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你让人人都爱你
作者: 王威廉文学就是布道
(2024年5月24日)
我从罗马的迷梦中醒来,历史的哲思尚未完全散去,我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直至我意识到自己住在一家“美国宫殿”。这个现实的黑色幽默让我会心一笑,赶紧起床,拉开窗帘,看看清晨的罗马。
我跟雪莲老师用完早餐后,坐地铁前往罗马火车站。地铁上,人们刷着手机,不再对外界的事情过度感兴趣。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只有两个韩国小伙子,他们对四周表现出很强烈的兴趣,而这种兴趣又让他们从人群中暴露出来,显得格格不入。因此,我不免揣测,很多人埋头看手机,并非对外界毫无兴趣,也很有可能是一种伪装的姿态。
罗马火车站到了,我对这里依然保留着熟悉的记忆:多年前我曾从威尼斯乘火车一路南下,途经佛罗伦萨,再到达罗马。本来心中还想继续南下,但是外出的假期已经不够用了(当时,我还是属于“公务人员”,因私出国假期时间不得超过20天,包含往返时间),只好作罢。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来到高校工作,不再被那个天数所限,居然能够接续旅程(并非我主动策划),继续南下,于我自己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从火车驶出罗马开始,窗外逐渐展现出意大利南部特有的风景。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些麦田已经开始收割了,金黄色的麦堆置放得相当整齐,像是纽扣一般,系在开阔的田野外套上。考虑到现在才是五月底,我暗暗感叹意大利南部的温暖与富饶。
雪莲老师跟我说,她这次之所以把活动的第二站安排在那不勒斯,是因为她特别喜欢那里。那里的美食、美景令她流连忘返,她希望带我去见识一下。
我告诉她,我第一次知道那不勒斯这个地名,还是在中学时代。我那时特别喜欢诗人雪莱,枕边经常放着他的诗全集,睡前读上几首,算是对这一天的奖励。就是在雪莱的诗里,我知道了那不勒斯这个地方。他专门写过一首《那不勒斯颂》,里面有这样激情的句子令我触目惊心:
那不勒斯!你是人类在永不闭合的
眼睛之下,永远跳动的赤裸裸的心!
(吴笛 译)
我还想起读大学时,曾在诗人王家新的《回答》一诗中,看到一首意大利民歌,觉得甚美,不知是诗人杜撰的还是真有这首歌,我找出来,分享给雪莲老师,希望求证一下:
那不勒斯,你有一千种颜色
那不勒斯,你有点让人害怕
那不勒斯,你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
在渐渐长大
那不勒斯,你是海的味道,海的歌
那不勒斯,人人都爱你
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我们等会儿可以问问当地朋友。
我在去往那不勒斯的路上重读了这几句诗,觉得有种梦幻的伤感如声波在听觉中枢荡漾,“有一点害怕”和“没人知道的真实”更能呼应我现在的心情。
火车到站后,走出那不勒斯中央车站(有一家很大的书店,令人倾心),迎面是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画面上,两位年轻健美的男子赤裸着上身,站在海滩里,灿烂的笑容让人以为这是宣传某个阳光灿烂的度假胜地。在询问之下我才知道,这是内裤的广告,这不免让我有些尴尬,但还是不由佩服这广告,从某种意义上展示了那不勒斯的风情与热情。
房东开着一辆宝马来接我们。年轻的男子,留着长头发,艺术家范儿十足。我猜测他的家境应该不错,果然,抵达住处后,那扇高大得像宫殿入口一样的木门令人叹为观止,一般寺庙的门都没那么高,它足足有三层楼高。将门推开一个缝隙,就足够我们“钻”进去了。院落幽静,走进楼道,狭窄逼仄,这是老建筑的标志。房间里边也不大,但设计感十足,尽量让空间远离单调。我笑着问房东:“拥有这么壮丽的古堡是不是要花很多钱?”他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继承的。”
国内经常说“富二代”,但就这个小古堡的历史来看,房东也许是“富N代”了。
我们稍作休息后,前往海边散步。
这是一座特别古老的城市,它曾经是独立的王国,因此有坚固的王城,以及数量可观的大教堂。这里人口众多,仅次于罗马和米兰。阳光滚烫热辣,街道两侧全是涂鸦,涂鸦艺术水平还都不低,后来者就在缝隙中继续涂抹,直至全部涂满,在没有规划的混沌中反而形成了一种新的视觉风格。
走到海边,我首先留意到了海中的那座山,我试着问雪莲老师:“难道那就是维苏威火山吗?”“是的。”她看了我一眼,期待着我的反应。我自然是震惊的,正是那玩意儿在数千年前喷发,淹没了大名鼎鼎的庞贝古城。在来之前,她就问过我的意见,到了那不勒斯,是去庞贝还是卡普里岛?时间有限,不能都去,她把选择权交到我这个客人手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卡普里岛,我可不想千里迢迢去看一个大型天灾现场,我已经看过了关于庞贝的书籍、纪录片和电影。最让我震惊的还不是那场远古的灾难,而是人们继续选择在这个死神一般的活火山附近生活着,仿佛过去的灾难只是上古传说。当然,随着科技的发达,人们对火山的监测技术越来越高超,如果再有异样,一定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撤离。可话是这么说,危险总是存在的,你得佩服人类的这种“健忘”,这种“健忘”反而让人类的生存有一种极强的韧性。就像美国的洛杉矶,已经探明了是位于多个高度敏感的地震断裂带上,百年前一场地震就差点毁了这座城,现在不也重新建起来了?
不再凝视维苏威。向左侧眺望,可以看到远处矗立着一座大型的古堡,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蛋堡,那不勒斯最古老的城堡,据说在修建时巫师在下边放了一个鸡蛋,诅咒说要是这个鸡蛋碎了,不但城堡会消失,还会有大灾难。这就是它得名的由来。那里还关押过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罗慕路斯,见证过帝国的崩溃。
我们朝另一侧走去,有一座二战纪念碑,略微残缺的结构在无声地提醒着人们这是战争的遗迹。在纪念碑的后边,浅海处,有一群人正在戏水,他们都在裸泳,不存在退潮后才发现谁在裸泳的情况。
再往前走一会儿,海岸的石栏顶部盘腿坐着一个少女,她双手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我从未见有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读书,稍有不慎,将会抱着书掉进海里;但她安之若素,其他人看着她也好像觉得相当正常。这么一来,我倒觉得她有点儿像是读书的圣徒了。
走饿了,我们迫不及待去品尝披萨。雪莲老师说,披萨就起源于那不勒斯,以前是穷人的食物,因为简单好做,可以让平淡无奇的碳水化合物产生奇香。我点点头,表示非常了解——我的陕西老家的肉夹馍大约在很早以前也属于这类穷人食物,明明是面饼里边夹了一层肉,但非要把“肉”字放在前面,用来强调。过去的人恐怕一听到肉字就会流口水了吧?
这家被称之为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萨店,已经开了九十年了,如今由家中最小的孩子继承家业,由他将这种美味延续下去。我享用了最著名的披萨类型:玛格丽特披萨。据说它是为意大利王后玛格丽特制作的,以番茄(红)、马苏里拉奶酪(白)和罗勒(绿)象征意大利国旗。披萨的饼底非常薄,柔软且富有嚼劲,采用高温木柴烤炉烘烤。番茄酱多选用当地圣马扎诺番茄,风味特别浓郁。另外,我还吃到了洋蓟。吃惯了必胜客的我,见识到了最地道的披萨。
还有一点让我意外,我以为对麸质过敏的雪莲老师可能会无缘享受披萨了,这东西就是用面粉做的嘛;但没想到,还真有不含麸质的披萨。因此,雪莲老师相当满意,难得主动地让我帮她拍张照片,她要跟全世界最好吃的而且不含麸质的披萨合影。
回到我们的小城堡稍事休息,下午便是此行的重中之重:我的新书分享活动将在一座教堂中举行。说心里话,我完全不清楚将会遇到什么,紧张倒也谈不上,主要是茫然,又带着向往。我在国内的许多地方进行过分享(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甚至去一所监狱跟犯人们分享过诗歌),但还没在教堂里分享过文学。
我们先跟当地的一群作家、艺术家朋友会合。雪莲老师为我一一介绍:作家斯特法诺、《当代文学》杂志的主编安德烈亚,还有当地著名的年轻演员乔瓦尼和罗塞拉。斯特法诺和安德烈亚是我等会的对谈嘉宾。安德烈亚话不多,但很踏实稳重,聊起来才发现我们是同龄人。我仔细端详他,想象着假如我是意大利人,在这个年龄会是什么样子。斯特法诺很健谈,英语很溜,立刻给我介绍起了周围的建筑。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先参观了一座更加古老的教堂,其内部的历史感令人敬畏。我们出来后,每人来了一杯特浓的意式咖啡,然后去往要做活动的大教堂。那里刚刚结束弥撒,神父慷慨地将场地让给文学使用。
神父名叫卡梅罗,穿着牧师的白色衣服,右手不知何故受伤,打了绷带。他很热情,跟我握手后,鼓励我说:“我们在上帝面前可以真诚地谈论我们的思想,尤其是关于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思想。”当然,我都是靠雪莲老师翻译,她是我的意大利耳朵。
有一位教堂义工走过来,神秘兮兮地让我跟他走。我跟着他走到神龛后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画像,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用一根隐藏的长杆用力一拉,这幅画像如城门一样打开了,里边露出了另一幅画,是一名战场上的骑士。原来那不勒斯曾被西班牙王朝统治,当地人一直反抗侵略与暴政,这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被迫隐藏在后边。
那一刻,我恍若置身在《达·芬奇密码》之类的电影中。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翁贝托·艾柯能够创作出《玫瑰之名》等充满符号和隐喻的小说,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现实。他们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符号学意义的悬疑小说。
我即将陷入符号的褶皱之际,活动开始了。
一个中国作家坐在一座极为古老的意大利教堂里面谈文学,而且还涉及科幻,涉及荒诞的现代文学与艺术,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直到现在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但现实就真这么发生了。
我的背后是耶稣基督,我眼前除了刚刚做完弥撒的观众,还有目力所及最远处的建于古罗马时期的前门,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是如此的空旷,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我的发言要比以往都要小心谨慎,生怕在这个地方说错了什么话。我从《圣经》开篇“太初有道”和《道德经》开篇“道可道,非常道”谈起,谈到了语言和写作对我们今天生活的重要意义,也谈到了高科技带来的变化,甚至有了一种“高科技神学”的倾向。我们面对未来,生命的概念和含义是不是在变得更加阔大?这是不是一种宇宙的大道?我说这些的时候,脊背有些发凉,我不知道身后的耶稣会不会同意,但我似乎得到了嘉宾和台下观众的热烈回应,他们问了许多问题,跟我对话。
我们都在同一个世界,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与希望。文学在今天也是一种布道,尽管其中充满了苦涩与犹疑,但这不正是荆棘一般的提醒吗?
在分享即将结束的时候,演员乔瓦尼和罗塞拉,一个帅哥,一个美女,还专门朗诵了我的小说片段,引发了在场人们的共鸣。他们很年轻,很有激情,热爱文学与艺术,是Napoli的super star(那不勒斯的明星)。说来也惭愧,我在国内基本上不认识任何演员。
活动结束后,我凝视着人们离去后的教堂,竟然有一种亲密的熟悉感。
他们精心准备了意大利大餐。斯特法诺的旁边坐着他的漂亮女朋友,身穿一袭白裙,是从乌克兰迁徙而来的。实际上,活动开始前,她就赶到了,而且一见面,她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我们都是从“东边”过来的,我也不免感动。不过活动即将开始,只能寒暄几句,没能深聊,吃饭的时候,倒是聊了一会,她说她的妈妈还在乌克兰,她们经常会打视频电话,她的妈妈会哭,会说战争还没结束。当然,她也不愿意谈太多。适当的小牢骚会让用餐获得幸福感,但人们可不愿在餐桌上谈论真正的苦难。我敬她一杯酒,祝她的妈妈一切平安,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斯特法诺是个幽默乐观的人,他充满热情,能化解这种寒冰一样的氛围。很快,我们又把话题集中在美食上了。
美食美酒过后,大家的友情迅速升温。跟我同龄的安德烈亚,我们彼此已经互称brother(兄弟)了。美女罗塞拉给我看了她最近的剧照,那是一部历史剧,她在里边扮演一个意大利女共产党员。我真诚地说,你适合来中国发展。
斯特法诺更是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参观。这家伙原来也是个殷实的富N代,自家拥有一座小城堡。他带着我参观他收藏的文学大师签名,我看到了托尔斯泰,雨果,康拉德,马尔克斯,帕慕克……这令我大感震惊,极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