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锣鼓
作者: 方格子苏太太挽着墨绿色手袋,从林荫道拐过两个弯,便见那辆银灰色轿车打着双闪。一只肉敦敦的手掌伸出来摇了摇,再是一个脑袋探出车窗,喊,东平妈妈。苏太太见小袁银灰色的头发——跟轿车一个色系,又染了。苏太太有点不适,一个出租车司机两天换个发型,还染成灰色,追求过分了。原本想好的那句“赚钱不容易,小袁你别天天换发型”吞下肚——十二年服侍脑梗丈夫,苏太太已不习惯持个人观点。
小袁身子探过去打开副驾驶车门,苏太太坐进去。
东平妈妈还是去找草药?小袁问苏太太,又凑近后视镜用手指梳理刘海——他对染发剂颜色满意。又补充道,东平也是这个发型。
苏太太本想告诉小袁这次回良溪是给苏先生找墓地,但小袁的话让她生气,他一个出租车司机怎么跟我们家东平比!苏太太冷冷地敷衍道,随便看看。
小袁哦一声,咬一大口包子,边吞咽边照顾苏太太这边的话题:我这个人啊,东平妈妈,不是谦虚,明明属兔的,偏偏像猪,贪睡。闹钟备了三个时段,吵得我呀,一激灵想到您,要接东平妈妈,一个横虎跳起来。
苏太太更生气了:简直在讽刺我家东平!东平在太平洋东岸翻来覆去睡不着,苏太太昨晚跟东平视频主题就是探讨如何入睡。在华盛顿做科研的儿子入睡难,好不容易睡过去,夜半又醒来,再难入睡。睡个囫囵觉怎么就那么难!苏太太求得良方,视频里报给儿子,儿子在华盛顿又煎又熬喝了不知多少草药,睡眠问题仍然是他最大的困扰。
华盛顿都是庸医!苏太太怒道。
合欢、夜交藤,绞股蓝,白花蛇舌草,这些小袁戏称为“仙草”的植物迎薰县城大药房多的是,苏太太舍近求远去良溪,她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植物也一样。或许华盛顿的水土养出的植物性能上又不同,那就只等东平回国。她掰着手指算,到冬至前后,儿子或可拿到签证——回祖国竟是“出国”,苏太太心底是不乐意的。她赶紧往乐观的方面想:东平一回家,老苏的便可入土为安了。眼下,骨灰放在老苏的活着时睡过的房间,说是人走一捧灰,这灰让苏太太夜晚不敢上卫生间。寂静的夜里,老苏的卧室变成超级骨灰盒,张大嘴仿佛要把她吞掉,跟老苏的灰搅和在一起。苏太太曾打算先把变成灰的老苏安顿到公墓,东平回来再扶棺回良溪;也想过让那个不尊不孝嫁到良溪的女儿苏樊琪来县城捧回骨灰——她虽不争气但终归是亲生女儿,老苏或可得到安慰,但想到她在良溪天天蹙紧嘴唇吹唢呐,苏太太懊丧至极。
苏太太最恨女儿没出息,喜欢什么不好?偏偏热衷唢呐这一门。苏太太听不得唢呐,平白的一声“呜哩呀——”,像哭丧,带着死亡气息。又偏偏地,良溪人把唢呐称作“梅花”,呜哩呜哩锵锵锵,梅花锣鼓唱啊唱。在苏太太看来,日常里良溪上空总弥漫不祥之气,这不好。
苏太太也跟老苏同辈人说起骨灰的事,说要不先埋了。苏家人跳出来劝慰:不要急啊临风嫂嫂,人活一生,只死一回。不能潦草下土,等等东平吧,横竖都是灰了,不差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的,东平总会回良溪——听此话,苏太太气冲喉咙,一口气回不过来:我罗临风嫁给老苏二十三年,伺候十二年,三十五年,还不够,非得把我也熬成灰?
车过新修的水泥桥,小袁靠路边停下,说,东平妈妈,前面封道了。
苏太太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果真几根粗毛竹挡在路上,一条白纸上写着:前方修路,非本村住户请下次来。苏太太说,换条路走。
小袁说,良溪人有时真不是东西!
苏太太吓一跳,怎么了?
小袁说,他们面上说东平出息,东平家祖坟冒青烟,背地里说东平不是良溪人了,说他昧着良心活着。
什么?苏太太挺直身子,停,停,你刚才说什么?
小袁说,东平是不是没有中国的身份证了?
苏太太吃一惊,她从没往这上面想。之前要回国一趟说容易也不容易,但等个一年半载,好歹能回。如今呢,东平是国际友人,回良溪不能住在良溪,也不住县城的家,要住到侨联给安排好的酒店。
车已至封锁岗前。车窗摇下,都是良溪熟面孔。苏太太道,修桥铺路,你们辛苦了哈。那就不进镇子了,省得麻烦。
值岗的红袖章拉起横杆放行:是东平妈妈回来了,过吧过吧,来一趟不容易。
车滑过去,窗外几个人大声问候,免不了有些讨好:东平签证拿到了吧?
接着念叨苏太太,真不容易,骨灰在家放半年了。
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同情?原先,良溪人闲聊,东平是必定要被提起的:东平出息。东平自小脾气就好。有一度,良溪流行一款风衣,是东平给苏太太在上海买的。良溪妇人照着风衣式样定做,风靡良溪小镇。东平获得美国那边的永久居留权后,良溪人有些吃不准自己的感情,像被东平抛弃了,渐渐地就不太惦记了。如今呢,苏东平在那边做科研,也不够仗义——甚至爹死了都不回来!老苏火化那天,殡仪馆搞个视频吊唁,他苏东平居然打哈欠。
路途突然拉长,这趟良溪不该回!苏太太有些烦躁,开了车窗。小袁提醒今天空气质量指数228,重度污染,黄色预警。苏太太关上车窗,闭目靠着。一些镜头闪到眼前,放电影一样。出去后第三年冬至,东平回良溪。人们奔走相告,东平回来了,东平的博士服晒在露台上。等不到黄昏,苏家新修的道地上,挤挤挨挨来了很多街坊。细心的街坊发觉东平瘦了,头顶一簇白发在黄昏的天光里煞是显眼。但,这多半还是荣耀。东平当即跟小袁约下:我姆妈以后出行就交给你了。小袁应承下来。不久,东平从美国打来一笔钱给小袁买车开出租,但只要东平妈妈要用车,他便推掉网约车订单,成为她的专职司机。
东平入职科研中心半年,苏太太跟丈夫在新闻里看到儿子。儿子陪同华盛顿科学家到中国某个科研基地。两人盯着电视屏幕看,连线给没出息的女儿:快看新闻,你弟在上面。在儿子带来的荣耀里,夫妻关系热络了许多。
敷了青黑色藻泥,苏太太从内卫出来,苏先生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苏太太关了电视——没有儿子出镜的电视有什么看头!转头见苏先生嘴角拖出一长条透明的东西,一颠一颠,她抽一张面巾纸递过去,道,说起来你去过俄罗斯,你倒是翻译给我听听,荷塘月色乌克兰语怎么说的?
苏先生没有回音,头一歪,苏太太才发现异样。老苏你别吓我!她抓过手机揿数字,第一时间想到儿子,可儿子在电视机里出不来。苏太太脑袋里快速转换频道,抖索着找号码。终于通了:快,你爸……
你好110,哪里?手机里一个女声问。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太太气极,一边过去扶住老苏,老苏,老苏!又对着手机低吼:囡痞子,你爹还剩一口气!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对方问。
畜生!苏太太怒喝:苏樊琪,良心墨黑的东西,臧家弄七号一零一。忽然醒悟,上次跟女儿怄气删了她手机号,现在稀里糊涂之下拨到了110报警电话,对方变得温和有人情味,您好,臧家弄七号一零一,苏铨锦家,需要什么帮助?
苏太太抖索道,救命!
那一晚成为新纪元。脑梗恢复期的苏先生,行动力退回至婴儿时期。苏太太边上班边照料他,像上了机械发条的青蛙,弹跳在学校跟臧家弄。苏樊琪来住过两天,换床单,熬粥,换房间空气,给父亲修面剪头发。父亲入睡后,她跑到阳台吹唢呐。当年苏樊琪放弃嫁给迎薰中学体育老师的机会,偏偏跟良溪镇上敲锣的阿法成了夫妻,阿法只是个做纸师傅。他们结婚那年,东平上大二,他从外省回来参加姐姐的婚礼。姐姐姐夫想不出合适的礼物送给弟弟。给你吹个曲子吧,樊琪说,我跟你姐夫作的曲。夫妇俩吹了一曲,唢呐在良溪夜空流动,锣鼓锵锵锵响,工科生苏东平鼻子酸酸有点动情。苏樊琪递唢呐给弟弟,说,吹一个?东平接过唢呐,摆开架势,刚酝酿好情绪,苏太太冲过来,夺下唢呐,指着苏樊琪:囡痞子,良心墨黑要害你弟弟。一挥手,唢呐以抛物线状飞出去。
苏樊琪跟病榻上的父亲说唢呐,在他床前吹,父亲咧嘴笑了,嘴角歪得不成样子。苏樊琪同情父亲,拿面巾纸给他擦嘴角漏下的唾沫。苏太太在门边瞥见这一幕,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中风后的丈夫露出笑容——多狰狞啊。到黄昏,她央求樊琪饶过她——她吃不消唢呐哭天哭地的声音,也实在不忍目睹老苏的笑。
苏樊琪别过父母回到良溪。良溪人来臧家弄看望老苏,说苏樊琪不孝顺,爹瘫了都不见得她难过,整天就知道吹个梅花。还有她嫁的那个敲锣的阿法,肥墩墩的没心没肺。苏太太哗一下拉开窗帘:换空气换空气。客气地赶走街坊。苏樊琪是我女儿,她再没出息,轮不到你们嚼舌根。
挨了两年,苏太太提前退休,专职在家服侍丈夫。她教过的学生陆续前来帮衬照料苏先生,又撑了一年光景。后来渐渐稀疏,再没学生过来。苏太太独自撑,撑了十二年。
小袁见苏太太气色不佳,塞给她一个包子。说他家小区门口流动摊贩新添了包子项目,纯精肉里掺了香菇,是老苏喜欢的味道。老苏活着的每一天,一日三餐,从来按照他的喜好,直至吐出最后一口气,床头永远放着他喜欢的吃食。
苏太太咬一口包子,难以下咽。肉馅里渗出染发剂的气息,或许还混杂有其他的腐朽味——老苏房间里弥漫的厚重味道,终年不散。床铺,家具,木质地板,墙上挂着的画,统统染遍老苏的腐肉味。它们是老苏集结的同谋,散发着敌意、愤懑,苏太太作为健康人群的代表,少不得花精力跟病人对峙,跟老苏发散的气味对峙。她给老苏读报,为他翻身,替换尿盆……浓郁的腐酸味。苏太太哪一天不被恶臭逼进洗手间干呕?每年的体检单上都有一条:贲门浅表性糜烂。医生解释,呕吐抽搐损伤贲门。
老苏卧床第四年暮春,儿子在华盛顿隔空委托家政公司请来保姆,三十五岁,眉眼清爽,手脚麻利,获得苏太太首肯。苏太太尤其认可保姆的态度,不讨好,不卑不亢,谦恭里透出骨气。保姆熟悉一应细节,包括给苏先生清洗身体。这样合不合适?苏太太有过犹豫,但她努力克服。相较于能脱身去老年大学接受琴棋书画熏陶——只要不需整日吞咽屋子里的浑浊气息,简直是恩赐。可苏先生的抗议及时破坏了祥和,约等于中断了苏太太逃离丈夫肉身的念想。每周三中午十二点照例跟儿子视频,苏先生抖抖索索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白纸,颤抖着举到手机前,给儿子看,“想去黄泉路上看看。”
苏太太意外看到这没有主语的句子,体悟出丈夫的无声谴责,上升到传统妇道来想这一句,竟有些羞愧。她收起棋盘,折叠好书画纸,笔墨砚台清洗干净,弹古筝用的指甲套,丢进分类垃圾箱,忍着钝刀割肉般的痛,重回臧家弄。
苏先生在师大中文系教授古汉语,课堂里古意拙朴,研究生喊他阿苏教授,表达他们的喜爱。苏太太呢,迎薰中学高级教师,退休前一年语文公开课被当作范例在全省教育系统推广。要说苏家是书香门第,也在情理中。可苏樊琪——苏太太当初赋予女儿这个名字,指望她生命葱茏繁花似锦,可她呢,职业高中毕业后,放弃进迎薰幼师继续深造的机会,直奔良溪当了村官。苏太太也觉得下基层锻炼能积累经验,以后回迎薰城区天地更宽阔。可女儿竟被唢呐蛊惑——说这把铜制唢呐吹出的曲子,总让她想起自己被漫天桃花包围,不管不顾爱上良溪,连带那个木讷的良溪男子李成法。
良溪老街一百年没有变化,弯曲,幽深,青石板泛着光。苏先生第一次带县城来的新婚妻子回良溪见街坊,月光下,他指着潮湿的石板老街,温和自豪地告诉妻子,临风,你看石板,被岁月打磨,都有光芒了。苏太太扭过身子,看到木排门边探出乡下孩子拖着鼻涕的圆脸,虎头虎脑对她笑,她自语道,嗯,愚蠢的光。
小店门口闲坐了一些人,靠墙,倚门,趴柜台,目光散淡。都不用做工吗?苏太太惋惜,大好光阴用来晒太阳,说闲话,她恨铁不成钢。蹲在树底下挠腿肚子的老袁瞟一眼儿子的出租车,继续咳嗽。小袁肉墩墩的手伸出去,晃晃塑料袋:爸,新鲜肉包,尝尝。
老袁扶着树干撑起身子,树干泛着光亮,像被他扶了一百年。他佝偻着踱步过来,接过塑料袋,手探进袋子窸窸窣窣摸出一个肉包,咬一口,点头,嗯,黑毛猪。苏太太揿下车窗跟老袁打招呼。老袁张嘴咬住包子,忽然问苏太太,阿锦哥几时回来?苏太太吓一跳,阿锦。苏铨锦,年轻时她喊他铨锦,后来喊他老苏,到后来几乎不怎么交流,顶多说:吃饭了。脏袜子不要放在床头。不要当着我的面挠痒都是皮屑啊。阿锦,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青年时梳边分发型,苏太太觉得苏铨锦跟沈从文相像,文绉绉的端方脸。眼下已不能摸到这脸庞,心跳也没有了——扇他耳光时他委屈的神情,倒像刻进她心底的印章,长久地留在那里,时不时跳出来,啪,盖个印。平滑的印章,这样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