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眼睛
作者: 陈启文一
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下意识地,我总觉得有一双波光闪烁的眼睛瞄着我。
那是故乡的眼睛,黄盖湖,我的母亲湖。每一次看见她,那万顷碧波仿佛顷刻间涌现,往这里一走,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忽然攫住我。在我尚未走出这一方水土的少年时代,这是我见过的最辽阔的水域,一个坦荡的大湖,为我打开了一个生命空间,又让我莫名敬畏和惆怅。我时常站在岸边深深地望着她,感觉那澄明的大湖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天地间的一切。从小到大,对这个大湖我一直充满了无端的猜想,猜测她久远而神秘的前世。而在一场宿命的战争打响之前,这是一个天生低调的湖泊,一直隐藏在长江和赤壁背后的地平线下,她的存在如同历史的空白,天空一片空旷,唯有静水深流。
多少载风流水转,永不停歇地洗刷和打磨它经历的一切事物,那柔软的波浪时不时就会吐出一些坚硬的东西,如那些锈迹斑驳的箭矢和矛尖,透过那特有的铭纹,在浩渺烟波中终于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历史年轮。那是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春天。每年江南的桃花一开,随之而来的便是江湖的汛期,裸露的河床和湖洲渐渐消失在漫漫春潮中,一个大湖大得几乎漫无边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艘艘东吴水师的蒙冲斗舰从长江太平口鱼贯而入,潜入了一个隐藏在历史背后的大湖。而此时,在长江北岸乌林一侧,曹操在征服北方之后,率二十三万雄师挥戈南征,号称八十万众,攻打只有区区四五万人的孙刘联军。那一代枭雄之气势,一如文章冠世的陆机所云:“魏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邓塞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骑千旅,虎步原隰,谋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一宇宙之气。”这百万之师虽说过于夸张,但曹操“喟然有吞江浒之志”还真没有夸大其词。一场划时代的战争,就这样,在长江赤壁一带拉开了历史序幕,那是一场早已没有悬念的战争,然而在当时还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太平口,地处赤壁上游七八里处,扼江湖之咽喉,直接沟通长江和一个深藏不露的大湖。而在太平口一带的江湖之间,还横亘着一座铁山咀,这是一道插入江湖的长矶,既是雄踞江湖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对潜入湖中的东吴水师也是天然的掩护。
既有太平口,便有太平湖。太平,太平,人类的世代祈盼,但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这祈盼往往又只能以战争的方式去达成。从太平湖到黄盖湖,则是人类对一个自然湖泊的重新命名,也是对历史的一次改写,那个改写历史的关键人物既不是坐断东南的孙仲谋,也不是雄姿英发的周公瑾,更不是刘备和诸葛亮,却是一位姿貌严毅、充满了血性的湖湘之子。黄盖,字公覆,三国零陵泉陵人,为东吴十二虎臣之中坚。据史载,“盖少孤,婴丁凶难,辛苦备尝,然有壮志,虽处贫贱,不自同于凡庸,常以负薪馀间,学书疏,讲兵事”,这是一位手操九节铁鞭的威猛型战将。他一眼可以看穿长江,直抵对岸的曹营,真可谓洞若观火。而他不但有陆拔山岳之势、水断虬龙之气,还熟读兵书,颇有奇谋,赤壁之战最关键的一个谋略,就是他奉献的火攻曹营之计:“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
但要把这一把火在那风高浪急的时空中点燃,绝没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么浪漫,这是一着妙计,更是一步险棋,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太多的情节或细节。
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武力对峙,东吴水师乃是强弩之下的一支弱旅,尤其需要有回旋和纵深地带。据清同治《临湘县志》:“黄盖湖在县东百里,东纳马蹄湖水,西纳横河口水,南纳沅潭湖水,西纳中寨湖水,东北纳蒲圻及嘉鱼水,纵横五六十里。赤壁之战,黄盖屯兵于此,故名。”这段记载有些错乱,而黄盖湖确实水系纷纭,莫衷一是。东汉建安年间,这个天然湖泊比清代要大得多,从太平口一直纵深到龙窖山脚下,纵横数百里,足以装得下数万东吴水师。有了这样一个大湖,进可攻,退可守,还有一条条通湖达江的河流源源不断地运载军需物资。这兵要练,也要养,史称黄盖“善于养众,每所征讨,士卒皆争为先”。
黄盖湖是一个江山之间的湖泊,若要追溯大湖之源,就上龙窖山吧,这是黄盖湖流域最大的靠山,为五岭山系幕阜山余脉;虽是余脉,那拔地而起之雄姿、崇山迭起之磅礴,一看就底气十足。这样一座有底气的山,从不轻易显山露水,哪怕在最晴朗的日子进山,阳光照亮了云霭间的层峦叠嶂,却难以洞穿那云遮雾绕的迷谷幽径。这里是大自然的疆域,漫山遍野长满了苍藤青苔,更有茂林修竹。若在阳春三月进山,正好赶上了野樱花开的季节。野樱花是龙窖山最惊艳的花朵,每当江湖春潮涌动,水滋养着风,风生水起,便一阵一阵地催开了花信,那苍老的树干、粗粝的树皮、枯黑如焦炭般的树枝上,竟然又抽出了一片片鲜嫩的绿叶,绽放出了一簇簇、一丛丛灿若云霞的野樱花,云彩轻拂着雪白的花瓣,蜂蝶追逐着粉红的花蕊,这稍纵即逝的野樱花可以酿出世间最甘甜的蜜,连飞出花丛的鸟雀也散发出香远益清的气味。越是危崖绝壁,越是绝美的风景,那是人类难以抵达的境界,这超尘出世的境界往往便有仙子出现。这里是瑶族先民的千家峒,在瑶族同胞的神话传说中,这是一座仙女散花的仙山。而我,一个俗人,每一次进山都只能仰望和远眺那缥缈的仙境,却也有一缕缕溪水从绿荫花影间娓娓流来,一座大山有了水的滋润,那层峦叠翠便愈加鲜翠,连阴影也是鲜亮碧绿的。
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高,而高山流水往往于危崖错落间诞生。龙窖,龙窖,原本就是藏龙之地,要不怎么叫龙窖山呢?相传龙窖山一度久旱未雨,一座青山在烈日赤焰下化作草木干枯的焦土。为拯救在饥渴中挣扎的众生,一位叫灵芝的瑶家姑娘每天仰望着布满火烧云的天空,睁着一双焦渴的大眼睛向上苍悲泣求雨,那一片诚心和欲哭无泪的眼睛没有感动上苍,却让洞庭龙王之子小黑龙动了恻隐之心。随后,小黑龙飞赴龙窖山私播甘霖,因触犯天条,令玉帝雷霆震怒,命雷公电母连炸三个霹雳,于龙窖山顶劈开三口深潭,(这深潭通过山底的阴河与洞庭湖一脉相连),随后又用铰链将小黑龙镇锁于潭口的岩石之下,命其日夜喷涎吐沫,将功赎罪。从此,小黑龙一直在巨石和锁链下不屈地挣扎,又一直在挣扎中滔滔不绝地喷涌出龙涎。这个神话传说与洞庭君山的龙涎井如出一辙又遥相呼应,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暗合自然伦理。从广义上看,龙窖山和黄盖湖原本就属洞庭湖水系,这三口深潭就是黄盖湖的源流,而最上边的一口号称黑龙潭,俗称老龙潭,随着那传说中的龙涎喷溅而出,在绝壁深潭间化作七级悬迭的瀑布群,远远一看,如银河倒悬般自天而降,在撼人心魄的呼啸中以悬殊的落差直插深潭,于是咆哮,于是嘶鸣,又于咆哮和嘶鸣中挣扎出万千的姿态来,一座山却愈加高深而静穆。
一条发源于龙窖山的河流,仿佛在传说中诞生,一旦诞生便是龙窖山的千古绝唱。走进龙窖山方才发现,在历史的背后不只是藏着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在大山深处还藏着一条源源不绝的河流。高山流水,才是千古江山的真正知音啊。设若没有一座龙窖山,就没有龙窖源,也就没有了一条注入黄盖湖的重要源流,甚或就没有了黄盖湖,一段历史将被彻底抽空。但历史从来没有假设,一切皆是早已注定的。
这条由龙潭孕育出的河流,一如蟠龙一般盘曲环绕,它就叫蟠河,古称大蟠河。但史上还另有一说,当时,为了保障东吴水师的燃料供应,周瑜命右将军潘璋在龙窖山北麓采伐薪柴。此人乃是后来率部擒杀关羽的一员猛将,也是东吴十二虎臣之一。吴军采伐薪柴之后,最便捷的路径就是由大蟠河放舟而下,运往黄盖湖。但这是一条山溪型的河流,尤其在流经龙窖山马岙马公溪一带,河道陡狭而曲折,激流跌宕起伏,难以载舟行船。潘璋便率领军民拓宽河道,疏浚河床,采用依山就势分段筑坝的梯阶运输方式,最终打通了从龙窖山到太平口的水道,于是乎,这条河流也跟着他姓了潘,因而又叫潘河。
一条河流,就是一条水路。从龙窖源出发,只要追着大蟠河走,你就能追踪到岁月深处的一个个秘密。而在它流经的每一个地方,都会获得一次重新命名,如龙窖源、龙源河、坦渡河、新店河、新溪河,但从头到尾其实就是一条大蟠河,全长一百余里,为长江右岸支流,沿途又加入了柳林港、松峰港、伴旗河、益阳港等支流,水势愈来愈大,在流经临湘中部后,这条河从西北流折向北流,注入黄盖湖,又由黄盖湖鸭棚口河道经铁山咀入太平口,最终涌入滚滚长江东逝水。这江山之间,黄盖湖的风浪来自长江,黄盖湖的碧水则源出龙源,而山外有山,湖中有湖,一个大湖又分成了无数个小湖,一条水路又将江山与江湖自然而然地串联在一起,如同一气呵成。
对于那场必将发生的战争,这条河流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在今临湘坦渡镇境内,有一个状如马蹄的湖中之湖——马蹄湖,为黄盖湖西南部水域的一部分。坦渡,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坦,本义为平坦,又引申为平安和宽敞,料想这里曾是一个水域辽阔又风平浪静的古渡。既有坦渡,必有良港,这里据说是东吴水师栖息的一个天然港湾。那一船一船的柴草由龙窖山北麓的马岙运抵马蹄湖后,就堆积在这个港湾边的滩头上,在夏天的骄阳和干热风中很快就被晒干。这既是数万军士的薪火,还将点燃那场宿命的战火。
二
龙窖山还有一个别称,药姑山,素有江南天然药库之称。明人李时珍曾在此翻山越岭,遍采山间百草,走时丢下一句话:“药姑山上百草全,只缺甘草与黄连。”
这山中不但留下了一代药圣的足迹,还留下了三位药姑的传说。不知何年何月,李氏三姊妹在此山中结庵修行,她们饮山泉,尝百草,以宽大而柔韧的箬竹之叶遮身。其时,疟疾流行,万户萧瑟。三姐妹踏遍药姑山,终于寻找到了一种治疫的神奇药草,挨家挨户送到百姓家中,从而拯救了一山百姓的性命。她们的善行感动了上苍,王母将她们封为司药女神,此山由此就称之为药姑山。如今在山风吹拂的箬叶丛中还掩映着一处古老的遗址——三仙坛,相传就是她们结庵修行之处。
当我追寻历史的踪迹,却遭遇了一个又一个在龙窖山和黄盖湖遍地流传的传说。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但这些传说又特别接地气,往往与当地风物相互印证。从某种意义上说,传说其实是民间的历史叙事,是人民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甚至就是真实的历史。想想,一个地方屯驻了这么多军队,若是没有大量药材作为军事上的保障,一场大战尚未开始,兴许就会疫病肆虐,这仗还怎么打?
看看长江北岸的曹军吧,在双方兵力众寡悬殊之下,胜败几乎没有悬念。而从曹操本人来看,尽管历代修史者都一直刻意贬低他,但他又确实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他对战争充满了天赋和激情,在赤壁之战以前,堪称是一位百战百胜的战神。然则,战争既有定数又充满变数,而变数往往也是定数,尽管曹军在赤壁之战遭受惨败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因遭受大疫而导致战斗力大大下降绝对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三国志》所云:“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随着两军隔江对峙日久,曹军不但陷入了军无食粮、马无藁草的困境,来自北方的他们对南方的气候环境亦是既不熟悉也不适应,以至于“士卒饥疫,死者大半”。这疫病,据后世猜测,极有可能是大面积感染了疟疾和急性血吸虫病,而长江北岸乌林一带又没有一座像药姑山一样的天然药库,那救命的药材只能从千里之外远道运来,致使大量急性感染者在第一时间几乎无药可治。战后,一向用兵如神、极少失算的曹操是挺不服气的,他在痛定思痛后仰天喟叹:“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在曹操看来,他不是被周瑜打败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瘟疫打败了他。相比之下,东吴水师既有黄盖湖这样一个辽阔纵深的水域,又有龙窖山或药姑山作为柴草和药材的保障,而黄盖湖流域自古就是江南鱼米之乡,在粮食上也有充足的保障。
这湖里的鱼多得不得了,在我的孩提时代,每年都有成群结队的春鱼随着春潮,从太平口涌入黄盖湖,多得可以用瓢舀。在我发育不良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这湖里的鱼虾、莲藕、莲蓬、菱角、茨米、芡实养育过我瘦小的身体。那湖边湿地上还生长着芦笋、野提蒿、野芹菜、雁鸭须,这是有名的黄盖四鲜,鸟也吃,人也吃。东吴军队来自江南,以稻米为主食,又有这么多鲜美的野生植物,吃过一茬又长出一茬。这里的粮食也是不用愁的,东吴大将陆逊曾依山据险,筑土城于板桥詹家山,位于如今的临湘城郊,也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地方。这可不是传说。一位年过古稀的考古专家带着我七弯八拐,走进了一片山丘地带。十多年前,他曾参与土城遗址的考古发掘,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没想到竟然也迷路了,几乎都不认得这个地方了。唯有河流,从来不会迷失方向。这山脚下,就有一条源出龙窖山脉的小河蜿蜒而过,名叫板桥河。这板桥河或许就是历史上的伴旗河,为大蟠河的一条支流,早先也可以行船载舟。从伴旗河之名可以推测,当年那些往来于江湖和土城之间的东吴水师,一艘艘船只上插着牙旗,伴随着河流往复穿梭。随着岁月流逝,一段历史渐行渐远,这河名便渐渐叫成了更通俗的板桥河。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有些历史事实却不是猜测,据考古发掘,在詹家山土城遗址先后发现了八个大粮仓,这座土城应该就是东吴水师的大粮仓,一船船军粮就是从这里通过伴旗河或板桥河进入大蟠河,然后运往驻扎在黄盖湖周边的一个个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