/那与众不同的美,而坟墓/印证了童年的短促”。
或许也正是这一句翻译奠定了译者对本首诗整体的认知,并让译者在翻译中下意识地将汉语读者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将这首诗理解为童年时光是珍贵且短暂的。有的读者会将此诗理解成诗人在暗指某个关系并不明确的幼小孩童的夭折,甚至有人猜测奥登在指向他自己的未曾出世的,一个设想中的孩子。
时间的消逝和死亡的临近,的确一直以来都是文学主旨的终极叩问,外加《摇篮曲》这个标题本身就具有迷惑性,译者的确很容易将童年、时间等元素相结合,将此诗翻译成一首怀念逝去时光的诗,在这种雾蒙蒙的状态下,整首诗歌的基调和情绪更是趋于平稳、和谐以及怀旧。在这里,我目睹了一个令人痛心疾首的时刻:奥登在这首诗里放置的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呐喊被遮蔽起来了。
当译者将此诗与童年经验和意象结合起来时,这首诗的译文便不得不忽略《摇篮曲》的另一个面向,且恰恰也是这首诗歌中最重要的一个切面:无处不在的身体性。
“身体性”在《摇篮曲》这首诗中指向人类无穷无尽的肉欲:情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以及对刺激的渴望。哪怕此种痴迷是毁灭性的,也让诗人不止一次地在诗中暗自下定决心,表达他愿意为此种痴迷所带来的后果和厄运买单。
人对肉欲的贪恋虽然似乎是私密的个体记忆,但实际上它却又是集体的公共记忆——它和人类的起源一样古老,成为人类最基础的语言单位之一。它悠长的历史给人类相关的一切作出定义,它让爱变成爱,让美被称为美。这种刺激性的体悟,划清了生和死之间的边界。正是因为此刻的生,赋予了肉欲以姓名;正是这种欲仙欲死的情爱,证明了肉身的绝对存在。它正处于极致的生和死的边缘,犹如这首诗的诗名,摇篮曲中的安睡,处于生和死的边界,令人类在隐秘的深夜有濒死的体验,但也仅仅是体验罢了,人类会再一次苏醒,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这正是它的美妙之处:证明了生与死的边界,但同时也模糊了这个边界的存在。
身体性是《摇篮曲》中不可忽视的主题,它几乎奠定了整首诗歌那种布满情色、忧伤与迷醉的气质。例如原诗歌中的:arm(手臂)、 sleeping head(熟睡的头颅)、human(人)、body(身体)等词,都让人类物理性的那些组成部分以运动的形态出现在诗歌里。然而,不论手臂或是身体,它们的意指是空洞的,除非对它们赋予肉欲的暗示。所以诗人奥登又用了例如: soul and body have no bounds(身体与灵魂不再有边界), stroke(中风;在英文语境中也可指快感刺激到达某种令人晕厥过去的程度), like vibrations of a bell(钟的颤动;也可指人类身体因为快感的微微震动), 正是因为前两个词,也让后面的raise (直译:升起) 以及boring cry(直译:无趣,平庸的哭喊,叫喊)等词蒙上了暗示的色彩。诗歌巧妙地将身体性几乎等同于肉欲,即能够证明肉身真实存在的直接证据。这绝不是某种毫无凭据的臆断——在这几个词出现的第三节之前,奥登在第二节诗的结尾用了短语:sensual ecstasy (情欲的迷醉),这两个词如同寻找诗歌线索的一根早就穿好了线的针,秘密缝制着《摇篮曲》意象中不可忽略的情色意味。
奥登的《摇篮曲》一诗对时间概念的理解延续了英语世界的古老传统——对于“carpe diem”的书写——鼓励人们珍惜当下时光,充分利用眼前的机会,不要虚度光阴。Carpe diem出自于罗马诗人贺拉斯的《颂歌》,阐述一种对时间与生命之间的认识,将当下的事物看作人类唯一可以把握的。那么,《摇篮曲》要把握的对象为何物呢?为什么诗人将这个时刻看得尤为重要呢?
在这里,我想大胆推测《摇篮曲》实际上是一首写给情人的诗歌,那个令诗人目不转睛的对象正是那位在黑暗里躺在他怀中的情人。
在诗歌的第一节中就有映射。首先是第一句,“Lay your sleeping head, my love”(放低你安眠的头颅,我的爱),由这句话可知这首诗是写给爱人的,是在对爱人低语:将你睡熟的头放下来,我的爱人。但第一段: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词——“faithless”。诗人写道:“Human on my faithless arm”(人类正枕着我不忠的臂弯) (line 2, Stanza 1), 此处可以译为不忠的,或是无信仰的。在这首诗里,诗人并不是想说自己是无信仰的,不相信生死轮回的,恰恰相反,这首诗中的诗人是相信某种超自然现象,神迹以及因果报应的,如:“Grave the vision Venus sends/ Of supernatural sympathy” (line 5-6, Stanza 2)(维纳斯传送了阴沉的幻象/出于超自然的感应) 和“Every farthing of the cost,/ All the dreaded cards foretell,/Shall be paid”(line 6-8, Stanza 3)(每一个微小的代价/如可怕的命牌所预言/必得全部偿付)。 所以这里诗人一定是在暗示自己的不忠。不忠于谁呢?肯定不是现在正躺在他怀里的爱人。因为整首诗中,诗人并没有对此时此刻躺在他怀里的这个对象有任何的亏欠情感,他更多地是被这个正在安详睡去的爱人所吸引。在后面的几个用词和诗句中,也证实了我的这种推测。如第一节诗中,除了“faithless”,诗人还用了“guilty” (忏悔)一词。第二节中,诗人形容爱神维纳斯时,又用了一个词,“tolerant”(宽容的)。这再一次印证了他们如今的关系是难以被世人所接受的,只有爱神能够容纳他们之间这种并不贞洁的感情。
基督教在历史上,一直试图将情欲从他的子民身上抹去。而《圣经》构建下的社会也一直在审判与之有关的品行,七宗罪里就指明了谴责贪婪以及淫欲。然而,纵然诗人知道纵欲所带来的后果——名誉的受损,家庭关系的分崩离析,社会地位的瓦解等等,却没有让诗人对这些后果有丝毫的望而却步。在诗歌的第三节中:他写道:“Every farthing of the cost, /All the dreaded cards foretell,/shall be paid, but from this night/Not a whisper, not a thought,/Not a kiss nor look be lost.”(line 6-10, Stanza 3)。 在中文译本中,译者将这四段翻译成:“每一个微小的代价/如可怕的命牌所预言/必得全部偿付,而此夜过后/每一声低语、每一个念头、/每个吻、每一瞥再不会失去。”
诗人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代价”这个词,并提到命运的纸牌是可惧的呢?诗句中的But作为话语的转折,说明前后文是对应关系。后文中提到从今夜开始(而不仅仅是译者翻译的“此夜过后”,这两者在故事时间上有所差异),每一声低语,每一个念头与吻都将永远封存起来。那么命运的审判必然与这些动作相关,会令世界和社会审判的吻或是低语,也只能是一个给予情人的、隐蔽和不忠的吻。可是那又怎样呢?诗人继续写道:“Noons of dryness see you fed/By the involuntary powers,/Nights of insult let you pass/Watched by every human love.” (line 7-10,Stanza 4)(清醒的正午会提供见证/那无意识的力量滋养了你/而轻侮的夜会让你通过/被每一个人类之爱守护)。换句话说,此种不受控制的致命吸引(Involuntary powers), 来自夜晚 ,或是未知深处的侮辱(Nights of insult), 都会让你安然通过。
《摇篮曲》这首诗将情色作为通向全人类的入口:我们人性的残缺与弱点,品行的缺憾与游离,这让我们在某一个时刻和世间所有的人类产生联结。归根结底,这些破碎的,脆弱的人性正是将我们定义为人的东西。
奥登的生平经历注定了他的诗歌中布满一些不被世人所容纳和接受的东西,他的一次次转述也必定会蒙上晦涩难懂的面纱,但正因为如此,探究奥登的诗歌变成了一次拼图式的旅程:当你将最后一块拼图放上去之后,你会发现你原本预想的这幅画作呈现出了你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的面貌,那种不安与不适,便是构成奥登诗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