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
作者: 姚十一认识陈伏生的时候,他已离开万岁山两年了。
那晚七点左右,落起了雪,我撩开厚门帘,咽下最后一片烩面。雪飞进来,打在椅边,很快就化为水点。我扭头问他,能不能让我在店里过一夜。
他答应得爽快,说认识我,我是唯一背着相机吃面的人。
我擦了擦嘴,示意他坐定,然后将他与一块深蓝色塑料背景装到镜头里,那张脸稍显古怪,和背景板格格不入,我捣鼓了很久,才将一张侧脸安放在面馆苍白的一角。
“你看看。”
我跨坐到他对面的储物箱上,他的瞳孔比常人黑一些。
“没有那种感觉了。”他说,大概捕捉到我的困窘,又补充道,“你来马庄做什么?”
“找人。”
“是女人吧?”
我点头。
“得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算什么。”
沉默片刻,他递给我一件军大衣,衣背隐约可见一行小字:万岁山。
“你挺像一个记者。”
他指了指我的相机。
“你可不像个厨子。”
他大笑起来,黑色瞳孔放射虎纹般的光彩,说:“对,我是林冲。”
陈伏生的话我自然不信,林冲早就死了,他若是林冲,那个林冲又是谁?他问我抽不抽烟,我谢绝。他说,我也很久没抽了。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你写出来,然后离开马庄,再也不要回来。
四年前的傍晚,我、刘东、祁波坐上了离家的火车。我们三人,刘东最年长,那会儿他三十一,第二任妻子刚过世。我和刘东打小玩到大,他性子温和,着急时说话有些结巴,会改装自行车,还修复过搪瓷浴缸。祁波是刘东的表弟,带上他纯属偶然。祁波没考上大学,他说上不了大学就去当明星。祁波长得好,可我们知道,当明星不能只靠脸。
我清晰地记得四月的天色,在火车行进中剧烈变化,大片的田野,连绵的晚霞,被彼此相距甚远的电线杆织成一件温柔的披风。我们通过玻璃,和远去的庄子、红杉、河流挥手告别。祁波开了瓶啤酒,泡沫漫到公用桌上,他用嘴吮吸,对面的女人盯着他看。车厢里,疲惫的妇女,打电话的商人,哇哇哭闹的婴儿,闭着眼睛的学生,他们靠得那么近,又一副互不相干的样子。
“来,看镜头。”
刘东掏出手机,祁波比了个中指。
为什么离开?我问自己。
一个月后,我们在汶城南面的老小区安顿下来。我和刘东进了配件厂,祁波因为年龄关系,暂时在附近烧烤店做收银员,同时负责三人的晚餐。我们过了大半年不咸不淡的日子,刘东学会了远离爱情,而我学会了抽烟。你一定会问,那和万岁山有什么关系?别急,很快就会说到。
十二月七日,祁波生日。刘东带来一个女人,一米七的个子,齐刘海,颧骨苍白。那晚,我和刘东蹲守在门口,月亮从我们面前踱过,猫头鹰在遥远的树上看着我们。
抽完一包烟,门开了,那女人慢悠悠从我们面前走过,惨淡的灯光照亮她纤细的脚踝,我们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被猫头鹰的叫声吞没。
她留下一张名片。那天晚上,祁波告诉我们,他要去万岁山。
“万岁山是什么地方?”我们问。
“可以让我实现梦想的地方。”
祁波铁了心,我和刘东一人劝了他一句,刘东说,那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小孩吗?我觉得刘东的话没什么说服力,我说,祁波,没有人可以活万岁,大家都是要死的,包括万岁山上的人。
祁波早已拿出黑帆布行李箱,往里面装衣服和锅碗,第二天一早,祁波就走了。
刘东后悔给表弟找了那个叫小玉的女人,她们就是这样把男人骗上山的吗?我们一边收拾弄乱的房间,一边咒骂小玉,然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多年以后,尽管我的心里住了别人,还是会想起,小玉远去的背影被猫头鹰哭声吞没的那个夜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听我说。祁波走后不久,我和刘东的配件厂就倒闭了。我们没有找到新工作,只能接点散活,后来,刘东提议去万岁山找祁波。
说到万岁山时,陈伏生眼底涌出幻境般的悲戚,这与我第一次见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张脸,细纹美丽如影,双颊赤红干燥,因为激动凸显的唇峰,笼罩在穿越遥远岁月抵达的勃勃生机中,我举起相机,他意识到了什么,别过脸去。
“嗳,万岁山好像是宋徽宗堆起来的。”我故意插话。
“徽宗?”
“就是那个艺术家皇帝啊。”
“我不认识皇帝。”
“那你知道艮岳吗?”
“艮岳在哪里?”
“万岁山。”
“哦,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他呷了口浓茶,继续讲自己的事。
那年春节,范县到汶城第一条高铁通车,电视里鼻尖通红的女记者兴奋地播报今年的旅客人次,万字前面的数字每年都在翻倍,仿佛所有人都唱响了回家的歌,而我们永远留在了万岁山。
异乡的第一个年,也是我新角色第一场演出。
演出结束,卸掉脸上的浓妆,已近十一点。
“别说,你还挺适合做演员。”透过镜子,我瞥见刘东用沾湿的手指撕鬓边的白胶。
“你觉得我像林冲?”
“演起来很像啦。”
十一点,万岁山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在小钟楼跨年。更衣室渐渐空了,离开时,一位女演员与我们擦肩而过,她简直快要冻僵了的样子,衣服上也带着寒气。她回头看了一眼,真是张招人怜爱的脸啊,匀净得只有五官的完美轮廓和淡蓝色阴影,略上翘的嘴唇因为寒冷呈现粉红色。这时,我想起一个名字,莎莎。我和刘东对了个眼色,裹紧大衣向门外走去。
小钟楼大约有六七十人,除了跑进跑出传递消息的,其余都围在各自的圆桌前。梁柱下结着彩笼,一个女孩在下面蹦跳着,伸长手臂拍打彩灯的流苏。我们就近坐下,白酒和食物的醇香在炭火催化下越来越令人感觉亲近。两个店小二装扮的男人把一车酒运进来,朝我们吆喝着什么。一碗酒下肚,喉咙热热的,眺望窗口,钟楼外一片漆黑。我想起母亲。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们围着炭盆取暖,妹妹给母亲倒烧酒,不慎洒在褥垫上,她连忙道歉,还是被母亲扭伤了胳膊。
“这里好啊,都是损坏的人。”
刘东说,很快有些醉了,和身边人诉说接连丧妻的遭遇。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所有人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敲钟人。
那一刻,我找到了那张脸,事实上,我一直在寻觅在更衣室遇见的人。我默默靠近她,站在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美丽的下颌,然后听钟声敲响十二下。新年快乐。
回去时,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踉踉跄跄冲过来。
“啊,刘东哥,伏生哥……”
“是祁波啊。”
刘东立马搀住他倾斜的身体,他努力站直,睁大眼睛微笑着,我和刘东一起扶他回宿舍。
祁波没带钥匙,我们只好在门外干等,后来一个跟祁波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开了门。
“祁波哥又喝醉啦……”
我和刘东相视一笑,从来是祁波管别人叫哥。
“不好意思啊,我提早回来了,刚洗完澡。”
室友腼腆地拉出两把椅子,我和刘东把祁波放到下铺。
“是刘东哥哥和伏生哥哥吧。”
“他小子还念叨咱俩呢。”刘东说,“你多大了?”
“十八。”
“叫什么?”
“小司。”
“没问你戏。”
“就叫小司,司令的司。”
他恭恭敬敬站在浴室门前,手里抚弄着一枚铜质戒指,像小媳妇似的对答。小司身形瘦小,有用力眨眼的习惯,短暂的目光交汇已使他很不自在,时不时转头看祁波,我才发现他有一个极耐看的鼻子,和更衣室里的她一样。小司到万岁山比我们都早,他十六岁高中辍学,被一张海报吸引,稀里糊涂就在这里待了三年,仅仅扮演一些小兵小将。
“怎么不挣个正经角色?”
“都一样啊。”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陈伏生的话没说明白。我忍不住问:
“你们三个都做了演员?”
“可以这么说,别以为是电视上那种,我们更真实。”
“作为舞台演员即兴的真实?”
“当然不是,角色选择了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角色里。”
“活在角色里……你比前一个演员更适合当林冲咯?”
“不,因为他走了,被迫的。”
“被赶走?”
“那个人,他为角色寻找合适的演员,他决定谁走谁留。”
“他是老板?”
“他是混蛋。”
“都是‘损坏’的人。”
“是啊。”
雪仍然下着。陈伏生看了眼屋外,短暂地默然。
她叫马芜,我们打算明年夏天结婚。
有这个念头时,我们只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和那个叫小玉的女孩不一样,当然,我不是说小玉不好,她和祁波没发展成男女朋友,因为她很早就离开万岁山了。我们不该评价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尤其是第一印象不太好的。我们骂她,那是因为生气,气她让祁波昏了头。祁波后来才告诉我,他接替的是小玉的爱人,那个被烟火灼伤眼睛的男演员。
好了,还是跟你说说我和马芜的事吧。
四月的傍晚,最后一场演出五点三十准时结束,稀稀落落的掌声在淡蓝的天幕尽头消散。一片黑云停滞不前。地上的火把已经熄灭,林冲没有死。在这段表演里,林冲永远活着。我拾起打斗时掉落的红绒披风,拂去雪珠,想到夏天不远了,到时穿它一定会闷出汗来。
台下还有人。
是她。
我一下就认出那个完美的下颌和水袖般纤长的背影。
我的喉咙还发不出她的名字。如果我早点知道她名字的发音,就会隔着篱笆和秃树,跨过错落的座位喊住她,然后在她惊讶地回过头时,消失在舞台上。
我后来才知道,她在捡拾游客的失物。
“怎么了?”
她的绒花掉在地上,我假装从舞台后出来遇到她。
“是这个吧?”
我捡起来,小巧的淡紫色绒球,结了长长的飘带。
“你就是站在我后面那个人吧?”
我愣住。原来目光和呼吸也无处可藏。
我们交换了姓名,一起吃晚餐,像游客一样散步。
我记得这天她穿了水蓝色薄呢外套,领口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她的鼻头红红的,皮肤有些透明。舞台的光从我们中间穿过,留下一道闪亮的沟壑,好像一种暗示。
生命的暗示总是被我们忽略。
认识马芜后,我的双脚就无法在地上行走,我总是被现在和过往的记忆绊住,这些记忆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彼此分担,又同时承受着双份的疼。我想我应该可以挣脱掉的,凭借自我意志和对生活的失望。但是放弃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现状,只会将我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我们常扮作游客看演出,有时会聊起自己的角色。
“这束光真是太丑了,”马芜扬起头看向我,夜晚的气息在她脸上蔓延,“演员的脸完全被扭曲了。”
“对哦。”
“我的脸岂不是也变得很丑?”
“哈哈,才没有,你是最漂亮的女演员。”
“那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咯?”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是吗?我从后面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烟味。
之后两天我们没有见面,我知道她没有怪我,我也没有生她的气,我们信任彼此。
在化妆间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一枚卡进头发的珠花怄气,然后气呼呼地说:
“我讨厌作家。”
“为什么?”
我过去摸了摸她的脸。
“他们是自大狂。”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读小说。”
“我从来不读自以为是的人写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椅背上悬挂的演出裙,“我讨厌我的角色。我真想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