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那根肋骨
作者: 淡巴菰1
像鸟儿一样起飞,落地,用脚步去丈量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呼吸气味儿陌生的空气,品尝新鲜又吃不惯的食物,给身体以营养的同时,心灵似乎也获得了不同于以往的滋养。这样的人生,即便只是想象一下,似乎都让人在灰暗单调的世间望见一丝亮光。而真正在路上了,各种困顿、不适和疲惫会像行走在丛林中被灌木划到手脚,或被不知名的虫子蛰到皮肤一样,不期而遇。最痛苦的莫过于时差,本想打起精神好好享受眼前风光,磕睡虫却跳出来捣乱;明明躺在昂贵的酒店的床上了,睡眠却像被谁偷走了一样,没了下落……
去年冬天是我行走最为密集的一个冬天。北京、汉堡、柏林、布拉格、魏玛、布莱梅、阿姆斯特丹、洛杉矶。醒来还没睁眼,先要下意识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然后,脑细胞渐次苏醒过来,浮现出几张在那个城市的熟人面庞。
“我也有同感呢!在我看来,如果只是重复熟悉的日子,活一年和活一百年有什么区别?经历,而非占有,是活着的惟一有积极意义的目的。”在机场遇到刚从大溪地岛写生回洛杉矶的吉赛尔。这位女画家,不仅走遍了七大洲,还漂过了四大洋。疫情期间我们结伴去新墨西哥州的荒山上寻访原住民遗址,一路同行同吃同住,我才知道总是幸福地微笑着的她,十年前便患了乳癌,切除了两侧乳房。摄影,画画,骑马,种树,航海,烤点心,生女儿,她比以往活得更恣意舒展。她的作曲家丈夫是迪斯尼音乐总监,本不用她为生计奔波,可她除了偶尔卖几张画,还去一所社区大学兼课,坚持与丈夫平等负担家里的开销,说那样能让她感觉到作为partner(搭档)的价值和尊严。在路上,在旅馆,我们两个成了话痨,聊文学、历史、艺术、园艺、气候,也聊人性。“Human suck(人类挺差劲的)”,这句悲观的话,被她眼里含着宽容的笑意道出来,竟让我一下乐观起来。“我们只能,也应当原谅彼此,因为各自的差劲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迫不得已。我父亲,在我读中学时自杀了,很吓人的那种方式——他加足马力,从山崖上直接把车开进了海里!越长大,我们越心疼他的不易,而非像小时一样恨他自私。当年他内心藏着那座地狱,而我们又何曾伸出过援手?”那晚的对话,毫不夸张地说,照亮了我雾蒙蒙的世界。体格纤柔的吉赛尔,是一根暖暖缓缓燃烧的火柴。
“米歇尔好些了吗?”在机场分手前,我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们知道,等见了探险家史蒂夫,他肯定会带给我们好消息,正是他,介绍我们认识同龄女子米歇尔的。
“我听说时差每增加一个小时,就需要多一天回到正常状态。北京和洛杉矶差十四个小时,那就得花两周调整。”史蒂夫听说我回来了,特意从高速上飞驰一小时赶到。我们在冬日仍碧绿的灌木林中徒步。美其名曰帮我倒时差,其实,我知道,这位忘年交有一肚子话想说。
半年未见,他似乎更神清气爽了,全然不像七十二岁的老人。“我不敢期望像我母亲一样能活到九十五岁,可至少,我想和她一样不给亲友添麻烦。”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母亲。目光慈祥的老妇,在照片上冲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像斑驳落叶,衬托着两排贝壳般洁白的牙齿。那是史蒂夫疫情前飞到佛罗里达州去看她时拍的,也是老人最后的一张肖像照。“我父亲当年总嫌她话太少,老了,她反倒比年轻时更幽默了,那次她跟我说,你知道在我们这些老女人眼里,什么样的男人最受欢迎吗?夜里还有足够好的视力和体力,敢开车上路的男人!哈哈。”美国的佛州因气候温暖湿润,是许多老年人退休后安度晚年的首选。
我不只一次听史蒂夫跟我聊他的母亲。“年过九旬了,还腰背挺直,那个小小的公寓总是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老先生们没事儿就爱去她那儿喝咖啡。报税、还账单、缴纳水电煤气费,她全都按时按点儿,票据叠放得整整齐齐。”她染上新冠后变得极为虚弱,甚至小便在了床上。“她难为情地打电话给我,说别让那位女看护去了,她实在不好意思让人家清理秽物,坚决要求住进临终关怀医院。”临终关怀医院是放弃治疗的病人死前的最后一站。史蒂夫想去看她,被她阻止了。“墓地我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买好了。我这一生经历丰富,很知足。儿子,我现在要跟你说再见了,我爱你!”她躺在病床上柔声和史蒂夫道别,半小时后,她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把薄薄的遗产分了四份。两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两份给她再嫁的丈夫与前妻生的两个女儿。史蒂夫他爸年轻时的照片我也看到过,那退役少校是个外表俊朗的万人迷。在史蒂夫十一岁时,父亲丢下眼泪汪汪的妻儿跟别的女人走了。史蒂夫的母亲被迫出去工作,在一所小学当打字员。不忍心看两个儿子跟着她活得太拮据,她再婚嫁给了一个经营厨柜生意的男人。
“当然,没有爱情。那人大概嫌我和哥哥是累赘,开始客气过一段,后来就常对我们恶声恶语。我哥受不了,一上高中就搬走了。我则患了抑郁症,关在卫生间把毛巾撕烂过好几条。我母亲只得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直到我也去外地上了大学。后来那个男人死了,遗嘱里所有财物都写在他女儿名下。那两个女孩很仗义,说太不公平了,主动跟律师协商分了一份给我妈。”作为犹太后裔,成年后的史蒂夫和哥哥都赚钱有道,生活优渥,但回首当年,他仍有些动容。
他母亲在七十岁时再婚,十二年后那老先生去世了。“尽管两人没有任何共同子女和财产,可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与平等对待。”
我也意外得到了老人的一件遗物,一套装在精美小木匣里的中国麻将。“把我和哥哥送到学校,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约几个军官家属在客厅里打麻将,是她年轻时不多的快乐时光……”史蒂夫给我看过一组母亲的黑白照,那个扎着蝴蝶结眨着黑眼睛的小姑娘,那个穿着方格裙装戴着长串珍珠项链的美少妇,定格在历史里,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不真实。
那套麻将牌当然是由史蒂夫转赠给我这中国人的,我从来没玩儿过,放在书架上摆着,像一件祖母留下的传家宝。偶尔拉开小抽屉,我会摸一摸那象牙的温润,像轻抚着老人骨感的手背。展开那张小小的纸片,笔迹工整,记录着缺失的几张牌:二饼缺一张,八条缺两张……
从露珠晶莹的清晨走至暮气散漫的黄昏,哭过笑过,她最后平静地走完了属于她的里程,轻悄地融化了,像一片干净的雪花;可她留给亲人甚至一个陌生人的怀想,沉甸甸的,像刚从田间担回家的稻谷,散发着熟透了的清香。
我想到在北京的一位好友的老妈,走时也是望九的人了。“那天她突然提出要去医院住几天。我们只当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就带她去了。第二天,她就在病床上去世了。”回到家,女儿们才发现她把衣柜里的衣服都已分类叠好,下面压着纸条,注明哪些是她们可以接着穿的,哪些是崭新的,可以送给外人。“她一辈子从不穿皮鞋皮衣不背皮包,说不能忍受让动物为人类被剥皮。”
这两位老人我都未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可想到她们,总让我忍不住仰望天宇。如果有天堂,她们一定正在那瑰丽圣洁的所在冲我微笑。
2
腊月底了,洛杉矶正午的阳光仍热烈温暖。走了一会儿,史蒂夫指着不远处一块大石头说他得坐下歇歇。半年前他去北加滑雪,一条脚后跟的韧带断裂,打了三个月石膏,现在走路仍有不适,可他已经作好准备,一周后要再去滑雪,虽然医生极力反对。一想到那个名为猛犸的滑雪场,我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沉静从容的东方笑脸,是那个帅气阳光的牛仔和两条矫健的大丹犬。
“快告诉我,米歇尔怎么样了?上次你说她干细胞移植很成功……”我望着史蒂夫,有些急切地问。
“现在,我得告诉你坏消息了。三天前,米歇尔走了,从被确诊到离开,刚刚半年。下星期,在帕萨蒂纳有一个追思会……”史蒂夫带着磁性的声音一下钝涩了,双眼皮的大眼睛里透着无奈与悲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丽的阳光一下子比那雪山还刺眼。
“天哪!你过几天去滑雪,会多难过!每次你都住在他们家……”我嘴上说着,脑子却是卡顿住了的,仍不肯相信那个漆眉星眸的女子已经从世间消失了。
“她和瑞本来已经从山里搬走了,他们半年前在波特兰买了个漂亮的房子,瑞在法学院注册的硕士课程也要开学了。米歇尔添置了成套炊具和种子,打算在家煮饭带狗种花种菜……我怎么能不伤感?他们在山里租住了六年的家,我熟悉得像我的滑雪杖。”史蒂夫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米歇尔,我怎么能忘记她,那张友善似姐妹的笑脸!
那年去洛杉矶采访,在史蒂夫的游说下,我打算跟他去滑雪。从洛杉矶到滑雪场的路很好走,向北,开五个小时的车,路上所见,除了自二百年前就立在那儿的三两个凋敝小镇,只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好在史蒂夫爱聊天,我已经被他“灌输”了即将见到的米歇尔的简历。她自小家境富裕,父母是第一代菲律宾裔移民,都是很有名望的心脏科专家,在帕萨蒂纳富人区拥有一栋百年别墅。从医学院毕业后,米歇尔成了一名妇产科大夫。她爱玩儿爱运动,在一个健身俱乐部与史蒂夫相识,两人都参加了每周三次的越野晨跑,早上五点就起床跑五英里。家境好、生活如意的女人大都晚婚,因为她们不期待通过婚姻或爱恋改变人生。年过三十,她嫁了称心如意的白人老公,是个帅气儒雅,成功的企业家。婚后五年,命运跟她开起了玩笑。“很抱歉,honey(甜心),这是我为你庆祝的最后一个生日。咱们分手吧,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在她的生日晚宴上,递上一块新款的百达裴丽手表,丈夫带着歉意坦然相告。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似乎一下明白了为什么结婚五年了她一直没有怀孕。
离婚手续办得很利索。这梦幻又奇葩的婚姻破裂了,碎壳下倒并非空无一物,银行账号里那长长一串数字像一串珍珠项链,至少令人欣慰。前夫不是没良心的人,创立的新公司刚好上市,很慷慨地给了她一大笔钱,加上做医生的积蓄也不少,米歇尔便辞了职,揣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和鼓鼓的钱袋,开始周游世界,同行者是她的爱犬彼得。有着运动员体型的她也许身手太矫健了,两年过去了,丘比特之箭从来没能射中她,直到某天倦累了回到洛杉矶。一个冬日,她决定去滑雪。
“她住在山脚下的威斯汀酒店,很快结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包括一对长年住在滑雪胜地的夫妇。某天他们说:‘你应该认识我们的朋友瑞,一个真正的西部牛仔,他也有一条大丹犬。’他俩一见钟情,尽管她比瑞年长十五岁。”他俩带着两条大狗,租了一个二层楼的木屋,一住就是六年。每年十月开始飘雪,整个小镇银白一片,那在山脚下的房子被覆盖上了洁白松软的棉袍,像现实版的童话世界。
我听了越发想认识这对情侣。
快到了,史蒂夫接到米歇尔的电话,说一会儿要接上我们一同去河边餐馆吃晚饭。她的声音很干净浑厚,隔着电话都能让人感受到暖意,没有一丝富家女惯有的嗲气或甜腻。
刚办好入住,在房间安顿好行李,他们就到了。
米歇尔在电梯边迎到我们,与史蒂夫拥抱后,站在那儿目光暖暖地打量着我。她脸色微黑,浓眉大眼,一头黑直的长发,加上真诚的微笑,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让我看着倍感亲切。瑞从那辆旧旧的顶着雪的本田小车里出来,高大修长,浓密的棕发剪得极短,戴着金边眼镜。他安静腼腆地笑着,像个在读大学生。
路两侧是高高的雪墙,那是暴雪后由铲雪机堆起来的。不同于用了除雪剂的主路,通往树林深处的餐馆要经过一条结着冰的窄土路。瑞把车开得极小心,嘴里仍热切地和史蒂夫讨论着洛杉矶棒球队的排名。“你知道吗,男人眼里的孩子气真让我受不了,我完全没有抵抗力!”米歇尔拍一下我的肩,笑着说。这句话很有魔力,一下把我们俩拉近了。
“喝什么酒?如果都点红肉咱们就要一瓶红酒。如果吃海鲜,就来点白葡萄酒。”他们显然是那餐馆的老主顾,服务员大妈亲热地抚了一下瑞粉红的耳朵。他是个地道的白人,儿时父亲出走,母亲在一个牧场当厨师。他十来岁就在牧场与牛马厮混,独自在山上放牧,为小牛犊小马驹接生,嚼着草茎枕着双肘躺着望天,在大自然中他像匹野马一样无拘无束地长大。
“你甚至可以不用马鞍倒坐着骑马?”都市生都市长的史蒂夫羡慕的惊叹,让米歇尔脸上泛起自豪的笑意。她侧过脸望一眼身边的瑞,抬手爱抚一下他的短发。是喝了酒吗?烛光下,她的眸子越发黑亮,像注满了幸福的幽泉。
开胃菜,汤,正餐,甜点,一道道地上来,全都美味可口。我们喝光了两瓶红酒。聊天的内容也是天南海北,包括旅途的见闻,正热映的电影,更多的是聊他们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房子看了好几处,除了要给人和狗足够的空间,他们最在意的是要有几棵大树。当然,几位都是dog person(爱狗人),狗狗是不可缺少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