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

作者: 北村

去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从梦中醒来,我不清楚自己已沉睡了多少时辰。窗外雪花悄然飘落,银装素裹中唯有远处雍和宫缀彩的飞檐在枯枝中隐现。天色晦暗,我架起了炭炉,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准备打发一个人的孤独时光。这时我接到了李渊的电话,说他这周末就要出狱了,让我去接他。他想先在我家适应一个星期再作打算。作为中学和大学时代李渊最要好的同学以及他的刑辩律师,我义不容辞地赴约接驾。在雪后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个身材颀长的美男子出现了,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脸色红润,笑容健康,完全不像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半难熬时光的人。

李渊不仅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发小,小学三年级他就懂得如何在裤子上折出一条裤线来,还涂他妈妈的雪花膏。他貌比潘安,但也因此养成了风流成性的毛病。大学一年级最早谈恋爱的就是他,我亲眼见证他挽着女友的手盯着她的闺蜜,不到三天女友就换成了那个闺蜜。整个大学时代他起码谈过一打女友,毕业后这几年更是猎艳无数,当着我的面把一叠前女友照片示我,像洗扑克牌一样忽啦啦拉成一条,让我瞠目结舌。但他为人实在太温柔,无论是他的前女友们还是我,都不忍心叫他流氓。

我重新燃起了炭炉,做了日本锅,削了一支伊比利亚火腿,拿出了我爸藏了二十年的老酒,和李渊对饮到深夜。此后的七天,每天我们都这样对饮,抵抗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静落的冰雪。关于他付出牢狱之灾沉重代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其实知之甚少。我打算让他这次给我讲个明白。李渊说我先来你家就是这个意思,我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但你要帮我,给我出主意,我现在该如何面对这迢迢的未来。

李渊说,那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住在朝阳区青年路一套我父母早年分配到的老房子里,他们搬进了新居。年纪不小了,还住在父母的老房子让我很不自在,却也不羞愧,因为他们老是催婚,让我烦不胜烦,就选择了独居,这也方便我的女友们留宿。你们老是说我身边美女如云,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错,她们喜欢绕着我转悠我也没办法,结婚前多认识几个,结婚后专一爱一个人,这是我的认知。我说到做到,认识马红之后,我就终结了和众女友的联系,专心致志地爱她一个人了。

那一阵子我情绪比较低落,工作更换了好几个之后,终于全辞了,干起了药品销售代表。刚开始不熟悉人脉和网络,业绩差强人意,每天晚上从公司下班后,要去旁边的河南面馆吃碗面,然后在门口抽一支烟,接着把双手塞进大衣口袋,从羊拐胡同穿过胜利路回家,这时已经将近八点了,就在马路边上遇见了马红。那也是一个雪天,五点半多天色就暗了下来,像乌黑的云堆在我的胸口。她穿着一身鲜红的羽绒服,在晦暗的夜色中像滚动的一团火。这样的冬夜女孩子独行是有一定危险的,但我不方便打扰她,正好她的路线和我是一致的,于是我慢慢走在她的后面。她发现了后面有人,似乎加快了步伐。想必她是有什么误会,但我是想保护她。她后来也觉察到我似乎并无恶意。最后她到家了,我发现她的住处离我的家竟然只有不到五十米远。那是一幢市杂技团的老宿舍楼,墙起了皮,上面挂着山水画一样的污渍。蜘蛛网似的电线在两幢楼之间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一连六天,她循着同样的路线回家。我循着同样的路线“送人”。她终于在这个周末发现了,当我正要转身进自己的公寓楼时,她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就像冰一样冻住了:阅女无数,却被这个人点了穴。她是混血儿吗?否则哪来的这绝世容颜?她看我时甚至都不屑于把目光驻留在我身上,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看来我貌比潘安要打折扣。她问:看你不像流氓嘛。我说,我……我是在保护你,我怕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危险。我住这儿的。我指了指公寓楼。她慢慢笑了,哦,这样啊,那谢谢了,请继续。说完招了招手,走了。我站在原地,心想着:这“请继续”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四天,晚上,让我开眼的一幕上演了:在胜利路上,几个骑边三轮的醉鬼围上了她。有三个人,我就慌了,这要怎么保护她呢?我正犹豫间,传来一阵拍打棉被似的沉闷声响,那几个醉鬼就七零八落地躺在雪地里了。我上前问:是你打的吗?那些人一见我上来,连滚带爬地上了边三轮,像躲避恶鬼一样驰走了。她说,我是杂技团的,也练过武术。我瞠目结舌,尴尬地没有吱声。她看着我,说,请继续。

当然,我就继续下去了,直到我们在她家楼下高大的杨树下接了第一个吻。我清楚地记得她害怕得像颤抖的筛子一样,这反应未免太强烈了一点,让我不知所措。她的嘴唇很柔软,却是干的。当我用力吻她时,她竟然如同秤砣一样坠落在地,就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把我吓坏了,以为她心脏出了问题,后来才知道她晕过去了。我抱着她呼唤了好久她的名字,她才渐渐醒来,眼睛睁开一看见我,就突然抱住了我!

李渊说的也未必全然真实,至少与我了解的有所出入。虽然他才是当事人,但在他服刑期间,我受他委托多次去看望马红,马红的描述是不一样的:我们根本没那么快就发展到了接吻、上床的地步。事实上,马红是等候了好几个月,李渊才和她正式交往。交往了起码有半年以上,他们才有了真正的肌肤之亲。以下是马红的视角:

李渊只是陪她散步,还是不展开追求,三个月过去,他们时不时有交集,男的就是不开口,女人经历了几番心理变化,从害怕、担心,到认识、拒绝、接纳,到一起吃便当,希望他说话,等待他发声,主动来追求她。可事与愿违,他竟然突然消失了,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他只是出差去了),马红就不行了。李渊刚出差回来,马红就找了一个借口,说便当不好吃,买了一大堆菜到他家里做饭。

那天他们吃得很满足,谈得也很高兴,李渊眉飞色舞地海聊了一通,大抵是他过去只身游非洲的经历……夜已渐深,马红也醉得微微飘起,但李渊一次也没有乘人之危。

现在,太难遇到这样的男人了。这是马红亲口对我说的,令我错愕,这与我认识的那个李渊完全是两个人。李渊怜香惜玉到了不敢碰她的地步,像赏画一样欣赏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后来在我的追问之下,李渊袒露心迹:我不敢碰她,因为我知道,只要一碰,一切游戏便结束。我不想结束。

李渊于是一边继续玩弄感情,跟他那些女友保持关系,一边维持与马红的交往。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他开始出现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痛苦经验:他不行了。

先是生理上的,这让他在女友们面前丢尽了脸;接着开始心理排斥……煎熬了一个多月,李渊基本崩溃了。他跟我说:广天,我要作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就是跟马红告白。实际上他们已经告白过了,只是没有更进一步。或者说在李渊这一方面,有一件重大事件即将发生。李渊阅女无数,但从来没有告白过。现在,他突然要告白了。

我说,完蛋了,你真的爱上马红了!

……当晚李渊仔细地洗了个澡,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像精神病人洗手一样。我觉得李渊过去是患了某种精神疾患,怎么治也治不好。爱情一来,不药而愈。

李渊对马红公开直露地表白了,他的做法是:先把自己阅女无数的历史陈说一遍,然后说,我现在金盆洗手了,我没办法,爱上你了,以后只爱你一个。

马红愕然,甩了他一巴掌,拂袖而去。李渊对我说:我完蛋了,失败了。我说,马红是一剂药,来疗愈你的,治好你的病,不是让你真的去恋爱的。你怎么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告诉她呢?李渊说,对马红,就得什么都告诉她,不能留下一点秘密,不然我站在她面前会发慌。我说,如果这样,你们就没缘分。不遇到她不告诉她,你就治不好你的病!告诉她,她就不可能要你。这是一对矛盾。你洗洗睡吧,没希望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约半个月之后,马红又一次做了便当来到了李渊的房间。当时他正跟我在操场打篮球,一接到马红的电话,连衣服都忘了拿,像只兔子一样窜回了家。

他哆哆嗦嗦地吃完了便当,要去洗碗的时候,马红让他坐下,她有话说。

你是个流氓。她第一句这样说。

李渊低着头,不止流氓,就是渣。

你怎么保证以后就我一个女人了?

李渊想了想说,没法保证,当年我立志要洁身自好,结果一败涂地,现在我如果再立志,就是屁话,立志做好由得我,做出来可由不得我。

你还算说的实话。第二个问题,你到底爱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论姿色,我不过中等,不至于泯然众人而已;论脑子,碌碌无为,就是个杂技团翻筋斗的。

李渊回答:就因为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喜欢你,我过去碰到过好多女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美而不自知,聪明却说自己笨,她们全都往高里拔,非要我说她们像哪一个女明星,甚至比明星还好看,比她们更聪明。像你这么笨的,是第一个。

马红慢慢笑了,把他拉了过来,说,今晚我家除白蚁撒了药,我回不去了。

李渊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更流连于和马红的亲吻和拥抱。他轻轻地抱住她,生怕她会突然滑走消失,一如生离死别,这就让人鼻酸了,有一刹那马红都要哭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哭。她只是感觉自己被尊重,然后被珍惜,李渊拥抱她,轻轻地吻她,仿佛捧着珍宝。他们都很喜欢对方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也是腺体发出的,无法很好地描述它,就是觉得好闻,一定要说的话,那只有婴儿时母亲身上的气味能比拟。

李渊说,我爱你。

这话就老土了。马红却不计较,她仿佛陷入了梦里,眼睛半睁,迷迷糊糊,说,我也爱你。李渊的头埋在马红胸前,昏昏沉沉地几乎都快睡着了。

……他突然发现马红的脸上挂满了眼泪。

你,怎么啦?李渊说,是我不好。

马红摇摇头,说,不是你,是我自己,我很好,谢谢你。不要离开我。

事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两人竟然什么话都没说,慢慢就睡去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醒了。两人亲吻起来。

很奇怪,我不害怕了。她说。

李渊说,我觉得,爱一个人,就是想一辈子跟对方亲密,一辈子只跟一个人亲密。

马红突然问:你为什么那么爱我呀?我有这么好吗?

李渊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笑了一下。

你怎么也不像你说的那样。马红道,你怎么会是个流氓呢?你是骗我,要吓我的吧?

那一夜,他们都被对方治愈了。至于原因,至今是一个谜。只能说遇上了对的人啰。

接下来就是一段热恋期。他们两个都像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一样,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完全魂不守舍,被卷入爱情中,工作荒废,一塌糊涂。两人天天泡在一起,不思学习,也不想工作。李渊丢了三四个合同,被公司降为普通业务员。马红也爱得五迷三道,她还好些,本来就无班可上,就天天换着花样给李渊做吃的。三个月一过,两人都吃得有些双下巴了。

李渊说,我们好像有点玩物丧志了?哈哈哈。

马红说,去旅游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答应带我去巴厘岛的。等去完巴厘岛,我们再改过自新吧。

……在巴厘岛他们住在一幢很特别的旅馆里。旅馆不大,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条长廊。奇特的是汹涌的瀑布劈面倾泻下来,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所以终日都是雨声,仿佛置身热带雨林。李渊坐在廊前的蒲团上,抱着马红,马红靠在他怀里,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淫邪之感,就好像捧着她的心一样。

我们这会不会是在做梦?马红问。

李渊看看雨水,不会,你瞧,水打在我们脸上,是真的湿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你什么?马红说,但就是爱了。

李渊说,我过去那些事是真的,不过现在我安定下来了。

那好吧。马红调皮一笑。

……他们的恋爱对话是比较古怪的,恋爱过程也很吊诡,一点都不激烈,也没要死要活,非常平静稳妥,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至少像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在出来旅游之前的半年,他们如胶似漆,从未红脸,堪称楷模。

……雨慢慢停下来了。瀑布也不再流淌,只有零星的水珠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马红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学物理的研究生毕业,我上大学之前是学杂技和武术的,后来考上了核物理专业的研究生,但没分配上好单位,去了某研究院的一个挂靠单位,没意思,我辞职了。李渊震惊不已:他没想到女友居然是硬核理科女。难怪看上去这么聪明。李渊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呢?马红叹,我不会与人相处,我连我妹都处不好。对了,你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吗?李渊说,你从没有跟我说过呀。马红说,是双胞胎妹妹,她叫马艳。父母死后,按说我们应该待在一起互相支持,但我们却绝交了。你没看见家里挂历上还有她的电话号码呢,可我们好久没打电话了。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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