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徒
作者: 萧耳一、大叻
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十几平方的房间里。这房间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又看了看,像是个旅馆的房间。一个激灵,他赶紧摸摸自己的身体,又去卫生间的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看全身没有大的伤口,没有缺什么部件,心下这才稍安,没少什么。之前他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莫名其妙被下了迷药,割去一只肾,孤零零扔进异乡的某个肮脏的小旅店里,不死不活。还好眼下他身体是周全的,要定定神,再想下一步。
脑袋迷迷糊糊的。他让自己镇定,重新闭上眼睛,让思想集中到一个点。那一天,也不知是几天前,他拐进一条背街小巷时,几个陌生男子拦住了他。他们把他押到一辆面包车上,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顺从地跟他们走。他被上了手铐,眼睛蒙上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有人说,路远着呢,好好睡一觉。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上被扎了一针,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清醒过来,就是此刻,似乎是在一家陌生旅馆的房间里。
他拉开窗帘想看看窗外,却发现窗帘后面也是墙。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四壁空空,有面墙上有钉子的痕迹,或许原来此处应有一幅装饰画。
是牢房么?他吓了一跳。他从前也没见过牢房的样子,但又觉得不大像。十分钟过去了,他越来越心慌,因为无法确定现在他在哪里?他是自由的还是被囚禁的?他找到了卫生间,心想这应该不是牢房。
暂时让这谜团先留一会儿吧,他还不想自己的命运那么猝不及防地被宣判。得再回忆一下。身体里的力量还不够,他宁愿先在回忆里待一会儿。起码,回忆里有一些是暖的。
之前,他在另一个国度。为了去那里度过一个夏季假期,他干脆在那座海边城市买了一处房产,一家三口,也可以说是四口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他期待中的儿子还在她的肚子里。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清闲的时间,那里像是有一个平行世界,与义乌和杭州的时光是平行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简单清净。他像是另一个人,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他在当地还买了钓具学习海钓。但是他知道,山雨欲来。
老家那边,已是风声鹤唳。一条藤上的蚱蜢们,一个个都进去了。轮到自己是迟早的事。他有两宗罪:制假售假和贿赂官员。他心里为自己辩护,哪个做企业的不是这样啊!他以母亲的名义秘密买下了这个异国海滨城市的独幢房产。这件事情,只有母子俩知道。母亲是他最忠诚的同盟,母亲连他爹也不告诉,怕老头子沉不住气。妻子知道他在外面避风头,但并不知道房子的事。
假离婚其实是他的岳父最早提出的。他和妻子都觉得是个办法。他记得那天一下飞机,就有公司的车子来接。正好是周五,说带齐了各种证件,直接去民政局办个离婚手续再回家,反正很快。不一会儿,妻子开着车也来了。司机把他送到民政局后,载着他的行李先回去了,等事情办好后,再来接他。没想到周五下午婚姻登记处办离婚的人挺多,在民政局等了近二个小时,一通流程后,他的妻子变成了前妻。前妻办完事,要赶着去赴一个小姐妹的生日会,说可能会打麻将,要晚上睡觉前回家。他说,有空我去一趟工厂。前夫妇就此匆匆别过,就像寻常日子里的每一天。他打算自己走回家去。走了几步路,看到一家肯德基,肚子饿了,就买了薯条和鸡翅带上了。
薯条和鸡翅没吃成,家也没回成,他就莫名其妙被传送到这里了,像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小房间。
这时他才想起来要翻翻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在床边找到一只黑色公文包,里面是一部新手机,一本护照,打开护照,明明是他的头像,却叫另一个名字:董其林。
钱数了两遍,有一万美金。一下子数不完这些钞票,这个动作让他心里踏实了一点。又翻找出一张字条——
董其林:去理个发,就在这里安心生活,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不要轻举妄动。
字条是打印出来的印刷体,连个笔迹都没有,却这么口语化。他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琢磨明白一件事:他现在叫董其林。如果还要这条小命,他肯定不能轻举妄动。但是时间是多久,留字条的人没有说明。
打开新手机,里面什么号码都没有。收到的第一条信息一个字看不懂,因为不是中文。除了自己原来手机的号码,他几乎不记得其他人的号码,以前号码都是存在手机里的。他母亲的手机号一直没有改过,他倒是记得,但他不敢打。
心突突跳,试着打开房间的门,原来门并没有锁住。警惕地左顾右盼,迟疑了一下,他走了出去。走出很小的简易的大堂,走到大街上。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他不清楚。
三分钟后,他发现他竟然不是在中国。半小时后,他知道这里是大叻,越南南部的一个小城,离胡志明市三百多公里。
在大街上,他定定神,沉思了半天,猜想可能是岳父一手安排了他的行程。岳父今年五十五岁,仕途还在最后一搏的上升期,不能让他这个企业家女婿搅黄了。丟车保卒,先让女儿跟他离婚。他肯定是搞了一些小动作,把女儿在操盘的公司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这个女婿这边,然后让女婿一离婚就畏罪潜逃。或许是女儿求情了吧,毕竟没有对他下死手,只是让他消失了。
他的前妻,他是知道的,官家的千金,大体上是良人,不会故意害人。但这类千金却是意志薄弱者,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她读过一点书,大专文凭是混的,没什么真本事。顺风顺水时,玩得兴起,做公司比他更没有底线,比他更爱钱,喜欢买买买,去美容院打发时间。他以前觉得女人就是这样,贪心多,不如男人心思缜密。她是小地方的土公主,也不会想更多。他曾经思忖,他们这些人都是对外一套规则,对里一套规则。她从小就处在人情社会中,从来不会反思所得到的是否是正当所得。一旦有点事情,她习惯听父亲耳提面命,有权势的父亲才是她的头号男人。若父亲倒了,她就会顺流直下,什么也不是了。父亲不倒,她的未来和终身大事都是亮堂的。此时女人三十刚出头,还不算老。父亲步步高升,想当他乘龙快婿的上进青年排着队。寒门子弟,一次联姻,就能少奋斗个十年八年。
他不是很确定他家外有家的事情,前妻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不知,在这节骨眼上来个算总账。这么说来,他们又是同床异梦多年的,他其实看不透她,难道她会去举报他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在大叻午后强烈的高原阳光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边,有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他把手在裤兜上擦了擦,低着头又慢慢踱回去。
从这天起,他被迫开始成为一个叫董其林的人。他在封闭的屋子里,对着这个名字发了好几天的呆。也不知道在他做董其林之前,是否真有一个叫董其林的男人活在世上?他是不是顶了这个人的身份?那个真正的董其林死了吗?是被什么人杀了,还是跟他一样被动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发胀,一跳一跳。去卫生间用水冲了脸,重新又坐回到床上,抱着脑袋,让自己不要再次倒向床。他打定主意,只能先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眼下的一万美元,可以续上一阵子命。
他再次走出门去,来到阳光刺眼的陌生街头。下午三四点,天气依然闷热,睁不开眼。街上的摩托车伴着喧天噪音飞驰而过,让他想起他的家乡义乌。他有点饿。这儿还真有点像义乌,又不像义乌。他没有太阳镜,眯着眼东看西看时,险些撞上一辆摩托车,耳边响起一声喇叭的尖叫。他在烈日下彷徨着,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后,他终于找到了兑换越南币的银行。
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米粉,想起纸条上写的要他理个发,他不敢不理。这会儿如果纸条上的指令是要他染成红头发,他都不敢不去染红头发。他走进了距旅馆大约一公里的一家发廊,坐下来,比划着剪头发的长度,意思是剃光头。他不想讲话,一位穿着湖蓝色奥丽的越南妹子给他洗头,以为他是哑巴。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越南妹子的手在他的头皮上轻揉,他眼前浮现起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他的女人和他的女儿。女人是在杭州认识的,后来跟了他,生下的女儿棠棠,他很喜欢。女儿在他身上撒娇,要骑到爸爸脖子上,她的笑声清脆娇俏。他和前妻生的儿子,本来正打算送去上海读国际学校。他已经儿女双全,这人间让人留恋啊,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理发师正在给他剃光头。他再次闭上眼睛,听到推子从自己头皮上掠过。再睁开眼时,看着镜子里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样儿,苦笑了一下。
傍晚七点半,光头董其林这一天内第三次走到大叻街上,看起来已经像一个地道的越南男子了,精瘦,矮小,皮黑,丢在大叻的人堆里,一点不起眼。如果穿着拖鞋骑上一辆摩托车,就更像个“土著”了。他想起他的女人肚子里的小孩子快要来到世上了。他的女儿或许此刻正牵着女人的手,问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他现在是董其林,而且不知道要做多久董其林。他感到虽然不是一座有大铁门的监狱锁住他,但他现在就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服刑,他是一个没有编号的囚犯。
街边有日光灯照得很亮的一溜儿夜市摊,一些黝黑朴素的人来来往往,高矮胖瘦都有。他在街边的夜市摊买了T恤短裤拖鞋等衣物,沟通并没有多少障碍,原来这个地方的摊主接触的中国游客多,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
他比几个小时前安稳了一点。回到旅馆的房间,他几乎是睁眼闭眼地折腾到天亮,忽然有冲动,想找旅馆总台调一下他进来时的录像看,想知道是什么人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又一想,放弃了。他自己也是江湖中人,随便在街上找两个人,给点钱,让他们送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到房间,并非难事。此刻他又怕前路茫茫,有种绝望,又怕死。
活命要紧。不能轻举妄动,也意味着不能有任何“反侦察”的行为。这个混过江湖的董其林是懂的。
第三天,董其林基本上待在房间里,简陋的电视机打开着,电视里的对话有点像广东话的腔调,他看画面。有一部越南的连续剧,一个下午都在播,他虽听不懂在讲什么,不过大致明白讲的是两大黑帮的恩仇。到黄昏,他就去街上吃点东西,再慢慢踱回来。
到晚上,他的身体里生出了情绪,扑在床上嗷嗷地哭,闷雷一样。哭累了又睡过去,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女人小孩,却不知是谁,脸是模糊的。
早上六点醒来,天气还不热。他冲个澡,决定离开这里,也许换家旅馆住吧,反正他要离开这里。果然退房的时候,发现有人付过三天房费了。看来那个看不见的安排者也是想让他在这里过渡三天。他思忖,只要不轻举妄动,比如跟国内的家人联系,暂时还没有要把他“做”掉的意思吧,否则,对方不必留钱给他。
三个月后,光头董其林变成了寸头董其林,住在大叻郊区一排不起眼的小平房里,略略会说几句大叻话。他知道了因为来旅游的人多,很多当地人都会说几句英语,或者中文,当地人还喜欢吃蟋蟀,养蟋蟀,他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因为他小时候,家里就叫他的小名蛐蛐儿。他名如其人,是个玩蟋蟀的高手。
二、芭蕉
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几经辗转,他到大叻郊野越南人开的一家蟋蟀农庄饲养蟋蟀。这里的蟋蟀都是养殖的,养在大大的木桶里,养肥了,就上越南人的餐桌。越南人爱吃虫子,蟋蟀是一道美味,炒着吃,炸着吃。董其林自己不吃蟋蟀,他的观念里,雄蟋蟀是用来斗的,不是用来吃的。他在蟋蟀庄园只做饲养的活,有时候,他就盯着那些乌泱泱的木桶里乱爬的小虫发呆。
他已经会说一些当地话,这里也能听到福建话广东话。工友们都知道这个时常眼冒精光的中年男子,却不知道他的来历。有些有社会经验的本地工友,猜测这个精干黝黑的中年人不简单,他有故事,说不定见过大风大浪。有人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他就说,做生意失败,钱赔光了,没脸见人,索性换个地方图个清静。工友们起哄,笑说,那么你是来躲债的,还是躲女人的?董其林只是友好地笑笑。
有人问,你老婆呢?跟人跑了吗?
他说,没钱了,哪里还会有老婆。
他们就说,对呀,对呀,有钱才会有老婆。有老婆还不够,还会有别的女人。越有钱,女人就越多,十个八个,你忙得过来吧?女人吧,都贪男人。跟了有钱男人,穿金戴银。
他说,我不想女人,一个人过,自由自在。
人家就说,骗人的吧,总归搂着女人睡觉好,睡得香。等你有钱了,我们给你介绍个女人,让你搂着女人睡觉。
身边的人,也就是些朴实的、粗野的底层汉子。他觉得他们无害,人也还算善良,起码他在这里打工还是安全的。喝喝酒,胡乱说说话,起起哄,劳作之外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快麻木了。现在让他赚够钱买张机票回国,他是不敢的;再说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怎么回去?想想心里就恐惧,要是轻举妄动,说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了。又或许,他早已经自由了,根本没有人管他。可是谁知道呢?他毕竟胆小,怕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