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鸮叫了一整天
作者: 郭婕第三天下午,在山上那一片遍布石疙瘩的草甸,两人走散了。我只顾着赶路,唯一的同伴,消失在山间袅袅升起的云雾中。
周围能见度很低,透过浓雾可以模糊地分辨西侧是树林,河水在树林边奔涌,雾中的巨大响声,分外响亮,传开很远,没有别人,我只听见水哗哗直落的声音。在晴朗天气,这山涧的清音是多么明媚可爱,如今有些阴森森的,好像什么重物压来。我穿行在山道上,空气里没有即将到来的被人察觉的危险气氛,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放快了,急匆匆地有些彷徨,不小心踩到凹凸不平的石头,一歪差点崴到脚也没停,动作连贯地稳了稳,接着赶路。因为我老想着他会在前边哪个地方等我——目的地是靠近河边树林的营地,昨天咱们俩在那里凑合住了一夜,他肯定在那里等我。
事情都是一点点儿变坏的。没到那个地步,我心想,手里有地图,背包里有勉强够两天吃的饼干,有一件防寒衣,头灯电池还有两颗。要是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赶在第二天太阳落山前回营地,也不会有事情。
抬起脖子,天空昏暗一片压在头上。刚刚在山顶,有一阵阳光穿破云层,轻轻地,飘飘地洒落肩头。我看了一眼白淡淡的太阳,想了想包里的帽子,没当回事,现在两边脸颊生痛。我摸了摸脸,阳光还残留在皮肤上,可越朝下走,周围光线越黯淡,离开阳光也越远。上午出发,我穿着一件灰色的抓绒衫,当我俩钻进低矮茂密的箭竹林,用两只手臂分开冰冷的竹叶,身上渐渐浸湿了,首先湿的是两只袖子,接着是胸口的一大片。我没有将防水外套穿身上,里边的衣服已经湿润了,穿起来会很不舒服,不如趁坏天气没来,赶紧走。雨一来,我伸手往袖子上一掠,掠下一片水。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离营地还有十分钟距离,在那旁边一片看似不深的山林,我迷路了。担心走岔路,迷失在原始的深山,我一直顺着那条明显的路迹在走,狭窄的山路被采药的乡民,一些进山徒步者踩出来,特别危险的地方还拉起两条铁丝栅栏,防止踩空掉落悬崖。我只顾赶时间,眼前出现一条冲沟,径直探下去。过了这条乱石沟,朝上便连着切断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踩过滑坡冲下来的碎石头,站在沟里一抬头,连着上边的路在哪儿呢?
可能在沟底,向下多走几步就找到了。我掏出手机校正,从离线地图上看,自己站的位置是一个蓝色小圆点,小圆点旁边是一条绿色细线,这条线就是正确的路。我站在那附近左看右看,哪里都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回到走下来的地方,再找找,这么一丁点距离,我倒回去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路。我在沟里上下两趟,这时候发现连刚才走下来的缺口也找不到了。真是怪事。向两边山坡上搜索,看见一侧似乎有条路印子,我赶紧从树丛中爬上去瞧一瞧。
没多远,我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杉树林底下的灌木长势茂密,下了一整晚的雨,林地变得泥泞潮湿,胡乱爬几步,没握紧的登山杖顺着斜陡坡滑落下去,我马上掉过身子,去捡那根手杖,捡到以后把杖头的腕带挂在手脖子上。河涧在下方深处发出哗哗响声,这时候我留意到自己的位置,林丛又深又密,看不到像样的路,看不到那条沟,不过刹那,一瞬间我不晓得自己在哪里,这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仿佛要加深这种感觉,我拿出手机,发现屏幕黑了,摸起来有种木然的感觉,我克制着借助地图找路的想法,省着那一格电量,现在这个局面,让我忍不住做了个苦笑的鬼脸,把它塞进衣兜里。
向左右各走开几步,离开那条路后,我好像顿时陷入丛林的包围,真是莫名其妙。继续朝上方爬,攀住树的枝干一使劲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用双腿分开湿冷的鳞盖蕨,眼前是一片碧绿,雾气沉沉,衣服前面完全湿了,雨水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我那时候一定是脸色苍白,因为我从面前树丛的海洋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我高喊起来,惊叫一声,整个人又滑下去了一些,好在两只鞋子陷进泥里刹住了。树林太密,根本穿不过去,我很可能走上了错误的方向,早在发觉以前,已经在这片林地犯迷糊了。这时候我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是从沟里下来的,从林子里朝上爬,看准方位,一定可以回到那条路上去。为了判别方向,我立定不动,一静下来,耳穴突突直跳,过后拉住长满苔藓的枝条,双手撑着横生的树干跨过去,匍匐向上。右前方有一个白生生的东西,我使劲地朝那地方看了看,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环境里的东西,树枝或石头。就算是个电缆桩也好,我嚓嚓地分开枝叶朝那边靠拢,终于瞧清楚了,那是一只饮料瓶子。这么说路就在上头,有人经过,把它扬手一甩。我倒要感谢他,捡起空瓶朝上爬,几乎同时看见两条生锈的铁丝网,路就在上边。我拨开铁丝,脱下包塞过去,从两条铁丝中间翻出,站在了细肠似的山路上。
如果他在旁边,一定会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给他逮到机会调侃我,他会拿这个当笑话,说我逞能,说我没了他,在这山里就像少了双手脚。
大片浓雾扑来,淹没了树影。雾雨蒙蒙,就算他这会儿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我也看不见。要是他当真站在那条路上就好了,每回我一抬眼睛,都以为马上就要遇到他。幸好路是看得见的,我再也不能离开路了,沿路可以一直走回营地。我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登山杖在地面的石头上发出噔噔响声,他会在林地中央燃一堆火,等我回去。
拐过一个弯,绿色帐篷在一片白雾中无声息地冒出来。这一幕仿佛早已出现过,当它静悄悄地出现在那边,我还是从心里觉得惊奇,同时身上一阵发紧。周围过分寂静,静得令人头晕。这一刻我预料到了,没有人,他不在营地,没有人在空地上生一堆火守着我回来。雨里的帐篷就像一块鲜艳的破布,湿淋淋趴在地上,我走过去掀开门帘,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整齐地堆在一起,他睡过的垫子,蓝色的大背包,做饭的炉子。他拿走了一根登山用的手杖,少了杖杆支撑,金字塔帐篷软趴趴的,快倒地了。临走的时候,他用四条风绳将帐篷角拉起来,松松地捆在灌木枝丫上。我坐下,闻到了雨地里杂木林的气味。
帐篷布贴住我的脑袋,从里边摸一摸,布是湿的。我浑身都湿了,又冷又不舒服,休息一阵,就折返上山找他,现在他正在山上哪个地方,目光四处扫,说不定以为我还在山顶。
我俩在路上错过了,这在荒野倒是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一开始那种气氛。从进山的头一天算起,我俩没怎么像样地说过话。他走得慢,我停下来等他,常常走到一个坡上的石头边,回头远远打量他,就像在看一张风景画,一个水墨点般的小人,不同的是,画里的小人仔细看是在动。薄雾缭绕的山谷将我俩与外界隔离了,一切凝固不动,只有他的身影在缓缓地动。
路上,他常常停下,指着河谷和远方山壁悬挂的一条白亮的瀑布,脸上洋溢着笑容。我始终惦记要尽快走上去,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只好一边欣赏对面的山峰,一边假想迎头方向的峭壁上,一个人也在远眺这头。中午时,我俩到了山脚的位置,进山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些,天擦黑了,还没有来到半山腰,不得已要走一走夜路。我心里着急,再说,半山有什么特别引人驻足的风景呢?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怎么开口跟他讲话了。
这山可不一般呐,他说。这山怎么不一般?你看看,山多高,路是望上去的,一百个上去的人,就有一个抬着下来。你老说这些干什么呢?我问。
太陡了,他边走边说,像这样的坡道,全是石头窝,全靠手和绳子爬上去。峰山高入云天,古人认为高峻的山挡住了日月运行的去路,把这些山中间的峡谷称为“蒙谷”,是太阳这个巨轮休眠的地方。太阳也需要休息呀。
他忍不住会给我讲一讲。他这人有一肚子知识,直到我走远了,才终于闭上嘴,一门心思地埋头爬山。我喜欢听他讲话,不过,有时候他讲得太多了,我反而又不喜欢了。头一天晚上,逆着清亮的水声,我俩在没有离开路的地方找到一个窄小空地过了夜。我还打算朝上走一截,对他说,距离地图标注的第二个宿营地,顶多有一里。实际上,我俩已经摸黑走过了那个宽敞平整的营地,老早把它抛在了下方。他点了点头,陪我朝前摸着路,可是没走几步又打量四周,说,不走了,今天就到这里。上边水声大,这个位置好,吵不到你。
他把空地的杂木枯枝清理干净,抬脚把地踩实,绕着圈,踩出一块勉强能容下一只帐篷的平地,蹲腿弯腰,整理帐篷的四个角,把它牵搭起来。他去河边拎回来一袋水,搁到我脚边,便钻进帐篷里躺着了。我把水倒进小锅,等水烧开,他半仰倒在铺平的垫子上,发出轻轻鼻息声,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搭。
我坐在帐篷门边,在一锅沸水里煮面条,撒盐放两片腊肉干进去,伸手推他的腿。他起身端过来闻一闻,拿筷子在锅里挑了挑,还给我。
多吃两口,明天还要走路。我说,你摘的那些野韭菜呢?
早上我去洗一洗。我的腿抽筋,明天不能走了。他小声说,看一看我。我捉起筷子夹着面条吹了吹,吃进嘴里。他便又仰面躺下了。
半夜,听见头顶哪个地方,传来怕人的鸟叫声,啊啊啊,像小孩在树林里走失了,不伤心,只是啊啊唤着。他的鼻子不通气,响声越来越重,头一天走得就不轻松,想到这儿我犯难地翻过身,合拢眼睛。睡着了身体也轻松了。后背凉津津的,地气从垫子底下透过来,汪着一团冷水,左错右挪,怎么都睡不暖和。我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着。他问我,怎么啦?我低声说垫子好像湿了,像睡在地上一样。他坐起来,去摸帐篷顶吊挂的营地灯,摸了两下没有摸到。
他把压在身下的垫子抽出来,移到我那边,把我的那张垫子拉过去。
我俩又在黑暗里边躺着了,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厚又暖,我把胳膊交叉平放在胸口,察觉到我的动作,他把手搭到上边,仿佛那只手死掉了。外边的鸟接连发出长串的怪叫,那声音在头顶打旋似的,夜鸟犀利的眼睛似乎盯到了脸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心里难受,想哭一哭,两个闭着的眼睛热热的。
从黎明前一个短急的梦里清醒,周围黑沉沉一片,不知道在哪儿。额头冰冰的,有一丝儿风,他出去了。林地没有声音,静得几乎凝固,我想着那个梦,梦渐渐淡了,化成一汪水。天亮以后,他在外边蹑着脚走动,人好像很远一样。细听一会儿,听不出他在忙什么。
睡了一觉,这个人精神恢复了,开始干活。他把一块饼子塞在嘴里嚼,吃完把火堆理了理,踏着雾水濡湿的草地,去林地中央拾柴。那堆火在他手里旺起来,他做事十分耐心。火是需要伺候的,他用刀尖指了指火苗,可我是个急性子,什么事情都不乐意伺候,火在我手里,烧不出明亮好看的形状。他在树林里咔嚓咔嚓地劈落松枝,声音清楚动听,然后把松枝抱回来扔到地上,一根根砍成匀称的条子,喂给火。火冒青烟升起,夹烟滚滚的,一会儿工夫就长大了。
我向他讨教野外生存的知识,湿柴生火的窍门。他一听笑着说,都把你教会了,你就跑了。跑得太快,我就跟不上了。
这一天,不提继续赶路的话了。我将来会跑,为什么他这样说?没有他,我哪里也去不了,谁给我生火,跟我一路走?他那个人,我不关心,对我这个年轻女人,他也不多问什么,仿佛是张白纸。我俩总是一道结伴进山,待几天出去,过些时间又进来,在这些时间,我俩算是熟悉的人。我看着远方那些山树,心里是害怕的。可我在心里想,他跟不上我。
雨落下来了,空气浓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儿是雨哪儿是雾,人是水蒙蒙的,根本也走不成了。等雨歇住,周围景象又昏暗下来。这天,在这片林地,烧水泡茶煮饭,有好多事情做,一会儿砍树枝,一会儿把帐篷重新扎一扎,到河边去坐着,看一看。我在树林里走,一只肥胖的松鸡踱出来,好大的一只鸡,它望着我,一点不惊慌失态,倒好像有些瞧不起我似的,有意慢悠悠地,把屁股上鲜艳的羽毛对着我,抖了抖莹亮的雨水,消失在树丛后边。我伸手拍打树干,想把它吓唬出来,但我在石头缝儿里找,再也找不到了,只好悻悻地走回营地。
他跪在帐篷里,清理塞满背包的东西,拿几样出来装进另一只黑色小包,上好表,躺下了。累赘的包压得肩膀发酸,出行前做过精简,可他还是带上来这么多东西,每一样都放不下,每一样又放回大包里。
我来爬峰山,是听他顺口提到了有这么个地方。想象中,这就是《大荒西经》所指的灵山,九峰相连的形状,地理位置,与这座山太像了。云烟草树,各种各样的草药生长,各式各样的动物出没,所以又有神仙路的说法,说山里产不死药。九个刀削一样的山峰,依次排开犹如墙峘,登上山巅,徒手可以摸到天,人在山上就成了神仙。他说的这些亦真亦幻的轶话故事,让我有了很多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