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喀什

作者: 田欢

下午五点半,我带上完辅导班的彭通通回家。太阳还在层云后默默发功,世界白晃晃的,又亮又热。人行道边树木葱茏,每片叶子都在往外冒蒸汽。八月了,岭南夏天精力正盛。我把自己的挎包和彭通通的书包都背在右肩,左手举着遮阳伞,能感到汗珠子在后背像小孩滑滑梯一样往下滚。

走到地铁站,我一把拽住就要下扶梯的彭通通,临时决定在地铁旁的麦当劳解决晚餐。这么热的天,想到要在没空调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我就发怵。彭通通挺高兴,嚷着要吃麦旋风。这个点儿,里面人还不多,我让他先去找座位。

端着吃的刚坐下来,手机响了。是我妈。电话那头环境听着有点嘈杂,再加上她耳背,半天才明白是话费快没了。我挂上电话给她充了钱,突然想到如果没什么事,我妈好像不会在外面这么着急忙慌让我充话费。我心跳骤然加快,复又拿起手机,刚落下去的汗重新冒了出来。

我妈迅速接了:我跟你说,你爸还是要住院复查,我们正办手续呢。

我从机场打车,到熟悉的路口下车,进家属院,看上去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毕竟最近一次回家是去年冬天,给我爸办异地住院报销,这才半年多。

刚进门的主路边立着两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儿的布告栏。从前,我小时候,这是个热闹的所在,各种通知、喜报、快讯,还有单位放露天电影的广告,贴得层层叠叠。这些年需要展示在这里的信息越来越少。真往上贴的,也是象征性大于实用性——最有象征性的就是讣告。譬如现在,偌大的布告栏上就贴着一张,白纸黑字,去世的是材料学院一位老教授。

这是在夏天,冬天回来有时能看到并排贴着两张甚至三张这样的讣告,它们雄辩地证明着小区的衰老。我爸的单位,这所工科院校,前些年在城郊盖了新校区和教工住宅,说是城郊,没多久就进化成了城市新中心,离庞大的新市政府并不远。很多青壮年教师都搬过去了——这年头跟房子有关的事,抢占先机很重要。剩下的,都是像我父母这样折腾不动的退休老人。

我拖着大箱子往里走,下午四点,知了叫得热闹,路上人不多。老家的暑热到底跟南方不一样,干爽。箱子大是因为后面还有一程旅途。离我家楼还挺远,就看见我妈走过来迎我。她跟我爸回来也就两个月,但看上去好像黑了,也可能是瘦了,很久没收拾的花白头发乱蓬蓬的,有点可怜相。好在精神还可以,还要帮我拿包——我特别受不了我妈这样,拒绝的口气有点重,忍不住。没走两步她又问我彭通通怎么样,我说送他爸那儿去了。我妈叹气。我离婚后父母总认为他们有义务和我住一起,帮着照顾彭通通,“孩子可怜”。但我感觉他俩像检查团或观察员,指导工作的同时,随时给我这个单亲母亲打分、写评语,累。所以我由着他们保持候鸟老人的习惯,天热回老家,入秋再到南方。

我家住最里面的单元。走到楼下迎面遇上一个老头儿,缓缓推一辆轮椅,轮椅里坐着个老太太,大夏天还戴一顶毛线帽子。我妈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头儿虽然站着,精神状态看上去并不比老太太强,一副混沌的样子,视我们如无物。走过去我问这是谁,我妈说二单元的石老师你不认识了?老伴中风以后半身不遂好几年了。原先住五楼,跟学校申请搬到一楼了。

我说我想起来了,就是当初设计咱这栋楼的建筑系石老师?我妈点头。

我家住的这栋六层板式老楼落成于20世纪90年代初,如今灰头土脸,曾经却也有过风光的时刻。虽然不是那种最宽敞的,房子里铺着红色木地板的“博导楼”“院长楼”,分房时也有大批教职工排队。房管处计算出来的分数排名表,战况胶着,几经修正,在布告栏上贴了撕、撕了贴。而那时刚评上副教授不久的我爸,凭一个部级奖项的加持,竟然最后入围,把我和我妈带向了幸福的彼岸——四楼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崭新三居室,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这是我记忆中我爸为数寥寥的高光时刻之一,之后好多年还被我妈拿出来在亲戚朋友们面前介绍、回味。

亲朋来参观新居时,我妈总不忘说一句,这楼质量好,特别好。等人问怎么个好法,她就解释说,学校盖楼一直是让搞建筑土木的教师自行设计,这位石传礼教授,当年掐算出自己大有可能住进这座新楼,主动请缨承担了设计任务,给结结实实配了钢筋添了砖瓦。“不是一般的结实。”

小时候我对这事印象深刻,甚至暗自期待来一场小小的地震,验证下这个说法。虽然并没有,我还是特别有安全感地把新家住成了老家,住到上大学远走高飞。现在看来,石老师也真要在自己的劳动成果里住满下半辈子了。

进家门,我问我爸住院复查的情况,我妈从如何找亲戚托关系住上院讲起,最后说检查项目已经做了七八成了。“上午我去过了,晚上不用陪,明天一早你再去。”我说好。

你爸就那人,胆小,惜命。我妈又说,刘正名给他做了手术没化疗,他心里老是害怕。我没吭声。在广东,我带我爸做了术后一年的复查,一切正常,伤口长得也挺好。可他还想做全身检查,PET-CT,肠镜什么的,我没配合。我妈又说:还是想不开,要我说,活那么长干吗,拖累儿女。

我起身去洗澡。洗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妈开的门。出来我问谁来了?我妈说,还有谁?楼下女人,说卫生间沿着暖气管往下滴水。又批评我:你也是,把喷头位置动了吧?我本来调好的。又说:一年回来住不了几天,净给她开门了!

楼下“女人”我知道,跟我妈一样,都是老太太了。习惯了我家没人住,不习惯有人住,神经过敏。每次我们家回来总有各种理由上楼来投诉,大部分都是解决不了的。楼老了,跟人一样,问题多到只能凑合共存了。垃圾通道早已封死不能用,厨房下水管道说起来更是心酸。前些年我们这个单元,开始是某一家堵,臭水淤出来,疏通失败后,那家干脆把自己家下水道用水泥堵死了。臭水开始从他家楼下或楼上寻找突破口。堵死下水口的人家越来越多。没多久,我妈就在电话里告诉我:“你爸正在厨房和水泥呢。”

她家里人呢?老头儿呢?我问我妈。楼下是我上大学以后调房调过来的,我不熟悉。老头儿不在了。我妈说,有个儿子好像在国外,要么是上海。

晚上我妈睡主卧,让我睡自己房间。从我去外地上学后,我妈就开始跟我爸分房睡。她把我的单人床换成一米五的,写字台扔了,书架挪到客厅里,又搬进来一个小沙发。所以这面目全非的房间,其实并不像我爸当年给我的信里写的那样,“永远是你的闺房”。我在外地读书那些年,我爸给我写过几封信,但打长途寄东西都是我妈。

也有没变的,比如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出去的一切。还是能看到那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存在着的水泥水塔,也就五六层楼高。还有我们这座古城夏天墨蓝色的清澈夜空。夏夜的声音、气味,都跟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我也像从前一样用湿毛巾擦了两遍凉席,躺在床上,顺手把空调关了。

曾经,还是中学生的我也是这么躺着,终于做完了一大堆作业,把小收音机藏在被窝里,调低音量,听音乐台的流行歌。调频立体声,戴军的《春江水》、张信哲的《过火》什么的。那时候我还喜欢交通台一个男主持人,他每天晚上做一档叫“古城夜话”的情感热线节目。跟其他主持人哄孩子式的心灵按摩不同,他好像永远为自己大半夜还要工作而生着气,总是不留情面地教训那些打进电话的痴男怨女,然后迅速挂断接听下一个,似乎他做的是一份计件工作。那时候我听着听着常常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幸灾乐祸——年轻啊,浑身都是安全感,对别人的糟心事儿完全没有同理心。

这主持人和当年那些痴男怨女们,现在都有五张了吧。我躺在床上琢磨。如今我也想打一通“夜话”,说说自己的鸡零狗碎,被骂两句也心甘情愿。

正感慨着,手机响了。在这北方的夏夜,刘正名的广普听起来有点刺耳。他没什么事,不过是问问我到了没,我爸怎么样之类。你们今天在哪儿呢?我问他。库尔勒。库尔勒香梨那个库尔勒?对。漂亮吗?挺好的,城市里有一条孔雀河,我们下午去坐船游了河。两边都是新建筑,也有很多树。

梨树?

刘正名笑起来,好像不是。我不大认识。

我还真去过一座有很多梨树的城市,青海贵德。小城不大,挺幽静。到处都种着梨树,我们在老城的城墙边上还摘了几个没成熟的小梨。我们是我、彭通通,和他爸——我前夫。在那儿还学到了一句话:“天下黄河贵德清”。贵德位于黄河上游,水从青藏高原流出,到那儿还没变黄,还是清澈的。可惜我们去的那几天刚下过大雨。贵德的黄河也是黄的。

那次甘南和青海之行玩得很开心,半程租车自驾,半程包车,找了当地一个藏族司机给开。最难忘的是在若尔盖草原上颠簸了一天去扎尕那,藏族师傅说他抄的是一条近路,真不心疼自己那辆快颠散架了的五菱神车。座位还坏了一个,彭通通一直坐在垫着毛毡的小马扎上。扎尕那真美。回来没多久,我就跟彭通通他爸离了。

我没去过库尔勒,只好把库尔勒也想象成贵德的样子,也许也种着梨树。

你能来喀什吧?挂电话前,刘正名问我。

刘正名正在新疆参加中西医结合肛肠外科学术会议。正式会期只有两天,后面跟着一个南疆学术考察。

应该没问题,我爸就是胆小,非要查查。也不是有什么症状。

刘正名那边沉吟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我就说了晚安。

早晨我妈在厨房做饭的动静很大,把我吵醒了。我起床洗漱,我妈走过来,向我展示一个装满食物的尼龙布兜子,交代怎么分配早餐(三个茶叶蛋你爸吃一个你吃俩,小米粥是你爸的)。然后指导我怎么去医院:出小区门往右手边走,工商银行前面那个车站坐43路,到轻工市场再转11路,坐到纺织城站就到了。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这时间不知道好不好打车。

走出小区大门,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共汽车站。43路早班车上居然还有空座位。也就是说,我妈前几天去医院应该也有座,那还好。到了她说的换乘站,我下了车,原来还不是同站换乘,得走到前面一个车站。盛夏的早晨,走出一身汗。到站牌底下,我突然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查了下,原来,从我家到医院,地铁就可以到,比我妈用脚试出的方案节省近一半时间。我妈像大多数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只会用微信和几个视频软件。她也不怎么敢坐地铁,老家的地铁是在她退休之后才修好的。

我进病房时我爸正靠在床上出神,估计早醒了,没事干。病房是三人间,带卫生间。厕所味儿挺大,我赶紧把卫生间门关上。我爸看着精神还好,也没瘦。我又一次在心里埋怨他没事找事。我把带来的早餐一一摆出来。我爸这张床靠门,中间床人没在,最里边的拉着帘子,可能还在睡。

一起吃过早饭,在病房坐着也没什么事,我取出《金刚经》来读了一遍。一般情况下我念一遍经大概是四十分钟(掐过表)。在这四十分钟里,我爸基本上都坐在床上发呆,中间好像吃了几片药,起来上了趟厕所,完了继续发呆。

我问他,你平板呢?没把平板带来?平时我爸不玩手机,嫌手机字小,用我淘汰的笔记本上网,看看人物传记,京剧视频什么的。去年我给他买了个国产平板,让他跟上潮流,使用便携设备。

带来了。我爸费劲巴拉从病房床头柜里够出一个包,又从包里拿出平板给我看。我才注意到他还给它配了个皮套,挺厚实。带了怎么不用啊?里面有流量卡。他哼了一声,语焉不详。我知道说也没用,掏出手机,刷微信。

突然我爸说话了:八十年代初,李政道回国,到我们学校。

李政道?我抬起头。

李政道。到我们学校讲学。当时他拿回来一个电子计算器,卡西欧的。

计算机?

计算器,算算术的,不是计算机。他接着说,当时谁都没见过这东西。结果学校把这个计算器摆到大礼堂里,让大家排着队到跟前参观。多长的队,得有上千人……

你也去了?排队?参观计算器?

去了呀,大家都去,没见过么。

怎么参观?李政道坐在台上,捧着他的计算器给人看?

那不是,李政道不在,计算器放主席台上,有专人守着,不让摸,只能看。

我脑补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十分有趣。我爸没有笑,但神情比我刚进来时轻松了一些。又问我:李政道还在吧?

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活着呢。1926年生人。还在几个高校挂着头衔呢。

我爸说,那不错,奔着百岁去了。又补充,人家这一辈子,过得红火。

然后又问我:你现在还念上经了?

跟彭通通他爸决定分开那天,气氛有点像做梦。那天他就坐在我们客厅里那张长沙发上——用旧了的普通三人位布艺沙发(我其实一直想换个真皮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还留着彭通通的尿渍——坐在我身边。在他说话时,我清晰地感到,身边这人从熟悉得仿若无物,迅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存在,制造出了令人不适的温度和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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