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女儿吗

作者: 蒋在

1

救护车的声音在楼下的院子里呜呜地响,她蓬乱着头发,刚才发生的事还没有平息。她喘着气心慌意乱地走过去,趴在窗边往下看。车顶红蓝闪亮的信号灯不停地转动着,车身上白底蓝字写着:精神治疗中心。她开始发抖,几个穿白色长褂的人,从车里跳下来,正朝着单元楼道疾步跑过来。

她转身去看正在接电话确认单元和楼层的女儿——小蔓。

刚才她们吵架了,小蔓砸了东西,还将一个杯子打在她身上,并嘶吼着说她有严重的精神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认为小蔓才是真的有精神疾病,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摔东西,而且每次都拿东西朝着她身体的重要部位砸。有时候杯子直接瞄着她的头飞过来,那种定要置她于死地的决心,让她畏惧难安。小蔓自从结婚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女婿则是连面都见不着,但他却无处不在地操控着家中的一切,特别是她的女儿。

“我自己生的女儿肯定不会将我关进精神病院,因为我根本没有病,一切都是女婿指使的。”每次她们发生冲突,只要她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女儿都要咆哮。她说:“就是一句简单的话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大的反应?”女儿却总是像被点燃了一样,叫嚣着要送她去精神病院。

开始她还正常地训斥女儿,没有家教,谁家姑娘这样说话之类的,女儿就摔东西,先是摔在地上,然后就往她身上摔。

她问女儿是不是女婿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话就像捅到了马蜂窝一般,女儿扑过去就要厮打她,如果不是外孙开门站在她们跟前,女儿早就抓住了她的头发。

后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也无论女儿说什么,她都尽量沉默着。只要她沉默下来,小蔓身上的火焰也就慢慢熄灭了。

她没想到这一次,女儿真的就打了精神病院的电话。

电梯门开了,脚步声朝着她家涌过来,然后是拍门的声音。女儿走过去开门时,她看了女儿一眼。她看见女儿眼睛里全是眼白,像是时间和生活中的一段留白。

门开了,穿白褂子的人进来了。女儿指向她,他们朝她走过来。

她喊了声:“小蔓,我的儿啊,那个魔鬼都对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声嘶力竭将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他们要强行将她带走,她挣扎着说:“你们听我说,我没有病,一切都是那个魔鬼操纵的。”

他们踩过摔碎的玻璃片,其中一个人还把地上的碎片踢到一边。几个人架着她往外走,她越是说她没有病,他们就越将她扯得紧。她知道有病的其实是女儿,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她不可能看着女儿被精神病院的人带走,不可能像女儿看着她被带走一样,只有丧失理智的人才会无情。

这一次,女儿不仅将杯子摔在了她身上,还动手打了她,抓扯她的头发。她知道女儿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她双手护住头,任凭女儿狂乱地一阵猛击。在那短短的瞬间,她竟然想起了死去的丈夫临终前的眼神和说过的话:“你千万不要卖掉房子,姑娘受女婿操控,他是个魔鬼。”

她不知道自己跟女儿的出路在哪里。心脏上扎满了刺,她在这样的刺痛里绝望得近于麻木,她蜷缩着抱住头,像一个孩子接受惩罚那样逆来顺受。女儿正常的时候,她也劝过女儿离婚,可这句话一出口,女儿的反应就更激烈,更加确定她患有精神病无疑,并且四处搜集关于精神疾病的资料,试图进一步让她接受这一事实。

救护车开来前,女儿进房间去了。她正准备清扫地上的碎片,拿着扫把从厨房出来,她在厨房的玻璃门上,看见了自己蓬着头惊慌错乱的神情,然后就听见了救护车开进院子里的声音。她看见女儿拿着手机从房间走出来,已经整理好了刚才疯狂的情绪,两只手将棕色的头发捋了又捋,还对着她往嘴巴上涂了口红,像是立马要出门见人的样子。

她喊着女儿的名字:“小蔓,小蔓,你知道的,我没有病,是那个魔鬼有病,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越是挣扎着说自己没病,他们就越是将她控制得死死的,使出了杀猪的力气,将她拖拽到救护车边。然后,两个人在上面拖,两个人在下面搡,好不容易将她按到座位上,用带子将她绑定。她已经是满头的汗水,加上满面的泪水。

医生们都上车后,女儿提着行李箱也上了车,看来她是早有准备。女儿坐在靠窗那排的前座,自始至终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中途女儿还接了一次电话,她知道是女婿打来的,这一切都是他制造的,她通过车窗玻璃看到女儿说话时悄悄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阿春说得对,女儿正被女婿PUA。阿春让她去看一个叫《煤气灯下》的电影,她只是在网页上打开这部电影的介绍看了,完全没有勇气看这部电影,她不想体验像针扎一样的感受。

车子经过“阿春超市”的时候,她从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阿春和几个妇女,她们站在超市门口,她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看见她。车身上明显的标志,让所有人都知道车子的去处。原本她们今晚还约了她一起去超市看《红楼梦》,几天前她还给她们讲了莫言。

她们都是从黑龙江来北京投奔子女的老乡。阿春是五六个老乡中。唯一还有丈夫的女人,他们夫妇先是从漠河到深圳打工攒了点钱,后来因女儿在北京发展,就来北京了。其他几个老乡要么离异,要么跟她一样丈夫已经不在了。阿春真好,有丈夫有女儿,还没有女婿,他们一家人看上去很幸福。

2

车子一路朝着城外开。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道路两边的柳树槐树发了新芽,在太阳光下闪亮,天空湛蓝高远。过了十字路口,汽车拐进另一条道路,暗红色的墙体顺着道路延伸,斑驳的树影在墙面上移动,来往的车辆比先前少了,她也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她开始想,阿春是不是看见精神病院的车了?阿春有没有看到她坐在车上?如果看见了,阿春会不会像之前说的那样,约上老姐儿们去救她?她给阿春说过不要将她跟女儿的事说给她们听,她们不会理解的,这事反而会成为那些人的谈资。

她退休前跟丈夫一样都是大学老师,丈夫三年前去世了,她卖了家里的好几套房子到北京来给女儿带孩子,在阿春的超市认识了她们。她们中有两个高中老师,另外两个是初中老师,退休后她们都还保持着读书的习惯,所以她们常常约着读同一本书,然后一起在阿春的超市互相分享。每次读书会,阿春总是最后一个拿着书走向她们的人,她会取下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围腰,笑嘻嘻地坐在专门留出来的座位上。她们的聚会,她总是背对着窗玻璃坐在灯下。

这会儿她朝车窗外看,想着那个空出来的座位。她们照常坐在那儿,会不会讨论救护车的事?阿春会不会去她的楼下找她?阿春看见她们家没有开灯,就会知道她之前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在北京没有去处,女儿也不会带她去别的什么地方,阿春那儿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阿春会不会帮她报警?可是报警有什么用呢?阿春证明不了她是正常的,能去超市买东西,能分享读书的感受等等,这些都没有说服力。她忘了是什么时候,她告诉过阿春自己有可能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理由就是她老忘东西。而实际上她已经确诊了,她只是不能说出来。

她在冰箱的门上写下所有该记下来的电话号码,以及日用品和蔬菜的名称,就是担心有一天失忆了,还能通过记录的文字想起什么来。很多次,她也想将自己的病症告诉女儿,可是女儿根本就不会听她说半句话,而且就算她说了,女儿也只会说她是无病呻吟,德道绑架。

车身在减速带上起伏腾跃了一下,道路上的海棠花开得粉粉的。海棠花在她来北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她误认成了苹果花。现在偶尔出现在眼前的海棠花明丽地闪耀着,落在花上的阳光细细碎碎如银如芒,让她睁不开眼,让她感觉到一种悠远的茫然无措。

她侧着头,可以通过车窗玻璃的反光看到女儿,女儿一直埋着头在发信息。她看见女儿面色暗黄,几根白头发从淡淡的棕色中冒了出来。打了电话还不够,还要一路向他汇报动态。想到这儿,她的心由痛滋生出恨,那种刻骨的,对女婿的深深恨意一直在蔓延,像毒素一样染着色,让她深陷其中。

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那个男人控制的呢?好好的一个女儿,自从结婚以后,不,应该是从认识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开始,他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蛰伏在女儿的身体里,慢慢变成血液流遍女儿的全身。女儿的每一次情绪失控,就像他喷出来的毒液,暗黑、汹涌,令人窒息。

命运就这样安排他们在女儿外出旅游时认识了,后来女儿还专程去了他的城市看他。很快女儿就告诉她,他们有了结婚的想法。不同意又能怎样呢?女儿对他深信不疑。她跟丈夫两个人的反对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正当的职业,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他第一次来家里,家里养的猫对他透露出了巨大的敌意,刺啦刺啦地叫,充满着莫名奇妙的攻击性。人说万物有灵,猫咪肯定先于他们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甚至可能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女儿很快跟女婿结了婚,两个家庭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举办婚礼,更别说彩礼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她纵然有千百个理由说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大概是一个人的命运,好端端一个闺女,只能眼看着一天天地滑入深渊。

她第一次发现女儿的变化,是女儿怀第一个孩子小产时,那时她跟丈夫都还没有退休。那天她刚下课去到超市,手里拎着东西,女儿的电话来了,哭得很伤心。她问女儿怎么了,女儿说:“他说他不要我了。”她从超市走出来站在一棵树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静静地听着女儿嘤嘤的哭声。

她在女儿哭泣的间隙里问女儿为什么,女儿说:“他说我把孩子弄丢了,我是个罪人。”她感到内脏被利器扎入,深痛之后是血流,如果能代替,她一定会去代替女儿经受这一切。

她轻声细语地说:“小蔓,他这样责备你是不对的。他去哪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女儿哭得更厉害了:“妈,你不要去指责他,不要打电话。他不会听你的,你又没有生养他,他只会瞧不起你,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一家。”

她没有听女儿的,还是给女婿打了电话。他把电话按掉了。她又打,还是被按断。她急得团团转,整个人火烧火燎,试图再给女儿打电话安慰一下。女儿小产需要安慰,女婿那样对女儿真让人心痛,他住着女儿的房子,用着女儿的工资,当然他自己也有钱,据说还不少,可是在北京是靠着女儿工作挣钱养家啊。他也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自己的钱一分不肯拿出来。她向丈夫报怨过,而丈夫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那之后,女儿便不接她打过去的电话了,偶尔给她打电话,大概也是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女儿总是很自责,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好,并且断断续续地开始自我责备,说自己有精神疾病。

那个时候的她,无法想象“魔”这个词的重量,却能感受到女儿身上的阳光气息在渐渐丧失——女儿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胆怯,像一只惊弓之鸟,时时在不安中准备逃离,即便是隔着电话,她也能感觉到女儿的颤抖。她说她要来北京陪陪女儿,女儿立马惊慌失措地拒绝了,然后便挂断电话,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联系她。

那个曾经特立独行的女儿,仿佛在一团阴影的后面蜕变成了一条软体小虫。阴湿和冰冷,仿佛让女儿气若游丝,给她打电话时,往往吐出来的都是充斥着绿色液体的有毒气泡,她气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人生是女儿的。但她没想到,这种现象在女儿生了儿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女儿打电话时显得战战兢兢,说的都是自己这不是那不是。她问他们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经常吵架,女儿也总是支支吾吾,然后就是自责,还主观地判定自己得的是产后抑郁。

“他就是这么给我说的,说我的情况和网上说的产后抑郁的状况一模一样,又给我看了好多资料。不过他说了,这会随着孩子的生长而自然消减。我也去看过医生了。”

她问:“那么医生也说是抑郁症吗?”

女儿说是心理医生说的。她告诉女儿不要听心理医生的话,是人就会有情绪,到了心理医生那儿就成抑郁症了。哪里有这么夸张?只是心情不好罢了,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女儿还问过她,家族里有没有精神病一类的病史。她以为只是母女间的简单交流,努力回忆自己父母这一支,从祖辈一直延续下来都没有。

女儿说:“你确定没有?”

她说:“当然啦,如果有,你姥姥会说的。”

女儿又问:“那爸爸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慢慢说:“你爷爷倒是曾经被人打出问题了,其实也不是精神病,反正就是打得不正常了。

女儿问:“所以爷爷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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