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赋
作者: 陈峻峰天下无江淮不能以足用,江淮无天下自可以为国。
——古谚
河流承载着人们的梦想、国家的种子和帝国的萌芽。
——约瑟夫·康拉德
上
从豫皖交界的淮滨蒋国,过淮河北是新蔡蔡国、正阳慎国、江国,安徽阜阳胡子国、沈子国,再北是上蔡老牌蔡国,偏东一点是羲皇故里、万姓之源的河南周口陈国;往东是安徽六安皋陶后裔封地英、六及“群舒”诸国;过淮河南便是俺老家固始蓼国了;而往西,即沿淮河主干上溯,不足百里,可直达“天下第一县”息县息国。
何谓“天下第一县”,曰中国历史上设县最早,且唯一名称不变、存续至今的“县”。《左传·哀公十七年》载:“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起码到目前止,这是关于“县制”的最早记载。申,有东、西申之说,西申在南阳,东申即我现在所居住的信阳市区,或本为南阳申国延展向东之淮上所辖,后人叫它东申;息,即息县。无论东西,申县早已不在,似要专门留下息县,不与其争,使其成为县制翘楚、“天下第一”。楚灭申、息,在楚文王二年至八年间,即公元前688年至公元前682年,由此可见,中国郡县制应该发端于春秋时期,至秦统一,由始皇帝和李斯两个人完备推行,影响至今。李斯,就是淮河北蔡国人,最初是厕所茅坑小贼,后成了秦国粮仓硕鼠。蔡、息之间,本是近邻,是近亲,也是诸侯同盟国,似乎为一个美人相互纠缠,终成冤家,结果,两败俱伤,遗恨千古。
这美人,是俺陈家姑娘,息妫息夫人。这话题,自是有些伤感,还是暂且按下不表。
伤感何止于此,淮河故乡,万年沧桑,本来就是上游,加之生态环境原因,好多年里,这里的主干、支流都没多少水了,水上也绝无古人诗意悠游的竹筏、独木舟、画舫和行船。两岸皆平原,大地平展,无山川形殊胜景以观,好看一点的或是于早春岗坡滩地开满的金黄油菜花,夏日田野间闪现的一片一片人工种植的红莲藕;而仲秋之时,南岸有成片状成熟的稻田,多半是杂交稻,齐整整、平展展,像是修剪过的,展示着一种大地上现代农耕园艺。北岸便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了。那成千上万棵玉米如士兵一样集结排列着,在平原之上、村庄之间,如某个纪念日或庆典的场景。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是它们并不一起成熟,有老兵,有新兵,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早熟的,已经收获过,经历了岁月,叶子与秸秆枯黄、发白、杂乱,在风里飘摇,有飒飒凌厉的悲壮;没成熟的,仍生机勃勃,忘我生长,青色包衣的棒子还吐着赭红的须,梢尖俏立一杆星状花穗,能闻到花粉气息,那是植物的雄性激素,青春荷尔蒙,令人迷醉。
好吧,只当现在果然有商周贵族之家专享独木舟载你“泛舟”淮上,又或是画舫,有美酒佳人昼夜欢宴,长淮澄碧如练,两岸无尽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水禽鸣晨,渔舟唱晚,但你果真有那份雅兴和耐心吗?像我们几个所谓“走淮河”者,赤日炎炎,大地流火,终究还是开着车子在公路上狂奔。稍出意外的是,从淮滨蒋国出来,我们没有上“息淮高速”,而是走了那条老路——337省道,淮河在左,隐约可见,似可听到水声和船歌,远远近近,与我们并行,诗意蜿蜒。只是在息县夏庄,车头掉转,我们没有沿淮河直达息县县城,而是朝右,上了106国道,去了息县包信镇。
那里是赖子国的故地。小时候偶然听大人讲故事,说有一个赖子国,就觉得奇怪,叫啥不好,非要叫“赖”。我老家对那些刁钻撒泼之人,才说他“赖”。便想,一个人咋能生在赖子国呢?于是只当是传言,是讲故事的人故意让你觉得果然“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那年初秋,我们这儿的一位女画家,非要让我跟她去她老家看棉花,她想画那里的棉花。她说她老家的棉花接天连壤铺天盖地都是,空间画面构图,向四面延伸,夹角或扇形,打开或收合,到天边边,到看不到的远方和无限。开花时,那粉红、浅绿、淡黄、乳白的花朵,若蝶之翅、雀之彩翼舞蹁跹,一个大田里都是。这时节,好日头,金灿灿,香喷喷,棉桃儿炸裂,棉瓣儿绽开,如丝如缕如絮语,吐露从春天开始包含了一年的心事……你是诗人……你想想……
我想了想,就跟她去了。她的老家,就是包信。棉花有,没有她形容的那么多,时至初秋,棉桃儿倒是完全熟了,如攥着的拳头,仍包藏着“秘密”,恪守着“心事”,呼之欲出,只等待秋阳点燃,金风撩惹,得以尽情于一年或一世的生命与爱的释放和给予。偶然也会在密集的棉叶深处,有一二朵棉花发着亮光,想是属于早恋者、先知先觉者和收获季引领者。
算是看到棉花了吧,我给了她美好的原谅。我知道,她很小就随父亲离开了老家乡村,如今也极少回来,她所形容的棉花是她定格在少女视角中的棉花,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棉花,是她想象中的棉花,本就不是作为一种淮上农业经济作物的棉花,她的棉花,已经不再是棉花。
阳光真的很好,虽是初秋,万物沉淀,大地、田野、树木和眼前这个叫徐楼的村庄,是如此安静和空旷。这是淮北平原,一览无余,我们从她家的宅子往南走,没多远,便是东西横亘着的堤坝,有许多高大白杨树,我猜想那里应该有一条河流。我问画家,她很诧异,说那是闾河啊,你不知道?咋了,你不知道闾河?她这种诧异,依然来自童年记忆。闾河不仅我,外地人有多少知道的呢?但对于她,却是她儿时世界全部认知中,最熟悉也是最伟大的河流,超过天下所有江河湖海。换言之,闾河养活了她,养育了她,流淌在她的血脉中,是她的生命,她的根,她的源头。固然我们早已离开故乡,也许终生都不会返回,故乡也不是原来的故乡,但那里的阡陌流水、日光云影、沙石泥土、花草树木,还有接连到天边的棉花或别的什么,都以原初之状连接成我们的神经末梢,稍一触碰,就有痛感。
于是去看闾河,站在堤坝上,画家目光带着深情,一直朝南,指给我说,从闾河桥过去,就是傅庄,那里有个赖子国……我侧过脸去,急急问她什么国?她重复了一句:赖子国。
我惊住了。后来我写作《先秦三部曲》,和画家又去了她的故乡,不是去看棉花,而是去看赖子国。
关于赖子国,传说是周文王第十九子叔颍封国,叔颍即为赖国开国君王,并成为赖姓始祖,真假无论,暂不辨析。现在争论最多的是赖国地望:一说是春秋楚国苦县厉乡,即今河南鹿邑;一说是随县厉乡,即今湖北随州市西北;一说是蔡国之褒信,即今河南息县包信镇,等等。“说法”之多,其因首先是叔颍被封子爵,封国小,事不多,被“边缘化”了,史料无所载,就乱了。而在不多的史料中,发现这“乱”多半又因为“赖”与“厉”二字在古代通假,且音同。如《左传》载楚灵王“灭赖”,《公羊传》《谷梁传》则皆作“灭厉”。此三部大著同为解说《春秋》的史书,并称“春秋三传”。但《左传》在对“赖”“厉”的表述中,却是把它们分得很清,从未混淆。现代有学者对此作了大量史料甄别与田野调查,认为西周至春秋时期,赖国和厉国是同时存在的诸侯国。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赖姓、厉姓皆视叔颍为始祖,赖姓乃黄帝姬姓一族,厉姓却是炎帝姜姓一族,这似乎已涉及氏族血统了。再就是本源,因为至今赖国始祖姬颍其人其事,于史无证。但赖姓一族是有存续的。其地为颍川郡,堂号乃“颍川堂”,包信之北不远即淮河上游最大支流颍河,而赖被灭国,迁赖于许地鄢陵,更是临着颍河。有考证最早赖姓一族即现于颍川一带,繁衍生息,枝繁叶茂,追宗问祖,或许某个人、几个人、一干人,虚拟出一个文王之子来,斟酌再三,以颍河之“颍”名之,并按周初分封惯例称“叔”。这不过是一种推测,但可以肯定,赖姓始祖姬颍、叔颍或颍叔,都应该是颍河的“颍”,而非新颖的“颖”。最起码的,赖氏宗亲众后裔,要统一规范一下,不能写错。你来看眼前我们所在的包信赖子国叔颍公的墓碑碑文,上面刻的就是“叔颖公”,固然为上世纪90年代制作,我以为,也是不能原谅的。还有一个典型是包信叔颍公陵园奠基时,奠基石刻字为“叔颍公”,而到建成典礼时,主席台会标横幅则又写成了“叔颖公”。
想起“赖”字,儿时懵懂似是好笑,而古人造“赖”字,形声,从“贝”从“刀”,乃先秦货币也,媒介物,用作交换,自然包含合作和信赖,因此其本来释义为得益、赢利,体现信用、公平、契约精神,这多么美好、义气。
最早有《左传》记赖国事,后有《后汉书》载“褒(包)信侯国,有赖亭,故国”。今有著名史学家顾颉刚、谭其骧所主持编绘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亦标赖国于此。那么息县包信即为赖姓地望,这也得到了世界各地大多赖姓族人的认同。只是这会儿在写这段文字时,突然想不起来那天去包信赖子国,及其那么多遗址、遗存,哪些是在闾河南,哪些是在闾河北。看来我得问问那位女画家。顺便问问,她一直梦想画的棉花画了吗?还问问,她老家赖子国,满眼碧水良田沃野的广丰岭,曾为“息县古八景”之一,现在还种棉花吗?
中
晌午的时候,在赖子国沿街找饭店,见一家玻璃透明,内里宽敞,给人信任感,就进去了。递来一张圆珠笔手写覆膜菜单,开始“研究”,然后点菜。要了一个面炕鸡、一个面炕鱼、一个淮河蚬子炒韭菜和一个荆芥炒凉粉,主食要了油酥火烧、芝麻叶面条,都是息国名吃,我觉着唯芝麻叶面条有点特别,其他一般。几个人不免争论一番,说乡村哪还有好厨师,稍好一点,都叫上面给挖走了;再好一点,就北、上、广、深了。没办法,市场资源配置,城乡差距,何止是饮食,还有教育、医疗、文化诸多公共设施和资源。这些问题,自知是我们解决不了的,说说而已,然后吃完结过账,就离开了。从赖子国到息国,说是三十来公里,左拐右拐的,竟走了那么长时间。几个息县诗人接我们,在约定地点停下,钻出车子,阳光“灿烂”,楼体“参差”,明暗对比强烈,我似乎“穿越”了,四处看,回忆和辨认。问他们,这是西大街?他们说是。往(右)前一点就是那个大十字街?他们说是。对面就是老新华书店喽?他们说是。邮电局拐过去,是北大街是吧?他们说是……
一切顺水而逝,又恒常如新。人类为自己设定时间,却拥有不灭的记忆,并为之创造追回和重现的载体,刀笔的锋刃下,是真善美,也有假丑恶。王小波说:“虽然岁月如流,什么都会过去,但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就不能抹杀。”沈洁说:“历史书写所传达出来的无法言说的温暖、震撼、战栗和沉重,它延展了时间的‘意义’。”
上溯,1988年,文学之盛世,先锋、魔幻、寻根、现代派、新启蒙、朦胧诗、新写实,一起涌现;每出现一部作品,就能引起全民的尖叫和欢呼。这个时期,就是“新时期”;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学,就是“新时期文学”,也被称为中国“八十年代文学”。我那时也在其中,在一定范围内是著名青年诗人了,四处参加笔会,被邀讲课。
那一年,天很热,我们被邀请到息县参加诗歌活动并辅导讲课。那时息县有个活跃的诗歌群,活动好像是在一个旧礼堂里,来听讲的人很多,灯光灰暗,空气里飘荡着尘埃,台下人头攒动,看不清脸。他们讲的什么记不得了,我讲现代派,讲通感、象征、意象,半瓢水,讲着讲着有时把自己也讲糊涂了。今日想来,半瓢水,也有洇湿的潮气吧。而息县诗歌群体不乏优异种子,区域给了诗歌环境,与淮河有关吗?物质的,文化的,自然禀赋的,生存状态的,我不知道,但事实是这个群体在泥里在水里在苦难中,顽强地生长起来,不可小觑,并非有我的半瓢水,而是地域与个体、个体与群体、群体与时代,以及本土与他乡、守望和突围、承继和扬弃,等等,构成一个同类群体的写作生态,并呈现为一种文学现象与特质,相信在时间过去之后,会有人来重新认识他们的存在和价值。
那天中午活动结束后,一起到诗人李政刚家吃饭。政刚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鱼,还有豆腐。那天我喝醉了。传言息县“麻雀也能喝四两”,果真不虚。欢宴之后,我从政刚家楼上下来,已站不稳,“东倒西歪”,被人扶着,我的衣裳上蹭满了楼道墙上的白石灰,其时情状,直令人一生羞愧。看看人家,啥事没有,晚一些时候,还去城南头淮河洗澡。我也去了,还晕着,天上流云,河面来风,只能坐在岸上观风景。那时没有游泳裤头,一个个都脱光了下水,我们那叫“打精屁股”。带大家来的人出于安全,选择的是浅滩,河水不深,就到齐腰以上的位置,正好淹着下半身。这时河上就划来一只货船,不堪重负,没有机械制动,船上一老人一女子,用力撑着竹篙,到了他们游泳的地方,是浅滩,估计船挨着河底了,划行艰难。那女孩二十来岁,青春小模样儿,略瘦,夏日衣服单薄,夕光照着,小身条儿显着骨感。依稀记得她立在船尾,将竹篙插入水底,双手撑着,两脚蹬着甲板,前倾,将整个身体和重量都用力压在那一根竹篙上。船在她的推动下,向前滑行一截,她再把竹篙提起,重新插入水底。间或,她把竹篙收回来,竖立着,让她支撑着歇息,仿佛一个大篆“人”字,又好似一只愣神的抽象水鸟。落日熔金,倒影斑斓,独有淮上船家风情之美。几个男诗人就游过去,站在水里帮着推船。其实——他们八成是去看女孩。在水更浅的地方,他们便都蹲着身子,不敢站起来。我们以此作为特别优美,也特别纯朴的回忆讲了好多年。那优美和纯朴,就像那时的青春。
上溯,2009年,秋高气爽,息县文物部门接到群众报告,说城郊乡徐庄村张庄组在淮河河滩沙场下发现古船,那里正是息国古城遗址所在地。
这只“古船”,当时的“样子”,大致南北走向,南部裸露出水面的是方形船尾,有两米长,木质坚硬,呈黑灰色,其余船体掩埋于三丈多深的沙土下,仿佛重见天日,未知眼前是怎样一个世界,有点惧怕和羞怯。赶赴现场的专家,惊喜万分,依据专业经验,初步判断,这不是古船,而是一只古代独木舟。接着,文化、文物、水利等诸多部门专家赶到,进行考古发掘。
那确实是一只古代独木舟,全长9.3米,宽0.78米,高0.6米,是由一根完整树木凿成,舟体保存完好,是迄今我国考古发现的最大独木舟之一。而这棵“完整树木”是一棵生长于热带地区的植物——母生树,学名叫红花天料木,属常绿大乔木。这种树于今在中原、在信阳,及至淮南、江南,都已绝迹。我们只能推想那时中原一片热带雨林的苍茫风貌、淮河自由烂漫的盛大之水,以及两岸的勃勃生机和富庶。独木舟经北京大学专业测试,应为商早期晚段之物,距今已是三千五百年了。舟者,船也,那个“报告者”说的没错。原始社会时期,先民大都依河而居,靠水而生,种植、养蓄、渔猎、交通,都离不开河流,那么人怎么能到水上呢?怎么到达对岸呢?怎么自由来回于上游和下游呢?除了“裸泳”,有否“载体”?这便有了那个聪明的家伙“观落叶因以为舟。”(刘向《世本》)“见窾木浮而知为舟,见飞蓬转而知为车。”(刘安《淮南子》)于是那个聪明的家伙和另一些聪明的家伙——今天我们称他们是创世者、开启者、命名者,也即传说中的番禺、共鼓、货狄们,他们“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易经》这里所说的,正是远古人类制作舟楫的过程。在新石器时代,祖先既能人工取火,更能磨制石斧、石锛等生产工具,造出一只独木舟来,根本不是问题。这只独木舟现收藏于信阳市博物馆,陈列在进门处,无疑为其镇馆之宝。我每次带人去看,都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让我骄傲的还有,在这之后,在息县又发现了好几只商代独木舟,皆保存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