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神灵劫持我

作者: 木叶

这时故乡的神灵劫持我

飞速地,超出我的猜想,

远远地,到我从未

想去的地方

——荷尔德林

我年青时视为事实的东西在记忆中变成了奇迹。

——希尼

女知青

你住在村庄当时最古的房子中,

住在一个句子里。

人们都叫你女知青,

仿佛不需要姓与名。

你清瘦,

常常在除草或割麦的间隙,和伙伴们

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那时,

似乎什么都有趣又极其单纯。

一根铁丝停在两棵杨树之间,

蓝格裙子变出白衬衫变出阳光。

你吃糖的样子是一种慢动作的甜,

那薄荷味我至今也未完全适应。

你曾展示一个蝴蝶标本,它们的翅膀

张开,颜色鲜亮,飞行在无穷的

静止之中。你转借给我一部

莎士比亚,没有封面与开头。

归还时我说,怎么全是对话?

那是生命中第一次像样的

沉默。所有沉默皆为序章。

那古旧的房子一直在生长,直至

谁都看不见它,就像谁都记不清

你具体离开于哪一年。时间

是魔法师,一个人或物美丽地

存在又消失在无限与无情之中。

早上,你把一只西瓜沉进井中

傍晚提上来,我背会了一首孟浩然。

井里是颤抖的月和等待返回天空的

雨,还有你突然忍住不笑的脸。

当水面彻彻底底静下来,

已是四十年后的今天。

绝句:回乡偶书

回到家乡,孩子们不认识你,

也不在意你从哪里来。

雪花与桃花同在,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那逝去的一切一边构成未来一边将其修改。

阳光与泪水

生命最后几年,奶奶总是来我家晒太阳,

好像这里的阳光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太阳的日子,她也会来,

不吃饭,只喝花茶,拐杖比话语持久。

奶奶不易相处,衰老把她改变了一些,

也只是一些。她在北京猝然离世时,

妈妈正在上海。妈妈沉默许久说,很想

抱抱她。外婆就是在妈妈怀里安详地走的。

一九八八年春节,是这个守寡多年的

小脚老人在尘世的最后一天。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开始于

盛大的团圆以及与之对称的悲伤。

哭声穿过大姨二姨三姨老姨舅舅

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和邻家女孩。

哭声在哥哥和我身上滑落,

那一天就这两个生瓜蛋子没哭。

那时,既不懂得泪水,也不懂得

阳光。而今被迫懂得了其一。

养乌鸦的少年

那年七岁、八岁或九岁,

在村东树林边的雪地上,

你发现一只乌鸦

它放弃了天空的辽阔和枝头的轻盈,

摇摇晃晃走在人类的村庄,

走在白色与白色之间。

它不再鸣叫,

它的安静里有一种可怕的神秘。

它不断用舌,用喙,

拜访受伤了的右翅。

时间自它的羽毛上滴落。

它终究吃起了青菜叶、馒头屑,

眼神疲惫,却又在燃烧。

半个月,翅羽渐渐痊愈。

你又挽留了它三天,

在一个黄昏带它到村东。

它步调平稳没有回头,

终于斜着飞起迅速遁入绿得发黑的树林。

哥哥说,确实有过一只乌鸦,

确实耷拉着翅膀,确实

陪伴了数日,但它最终死在了笼中。

笼子是爸爸用柳木所做,

世间最简陋也最完备的鸟笼。

爸爸说,是吗?乌鸦?笼子?

妈妈说,这事像你做的,不过,

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养一只乌鸦呢?

这一夜,你睡得很迟:

一只黑色的鸟儿孤单地走过被时间

遗忘的村庄,羽毛轻柔而锋利。

黑夜是它的一部分,黑夜和它一同

战栗了一下。鸟儿,鸟儿只能死于飞翔。

父亲的夜晚

夜。二号线。地铁搬运着华丽

与疲惫。邻座女孩在刷朋友圈。

她的腿白皙笔直,右膝上不规则的疤痕

仿佛一枚古早的钱币,一闪一闪。

“世纪大道到了!We are……”她突然

哭了,哭声汇入车厢不容置疑的喘息。

惊异的目光投来,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挪

又悄悄坐回。泪水低于泪水。我打开手机:

他说,当初曾想杀死父亲;她说,

儿子出生那年自己失去了父亲;他说,

父亲节女儿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她说,

今天我依旧无法原谅你但要为你祈祷。

女孩的哭声渐弱,有那么一刻,

巨大的寂静仿佛和车身一起脱离了

轨道。悲剧是自足的。我拨通了父亲的

电话。一千个词在大脑里拔河,

我们只是聊了聊妈妈和象棋,还有

村里走失的“疯秀英”。

女孩的哭声再度

升起。毫无缘由地洞穿

这一刻。就像刚才什么都

不曾发生。就像刚才应许了一切。

她哭得撕心裂肺,这撕心裂肺令我羞愧,

她哭得旁若无人,这旁若无人将你安慰。

竹篮打水

竹篮从井里拎上来

一只昨晚的西瓜被拎上来

里面是甜,是红,是球状的黑夜

是童年与消逝

竹篮从井里拎上来

滴滴答答

不知该如何感谢这约定俗成的坠落

这不断更新的空

竹篮从井里拎上来

天空,乱了

妈妈在上海

妈妈将房间收拾得

就像自己从不曾来过

她登上东方明珠

说电视塔在晃,对面

大楼在晃,霾,也在晃

她在晃动的城市生了病

验尿,验血

她攥紧的手像一片橘子皮

那是宇宙的秘密地图

在人民广场,在大光明影院

她想念家乡鸡飞狗跳

的菜园,还有麦地

牛羊低语,斑斓之蛇就位

她有着水的柔弱和火的决绝

她来自一阵风

她是父亲所有的痛与爱

她临行前去基督教堂

跪下,祷告

向牧师请教一个问题

为教友购一部《新约》

然后,默立良久

人生七十,越远的事越清晰

彼时,大人物都在,大事件不断

而今,她与卑微和解,不再畏惧

“死亡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

清晨,她在阳光里梳洗

说,昨夜梦见了妈妈和公公

说,他们在那边懂得了幽默

说,你们本应还有个哥哥

我想,那未及出生者或许是姐姐

此刻,她正在一阵风中

轻轻推开一扇门:

一只老虎从天空跳将下来

头 桥

雨召唤雨。有台风的日子你偏向海边行,

从闸北到人民广场转二号线再坐长途回奉贤头桥。

摩的。地铁。大巴。步行。

龙阳。北蔡。下沙。新场。

略去三十几个站名便是小镇头桥了。

这里有你的两室一厅,有无边的陌生,

你满足于这种在场又不在场的状态。

这里在某一刻比外滩和新天地还闹猛,

这里可以是纽约里约可以是尼斯威尼斯,

但好就好在它只是头桥。

三四万的人口一半来自外地,

忙碌将所有人合一又悄悄分开。

每个人只被允许看见头桥的一部分。

华盛新苑是你的圆心,当顶楼女孩的

小提琴声从锯木头渐渐转为悠扬、透明,

你莫名欣慰,感觉可以离开或换个居所了。

主街东头是农田,菜花黄,竹叶青。

越往西越有烟火气,一只杂色柴狗

在认真舔舐自己,一个短发少妇

低着头奶孩子,一名男子走出便利店,

享受地吸了一口红双喜,目光滑过少妇,

然后,潇洒地踢了柴狗一脚,

狗无声的背影里,瘦瘦的丝瓜藤爬上电线杆,

沿着电线,以一己的碧绿

轻盈地抵达了野蛮生长的马路对面。

世界是有缝隙的,

此刻你便在其间。

唯有灰烬安慰我

梦的深处是老宅中一面古旧的镜子,

镜子深处是一场大火。

火焰在庭院中在枝头在门窗上跳跃,

没有声音,没有热度,

不占用任何镜子之外的空间,

不毁坏任何镜外真实的事物,

唯有燃烧。

燃烧使镜子变得深刻,辽阔,

或许还包括冷静。

火似乎是永恒的,

而老宅早已失落。

死在镜中的人渴望在真实中再死一次。

梦境反复,在京郊,在上海,

始终没有看到那持镜的手。

岁月静静燃烧,

看不见灰烬,

看不见的灰烬安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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