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鹿
作者: 潘虹头顶上的灯射出尖锐的光线,像一柄柄小针刀,隔着一层眼皮,鹿宁被刺目的光线扎醒,她捂住眼皮,说:“关灯。”
“九点了,还不起床。”何帆拉开弥合的窗帘,“十一点同学会,别忘了。”
鹿宁保持捂眼睛的姿势,不耐烦地说:“关灯!”
啪嗒,射灯瞬间熄灭。
自然光从轻薄的纱帘透进来,像雾霭弥漫的清晨,眼睛慢慢适应柔和的光线。装修时,鹿宁坚持装两层窗帘,光线穿过第一道白纱,损兵折将之后,滤掉最初一层猛烈嚣张的光,给视觉缓冲的余地。她缓缓睁开眼,望着何帆,说:“胃疼。”
“躺着孵蛋,当然胃疼。起床吃饭。”
鹿宁剐了他一眼,双手摁住胃部,慢腾腾地揉,抵御最初冒头的痛。起初痛楚悄悄来袭,像缠绵的秋雨,抚过眉间皱了一下;紧接着,排山倒海的痛像一支踢踏而来的队伍,争先恐后在腹内发出悲鸣,鹿宁缩拢身体,崩成一张弯弓。
“同学会我不想去了。”
何帆一屁股坐在床边,说:“我们两个都不去,人家以为我们拿乔呢。你当代表去。”
“你没听懂吗?”鹿宁又重复了一遍,“我胃疼。”
她用力捂住微微凸起的胃,痛感奇怪地消失了。她出神地看眼前人,真有点想不起何帆当年的样子。以前何帆鬓角青白,脸庞瘦削,鼻子很直,从山根起势,有锋芒毕露的少年感,从什么时候起呢,整张脸吃了酵母,在岁月里发酵,一发二发再三发,窄瘦的长脸,变得敦圆,鼻翼两边隆起肉山,鬓角油润发亮。
何帆看了看时间,九点半。“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胃镜。”
鹿宁说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窗帘漏出一线光,灰暗中尤其醒目,无数细碎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鹿宁翻了个身,说:“把窗帘拉上,我再睡会儿。”
她听到何帆拖着行李箱的关门声,还有窗外的细雨。她睁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天花板,想起来家里没有胃药。睡了大半个钟头,她懒懒坐起身,简单拾掇了一下,脱睡衣,冲澡,换上短袖雾霭蓝修身真丝连衣裙,用鲨鱼夹盘了黑长发,戴了一对蓝宝石耳钉,一条三克拉无烧水滴形蓝宝石项链。鹿宁的气质柔软熨帖,没怎么变,捏扁搓圆都可的人,这两年被胃疼的老毛病折腾得更瘦了。
房门扒拉了两下,一只白团团的猫咪跑过来,蹭到鹿宁怀里。白猫叫咪咪,两年前何子牧在小区里捡来的。小孩没长心,逗了两天就腻了。她抱起咪咪牙齿发痒,低头咬了一口咪咪肥墩墩的后脑勺,吃了一嘴的白毛,忍不住呛了两声。咪咪喵了声,像一道白色闪电,迅速从眼前闪过。咪咪蹿下去,在她手臂上留下两道血痕,不太痛,刮起了两层通透的皮,血丝若有若无,慢慢地沁出一点。
客厅传来玻璃碎裂的乒乓声,水洒了一地,玻璃碎碴融入水色中,鱼缸底的雨花石散落,两尾小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扑棱,像在油锅上煎鱼翻面儿似的。鹿宁大喊“咪咪”,罪魁祸首早就隐遁了。
鹿宁只好俯身清理残局,扫过一遍,再拖地一遍,临出门又踅身折返,双膝跪在大理石面上,像推拿一样,凭借手指去感触每一块地砖,一寸寸,一尺尺,圈地为牢,直到确定没有玻璃碎碴残留。
她摸到一块圆润的石头,从沙发脚掏出来一块黑色纹理的雨花石。看了看,捏了捏,这石头真丑。何帆去年到南京出差,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必买伴手礼,何帆还是坚持送了礼物——一袋子雨花石。鹿宁收到沉甸甸的礼物,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活到这个年岁,确实到了喜欢石头的年纪,但她不喜欢雨花石。她自责反省,大概已经不懂浪漫了。
不出意外,鹿宁迟到了。站在包厢门口酝酿情绪,她想,进去先笑吧。她按了下胃,替它捏了把汗,迟到自罚三杯,免不了酒精考验。深吸了口气,刚打算进去,迎面过来一个男人,把她撞了个趔趄,砰的一声,后背抵在门上。鹿宁吃痛,脸拉下,嘴角倒挂,抬头辨认肇事者,是老同学林齐宇。
林齐宇满脸涨得通红,不胜酒力的样子,一把扶住鹿宁,舌头牵搭粘连,说话都不利索,“不……不好意思。鹿宁,是……是你啊。”
“喝了多少?”
“不多,就——就打了一梭子。”
她心里惘惘的,高中同学会年年开,从来没见林齐宇,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今年才来?”
林齐宇站不住了,腿腕子打颤,再多说一句就该吐了。他捂住口鼻,说时迟那时快,鹿宁懂他,朝左边一指,“厕所在那儿。”林齐宇踉踉跄跄过去,跑出一段七拐八扭的曲线。
包厢里不时传来欢笑声,鹿宁进去打了个眼,两桌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这个节骨眼上,没人在意鹿宁,谁知道她的宝石耳钉是蓝的绿的,项链有几克拉,年薪多少,职位多高,过得多好——她在与不在一个样。
她在洗手间门口等,随手打开高中微信群,平时每天几百条未读消息打底,如今倒是一片死寂,仿佛大家都在一瞬间失踪了,还世界一片宁静祥和。
林齐宇出来,走了两步,一歪一倒,两手攀住大理石台面,肩膀用力一撑,勉勉强强站定,鹿宁刚想跟他寒暄,他又埋头往盥洗池里狂吐。鹿宁给他递了矿泉水,又递了纸巾,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同学会喝了一顿大酒,不是情到深处,就是别有所求。不问。
他总算抬起头,眼睛湿淋淋的,红色褪下去,白色翻上来,一手撑着台面,说:“鹿宁,好久不见啊。”
错乱的记忆,从角落旮旯里浮现,像打开了七八个记忆抽屉,一波又一波的往日回忆,一团乱麻似的涌现。林齐宇穿着整个学校第一条破洞牛仔裤,那时的流行审美,如今看来满满的年代感。他吹着口哨,在校门拽着她的马尾辫,问她,鹿宁,当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林齐宇吐出了黄疸水,灌了一整瓶农夫山泉,胃空了,还魂了,看到鹿宁尴尬了,“失礼失礼,十几年没见,就让你看了个笑话。”
鹿宁笑得和气,嘴角往上提,眼角眯起来,柔和的五官瞬间缩小,又出奇地和谐,“你是打算在厕所门口叙旧?”
“你一个人来的?”
“何帆回上海了。”
林齐宇说:“我请你吃饭吧。”
鹿宁往包厢方向看,“不回去?”
林齐宇讪讪的,显然不想入席。“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去,都是剩菜。”
酒气从林齐宇天灵盖溢出去,熏了鹿宁一脸。鹿宁歪着脑袋,靠墙抱着双臂,没有多想,说了声好。胃里翻江倒海,像藏了一把不锈钢叉沿着胃壁刺啦刺啦刮,刮得她反胃。“喝粥吗?我们喝粥去?”
林齐宇目光熏灼,人是醒过来了,“你不舒服了?”
鹿宁说:“还行。”
还行就是不太好,不太好就是不舒服。林齐宇问,“是不是过了饭点没吃饭,胃疼了?”
鹿宁抬起头,麋鹿似的眼里泛着水汪汪的雾,“你怎么知道我胃疼?”
“你高中经常闹胃病。”
鹿宁笑了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记得。”
林齐宇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我在班级群里,你不能直接加?”
“还是得问问当事人,我扫你。”
鹿宁抱着咪咪摊在沙发上,视察了好几遍电视频道。在她的桎梏中,咪咪不耐烦地踢腾,先伸出两条前爪,白胖的身体灵活地转圈,最后挪出后腿,以鹿宁的肚子为跳板,腾空跃起,跌落无数白毛,精准地踩中她的病灶。唔,胃又疼了。
鹿宁咬牙切齿说:“咪咪,你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家里到处是咪咪作恶的痕迹,鱼缸碎了,苟延残喘的鱼暂居汤锅里,茶几上散落着黑色纹理的雨花石,窗帘毛毛躁躁地缀满猫爪流苏,鹿宁想不通,流浪猫而已,怎么这么桀骜。她总结了一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家里没有胃药,最近的药房要步行十分钟。她打算歇会儿,等疼痛感减弱再出门,但疼痛感减弱,她又觉得不必出门了。归根到底,胃疼嘛,忍忍就过去了。
手机屏幕亮了,跳出林齐宇的消息。
“鹿宁,胃好点了吗?”
“还行。”
“去医院做个胃镜查一查。”
“好。”
“你什么时候去?”
“今天会去的。”
“身体是自己的。”
“我知道。”
林齐宇发回三个笑脸。
鹿宁熄灭了手机屏幕,隔了片刻,又打开屏幕,嘴角偷偷扬起一小截,林齐宇的聊天简洁,她又读了几遍。她的回复敷衍,林齐宇的关心有点真诚。
门铃响。
鹿宁从瞌睡中醒来,最近有点嗜睡,她闪过是不是怀孕了的念头,不可能,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在床上,她跟何帆是相敬如宾的好朋友,最熟悉的陌生人。鹿宁掰开猫眼向外望,眼前红彤彤的,想起过年时,门外贴了一个倒“福”。
林齐宇站在门外,白衬衫,黑西裤,脸颊瘦削,眼眶发黑,头发剪得干净利索。林齐宇尴尬地唉了声:“昨天不好意思,酒喝多了,人不太清醒。”
鹿宁有点吃惊,说:“昨天这么激动?”
林齐宇点头,“是有点。”
鹿宁堵在门口,想邀请他进屋,又不方便邀请他进屋。有点高兴,又不能太高兴,扭捏拧巴的心理作祟。何子牧去外公家,何帆回上海,爷俩都不在,屋里只有雌性,她和咪咪,如果让林齐宇进屋,会呈现孤男寡女一猫的局面。
两人都有点局促,不知道话题怎么继续。林齐宇笑了笑,说:“高中群里有通讯录,我顺着地址来的。昨天的事情,谢谢你。”
“不客气。”她自以为幽默地说,“你请我喝粥了。”
“走吧。”
这话让鹿宁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我送你去医院,做个胃镜,好好看看。”
鹿宁最怕上医院,“今天不疼。”
林齐宇哂笑,“你啊,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医院做胃镜的么?”
鹿宁托腮,揶揄说:“美女的话,你也信?”
“我信啊,所以老被人骗。”
阳光从敞开的侧窗里斜晒进来,斑驳的光影洒在鹿宁的裙摆上,车窗玻璃很快摇上,空调的冷气涌出来,扑到鹿宁脸上。
林齐宇说:“车里有点热。”
鹿宁说:“不热。”
林齐宇抓了下鹿宁的手:“手怎么这么冷?”这一举动让两个人震惊,他像是火中取栗,被烫了一手的水泡,连忙缩回点火的手。
鹿宁用笑容掩饰尴尬。
“大热天,手这么冷,你可能发烧了。”
鹿宁说:“我扛得住。”
林齐宇笑了笑,“你都这么大了,还怕去医院啊?”
鹿宁说:“活得越明白,怕的东西越多。”
林齐宇勾起嘴角,转头看她,鹿宁苍白又朴素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你说得对,再过两年,我就怕死了。”
林齐宇从医院门口转了个大弯,转上了高架。鹿宁的眼神不敢瞎转,停在桥栏怒放的月季上,假装看花,却心不在焉。刚才手指的触碰,一直在她脑子里转转悠悠,想抓,又不敢,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况味。一直以来,她都是温吞和气的人,不跟人争论,不是怕结梁子,而是懒得争,久而久之,就活成了人淡如菊,现世美好的模样。
“真不去医院啊。”林齐宇说,“来都来了。”
玻璃鱼缸摆在电视机旁,暂时苟活在汤锅里的天使鱼、虎皮鱼一进入新鱼缸,如蒙大赦,仿佛完成了鲤鱼跳龙门的蜕变,一会儿游到水面上,一会儿潜到水底,在新窝里使劲摇头摆尾。鹿宁拿了雨花石,放到鱼缸里,又拿了出来,放回茶几上。鹿宁原本想换个圆形鱼缸,林齐宇建议还是买长方形、边包底的玻璃鱼缸,底部玻璃比四周厚一点,上部留口字型拉筋。
祸头子咪咪翘起大粗白尾巴,像屁股上直插一根毛茸茸的旗杆,跟身体呈90度角,在客厅里到处巡视。它蹿到电视柜上,虎视眈眈地盯着鱼缸,前爪不甘寂寞,又重操旧业骚扰小鱼们。鹿宁候了它一阵子,抓了个现行,敲了它一个当头爆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