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视人性：方力钧的艺术母题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是美丽的，那就没有人是美丽的。

——安迪·沃霍尔

表达和交流有两个要素：1、真诚性；2、真理性。真诚是感人的前提，尤其是在艺术表达中。那些真诚袒露心灵状态的艺术作品，总是莫名地散发着感染力，更容易引发共鸣。

人生经历的丰富和心灵的敏感，让方力钧很早就意识到：人世间的秘密在于人性，眼花缭乱的红尘万象和云诡波谲的古今世道，是由人性驱动的。于是，体会和表达人性，成为了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主题，从过去到现在，体现在他各种媒介的作品中——从素描开始，镂刻于版画，绽放于油画，延伸至雕塑和装置，游弋至近年来的瓷板画……他的艺术语言全面开放，只为了琢磨人性的秘密，坦率地和观者共享。

1963年出生于河北邯郸的方力钧，成长和求学、谋生的个体经历，融入了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沧海桑田中跌宕起伏的形迹、得失盈亏中喜怒哀乐的反应，在敏感的心灵中研磨消化，转化为他对人性的视觉表达——人性不是抽象的，是在特定处境中的具体显现，体现为生动的肉身，从身形、姿态到表情。他希望把他的所见所思，坦诚自信地表达出来，并且在表达时尽可能地做到精准。这是对真相的负责——因为感受力和真理观的不同，每个人感受和理解的真相是不同的。

方力钧曾回忆过大学期间课堂写生的一次“顿悟”：“晚到的我只能坐在近旁。灯打到人体上，模特的身体冒着热气，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我突然在选构图、选角度这些常规过程当中发现，这些都没有生物体本身的温度、弹性、流动等等因素重要，而那些又常常被我们忽视了、放弃了。”他发现靠近模特时，更能真切感受到活生生的生命力，感受到肉身的气息和温度，感受到人性的特征和趋向。

既然人世间的秘密在于人性，方力钧便自觉地将体悟人性设定为他的主要功课，艺术观方面也从此乘一总万、举要治繁。但人性多么复杂多变，谁能识透呢？旺盛的好奇心驱动着方力钧。他本就热爱四处游走、穿梭各界、广交朋友，在充满人情味的亲切交往中，彼此靠近、相互了解，人性的深层次也在这个过程中生动自如地浮现出来。从早期对镜自审般的自传式绘画，到营造各种宏观或微观的象征性情境，到如今凑近亲朋好友们大量造像，他的作品都是非常“写实”地表达实况。

有人在评价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时写道：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这句话语让无数人心有戚戚，它不但直视人性，而且用富有美学魅力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就有了冒犯禁忌的可能。每个人内心都渴盼人性的美好，即使明知这只是白日美梦，也更愿长睡不愿醒，尤其是不愿被别人叫醒。生于1953年的南非画家马琳·杜玛斯（Marlene Dumas）以她对苦痛和邪恶的洞察力而震撼人心：“艺术不只制造出美丽，我制造粗陋，或许我不懂得美丽的含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真相或许是让人不悦的，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但智慧来源于认知真相的能力。如果用躲避、掩盖、粉饰真相来取悦人，在动机上是不真诚的，在伦理上是不道德的，在智识上是致愚的。于是，方力钧这样的艺术家选择了持续地贴近真相，以美学的方式坦然相告。

他经常用各种手段有意强化人、物的某些特征，让难以捉摸的隐秘凸显出来，这也反照出他的洞察力。当观者开放自身的感受力并扪心自问，尤其是和自己的人生经历对照时，更能体会到方力钧在表达人性方面所达到的准确度和深度，也就更能实证出他作品的能量所在。方力钧的作品可能会让人难堪，因为它让心中的隐秘难以掩盖；他的作品也可能会让人反感，因为人往往容易看到别人的幽暗，却很少能自审自省。

这方面，方力钧落落大方地显露出他的真诚和格局。其数量众多的作品中，首先和主要的是自我审视，并不惮于袒露自己的内心真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对自己和他人都一视同仁，大家都在命运的拨弄中起伏沉浮着，得意与悲戚相伴，欲望和虚空交叠，盼望和失望共生。明明知道贪嗔痴在心中作祟，但对肉身之欲、眼目之欲，以及今生的骄傲之追求，正是人性本身，我们旁观时或许能看得破，换作自身入场时却又忍不过。

能有如此见识，需要既身入局中又自觉地魂游局外，这既是难度所在，也是高度所在，和意识的宽广度息息相关。方力钧作品中涌动翻腾着形形色色的个体，他们在各自的劳碌奔忙中喜怒哀乐着。近观时，他们彼此形神迥异；远观时，众人小异大同甚至同出一辙。贯穿于特定人群中的特点都活脱脱地透露出来，是当代的、本土的集体意识和潜意识，又和恒久的、普遍的世间法则密切关联。于是乎，个体在当下的具体状态被放置到宏大的结构中时，样态和处境都浮现出来了。

人间万象无论多么宏大和复杂，追根究底不外乎令人喟叹的人性和冥冥中的天意。日月交替，年华匆匆，爱恨情仇，转眼成空……悠思至此，悲天悯人之心油然而生。这茫茫人世、滚滚红尘中的动力所在和症结所归，都是人性。方力钧探求人性，就是追根问底。他的作品既在表达人性，也在表达着他本人的人性观。幽默感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无所不在，仿佛他的心理滤镜。在幽默中，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融为阵阵嬉笑，轻松/严肃、欢快/悲伤、轻浮/沉重、狡黠/天真等相互排斥的词语如奇葩般混合，产生强大的张力、丰富的层次和复杂的意味。在幽默中，他心中块垒也得以化解，以便卸下重负轻装上阵，在人生旅途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