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机、洗衣机、电烤箱及其他
作者: 草树滴沥一声。几乎在大拇指离开那一瞬,指纹锁开启。外出一段时间,这一刻打开家门的感觉,有着旅途后期日渐积累起来的热切。我是一个恋家的人,稳定的空间和有序的生活,让我能够保持一种个人气息的稳定,进而随时展开想象的翅膀。妻子天生向往远方,越远的地方越给她带来兴奋,和距离成正比。比如去北京这一天阳光明媚,去新疆那一天下着小雨,她的脸上露出的热情,后者远大于前者。而去拉萨和欧洲,则是有着更大差异——前者除了热情,还有几分骄傲——去雪域高原是要带着几分勇气的,像我这样的人想去又不敢去,就无形中支持了她略微抬高的下巴;而送她去欧洲的那天傍晚,去机场的路上,她小鸟般在副驾驶上叽叽喳喳,仿佛当下的时空,不是傍晚而是早晨。但是她无不是在旅途的后期,开始恋起家来,新鲜感的过去、车马劳顿的疲乏积聚,以及某个旅馆房间的不尽如人意,都会让她变得归心似箭。
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妻子一边说,一边抢先一步进门。她一怔,直直站住:家里真成狗窝了。地板上满是灰尘,餐桌上堆满外卖的包装,茶几变成揉成团的面巾纸的天下,儿子卧室被子凌乱,满地衣服、袜子、奶茶瓶子,一只矿泉水瓶装满烟蒂……这个臭儿子,妻子边收拾边念叨。我走到阳台上,出门时绿叶葱茏红花满枝的三角梅,叶子落光了,枝桠突兀,奄奄一息;两盆绿萝也露出黄叶……等我们收拾一阵,坐下来歇口气,想喝杯热茶,发现饮水机也“干枯”了。打电话让人送水——打开饮水机的柜门换出空桶——将放上茶叶的杯子搁在饮水机的水台上——按下红色按钮,热水汩汩流出……这才找回十几天中断的生活节奏,安心在沙发上坐下来。墙上挂钟的吊锤,仿佛此刻才悠然摆动起来。
饮水机具体是什么时候进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小时候,在乡下,每家每户都是喝塘水。日落时分,田埂上布满挑水人的身影。“半桶水跳得厉害”,有过挑水经历的人,听到此话,一定会心一笑。没挑过水的人,很难感觉满满两桶水在肩膀的两边节制的荡漾所带来的快感,尤其当越过某个田坝口。扁担在肩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水在桶里静静跳荡,石楠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燕子偶尔无声地从前面掠过……水始终在桶里节制地荡漾,从水光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控制力和平衡力,甚至身体的协调能力。从被父亲命令的不快,从被“控制”,进入自己“控制”水的快感,一种奇妙的乾坤大挪移完成了。换肩之时,将扁担腾起来,两只水桶稍稍往上一跃,我会瞄一眼桶里的水,忽然往上一跳,又稳稳落下,波澜尽在掌控之中——我不禁有几分骄傲了。水的动荡,轻快的脚步,仿佛一切都有了美妙的节奏,随着我的呼吸而起伏。
雨季塘水的浑浊,大旱之年塘水的干涸,烧水壶底沉淀的厚厚水垢,塘水的泥巴味道,这一切我当然不会忘记,只是说塘水在我生命中作为矿泉水或纯净水的前身,逐步演化为了一种时间形态。虽然我不再厌恶挑水——它的轻盈节奏带给了我快乐,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忘记某个沮丧或狼狈的时候,某一次分神了,或天空下着小雨,小路变得湿滑,突然在田坝口踩空,两桶水哗的一声,从两边流开,消失在田野的裂缝或砂石里,我仰面朝天坐在地上,招来一阵笑声。坐湿的屁股,歪斜的水桶,只留下几道湿印的清水,构成一个小小停顿。但这样的戏剧事件还远不足以形成打量时间的契机。一个没有河流的村庄,池塘的盈亏,那个过程之缓慢,比起月亮的圆缺还要不明显——一种静止的感觉,然而它又那么小,很难让人感知时间的形态,更不要说感受河水潺潺流淌带来的那种无限能量了。四季的轮回,塘水的消涨,需要一个更长的时间周期,去感知世界的变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没有河流的暗示,时间一如静止,一种麻木感和混沌感,耗去一代又一代人的年华。当然这一切都很快改变了,从塘水、井水,到自来水、矿泉水、直饮水,无论乡村或城市,水和人的相互映照和存在形式的变化,已经同步于文明的大转折。
饮水机汩汩流出热水。我续了一杯茶。阳台上三角梅的花钵里,过量的水从塑料托盘溢出来,形成一条细细的涓流,阳台地面顿时显露出它的不平。我想起不久前在微信公众号“我爱新诗”读到的一首诗,是一个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成回国的青年科学家写的,他叫Kinnosei,不用中文名,大约是不想让他的那些自然科学同行知道他写诗。他的青年科学家的称号,源于他在《自然》杂志上发过几篇论文,一个标准理工男,却写出了清澈细腻的诗,激起了我的好奇。我记得那首诗把“饮水机”纳入到了一个古老的视野,或者说以现代性视野重新审视古人的命名,视角非常新颖,我一下就记住了。此刻我又把它搜出来,诗的题目是《逝者如斯夫》,“猫注视/饮水机的样子//就像是忽然/发现了/时间的样子//也试图用猫手/打断它”。诗看上去很简单,文本背后隐含的写者姿态和写作观念,却尽显写作素养。写作主体完全退隐到语言舞台的幕后,以猫和饮水机的存在场景,去呈现个人在现代生活中对于时间的态度。大河般连续流淌的时间形式,在此变成了饮水机的间断出水片段,而猫也试图打断它,一个“也”字,是否蕴含着某种潜意识?即是说,人类的潜意识里,有着深切的留驻时间的渴望?
这个时候,岳母还在我家住。她不懂怎么开饮水机,时常到厨房里烧开水来喝。一天早上,我看见她从厨房端着一杯水出来,就指着饮水机问她,“不会用这个,是吗?”她说你们买的这些东西都太复杂。我就取笑她年少不读书,大字不识一个。她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说,我教你用吧,很简单的。她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说,是啊,是蛮简单,一边打开饮水机,水流汩汩地注入她的杯子,直到溢出来。我说你松手啊,她哈哈大笑。有一次舅子们来看她,她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大家都笑她。她也不知道我们笑什么,也跟着一起傻笑。
儿子买回一只布偶猫的那天早上,岳母在乡下去世了。老太太手术做了三次——一次胆囊切除。医生说,老太太您太胖了,肥肉那么厚,虽是微创手术,切口却不得不加长,足有半尺长的伤口。两次支架手术。第一次是十几年前做的,从股动脉引导植入,那时技术还不够先进,她扶墙走了半年。但她始终乐呵呵,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谁说话都想插一嘴。如今她永远地沉默了。漂亮的布偶猫认生,躲在沙发底下,像一个羞怯的灵魂。我们几个人从悲伤的沉默中,一齐将注意力聚集在那只猫身上,打破了一时的缄默。而它,短暂地打断了时间。只是短暂地打断时间——小车在楼下等,我们要立即返回乡下。等到这只布偶猫有了名字,学会在我们喊“虎皮”的时候回转那双湛蓝的眼睛,饮水机也从我们家的生活中退场了,换成更为方便的自动烧水壶。矿泉水从壶的底部直接吸入,虎皮无法伸出猫手去打断时间,连做出那种姿态的可能性也不复存在。“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我常想起鲁迅先生这句话,心中莫名有一些悲凉。有时,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种未知的恐惧中,犹如在茫茫大海里游泳,始终看不到陆地。但一首小诗,会像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突然出现的绿岛,横亘眼前。Kinnosei还有一首诗,叫《到底是哪里会让人害怕》,“很多鱼出现在水中/颜色比水要深//你说,是真的鱼吗/为什么周围都没有人//一个建在五层/被水占满的房间/鱼和水,看起来毫无问题”,是的,大可不必焦虑,鱼和水在五楼的房间,不是“看起来毫无问题”?
妻子一杯茶没喝完,又忙碌起来,抱着一大堆衣服往厨房外的生活阳台上去。说来惭愧,有一天,当我突然想起女儿小时候挂在嘴边的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头一次抱着脏衣服,去阳台上开洗衣机。密密麻麻的按键和标识,居然让我无从下手,瞎点几下,不行,埋头看一回,再点,还是不行,就大声喊妻子。她跑过来,笑着说,你不是工程师吗?那工程师也需要说明书啊,我又不是这个专业的。妻子指点一下,我立即心领神会。洗衣机发出一阵流水声,然后就轰隆隆地转动起来。
我是不想听妻子的抱怨,才来弄这个东西的。以前我工作忙,妻子当然不会让我操心洗衣服之类的事,现在一天到晚在电脑上啪啪地写文章,或许在她看来,不过是追求个人的精神生活罢了,那些文字能变几个钱?约等于价值低廉的废纸盒子。她当然不是这样的,她更多想的是让我多活动一下,不管以什么形式,拖地或炒菜都行,总之不能坐着,不能不动。是的,我可是有“前科”的人,再来一次脑中风,可不是好玩的。几年前我的那次身体坍塌事件,在她的心里仍有余悸。
我对洗衣机生出某种类似花痴的“痴迷”,是妻子没有想到的。有一天,我在阳台上一个人观察洗衣机的进出水管道,并对排水管的位置,进行了改造。我发现楼房里这些陌生家庭,表面上互不关联,实际上处在一个循环系统中。落水管不断传来水声,污水的声音,你不能去想象它的形态和气味。它垂直向下,不由分说,你只有“独善其身”,所以我改好排水管道,还对地漏的水封和出水口的衔接,进行了深入的“完善”。我跑到五金店买了一个水封效果更好的地漏和橡胶密封圈,这样不但彻底解决了污水溢出的问题,连污水的气味也隔绝了。整个阳台看上去更加整洁美观,清洁。妻子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一会儿扳手,一会儿塑料王,弓身忙乎,我恍然不知。当我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她大加赞赏,到底是工程师呢。
我们家的洗衣机经历了单缸洗衣机、双缸洗衣机到滚筒式洗衣机的迭代。每次洗衣机迭代,也伴随着房子的迭代:从出租屋到带天井的市场区混合楼,再到环境优美南北通透的板楼。所有人都会说洗衣机的发明是对妇女的重大解放,它把妇女从洗衣服时弯腰驼背的顽固姿势中解脱出来,让女性保持了女性渴望和热爱的那种生活的清新性。我对洗衣机迟到的“迷恋”不在于此,而是在于一阵轰隆和呼呼声之后,打开洗衣机盖子那一刻,我看到衣服或被单在滚筒内形态的改变,就像有了某种依恋。我有一首诗写洗衣机,就是来自这样一个时刻,“滚筒开始转动/衣服形成漩涡/洗衣粉从小盒子下水/产生大量泡沫/不像码头上的跳水/激起明亮的水花//地球转动也不像滚筒/正如觉察不到/权威的搅拌/当声音渐渐轻盈/你打开盖子会发现/一种依附如相恋//长久反复的清晰/衣服开始发白/多么古怪我竟然对它/生出莫名的依恋”。那一刻敞开的洗衣机,让我浮想联翩,拿出那些甩干的衣服,把它们从皱褶中,啪啪啪地抖出原来的大致形状,挂满整个晾衣架,我仿佛看见一个个人的社会形态,无法再回到那个隔着茫茫岁月的遥远的自我。
洗衣机处在一个家庭最不起眼的位置,厕所,阳台,或者专门的洗衣房,它的隆隆声和嗡嗡声经过几道门的阻挡,基本上约等于无,至少会被电视里的声音和窗外传来的市声覆盖。洗衣机让几千年来深入人心的形象消失了——妇女坐在矮板凳上,面对装满衣服、冒着水泡的盆子,低身弯腰,双手并拢在搓衣板上揉搓,脊背在一缕阳光下或哗哗的雨帘后,一起一伏。这不单是妇女的劳动形象,也是妇女经典的文化形象。2011年,我在凤凰认识了一个老作家,他在《老凤凰》一书中描写了那些沱江镇的妇女在河边洗衣服的场景,给我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河水的哗哗声、揉搓衣服的声音和捣衣声,夹带着青年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中年妇女的打趣声和老年妇女偶尔的一声叹息,无论是女青年失恋的郁结,中年妇女对婆婆的抱怨,还是老年妇女沉默的孤独,仿佛都在两手一甩、衣服舒展那一刻消失了。当有人说起某个男人走了野,或某个青年对姑娘动了心,就会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欢笑,连那个老年妇女脸上纠结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妻子从阳台抱回从晾衣架上换下来的干衣服。衣服将她的整个身子遮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忽然想,她要是有什么委屈或悲伤,面对阳台上洗衣机的独自运转,又如何倾诉衷肠呢?岳母走后的那段时间,她就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她若不是面对洗衣机的嗡嗡声,而是在河边和一群妇女洗衣,是否在捣衣声和笑谈声中,就不知不觉消解了心中的悲痛?洗衣机解放了妇女的双手,但是也取消了河边洗衣那样富有诗意的社交方式,甚至取消了手和衣物接触的微妙感受。洗衣机的出现,使得某些风俗场景随之消失,这中间的断裂正如生死间断处的沉默,它要跃身文明的画廊,如何能够离开语言的命名?
2019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诗人吕德安从美国给我发来他的长诗《曼凯托》,当时我正在写关于他的诗歌的一个长篇随笔。曼凯托是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吕德安曾经在那里短住过几个月,长诗《曼凯托》实际上是把中国福建一个叫马尾的地方的诗人的童年记忆,装进一个陌生的词:曼凯托。当然也不全是这样,比如诗中的大雪和教堂的晚钟,就大概率源于曼凯托,因为马尾是很少下雪的。三十个片段拼贴成一幅中国南方海边小镇的风俗画卷,诗中有一个片段,正是妇女洗衣服的场景,它的细致令我心里怦然一动。我虽然生长在一个没有河流的村庄,但是我能无障碍地进入诗中的画面,并感觉出它比《老凤凰》更为细腻的笔触。“下了一个月的雨,就有井水溢出/把搓衣石板上的女人们惊起//她们笑着骂着,闪跳一旁/她们彼此告诉对方身上有水//企图阻止,避免水荡开,晕开/又紧贴着把部分肉体显现//手在这里是徒劳的/衣服在水里展示了丝绸质地//……//这里还有像地平线那样遥远的颜色/可以点燃,而当你把它点燃//你就无法把它熄灭”,这种自然清新、天人合一的场景,不啻是一个文明链条断裂处的崭新活结,且蕴含着某种冷静的、艺术风格上表现为中性的全球视野:曼凯托和马尾的相互置换,生成语言的陌生感。翌年春天吕德安邀请我去福州,他带我去探访了《曼凯托》中的那口井。一个晴朗的春日,马尾那些黄色墙体在阳光中闪耀。我们沿着闽江的河岸,去寻找税务局的老房子,河边的老房子所剩无几了。德安身材消瘦,但身子骨硬朗,步态轻盈,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他对我说,那时他在马尾认识了舒婷,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呢,时间过得真快啊。几十年在国外,中间也没有回过这里,他也有些找不着北了。好在有高德地图,但是拐几个弯,小高又说往回走,于是不得不向那些老居民打听。在一个布满防盗网的老社区,沿着坡道下去,我们找到了那口井。德安反复核对四周,说,没错,就是这个地方。井完全干枯了,井口靠内下去半尺焊着铁栅条,螺纹钢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