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阜城四千里

作者: 王国华

阜 城

深圳至河北阜城县有多远?我屡次打开导航查询,屡次确认,从没变过,都是一千九百多公里,按约定俗成的华里计算,差不多四千里,开车由此及彼约二十二小时。此为理论行程,实际谁也不能一刻不停地开这么长时间。曾设想自驾回家,每天开五六个小时,边走边玩,四天很充裕。飞机就免了吧,三个小时似乎不多,把两头耽误的时间都加上,亦需一整天。如果步行呢?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或与常读各种史料有关,古代官员跋涉赴任,要费时几个月甚至半年。当我从深圳出发,翻山越岭,春日出发,疲惫不堪地抵达被称为故乡的地方时已是秋天,我会飞奔过去,久久凝视那块土地吗?

应不会。

阜城,这是我一度要刻意忘记的地名。大学报考时有一栏,“是否服从调剂”,我硬生生地写上“除河北省以外服从调剂”。大学四年,时时闪过一个念头:一辈子再也不回老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仔细自问,家乡对我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要逃离毫无希望的农耕生活。那个叫王过庄的村子,是这个省份、这个县城的微缩版,某种生存方式的代名词,小它即大它,尤其压抑我蓬勃的生命力。跳不起来,一跳就撞到漆黑的屋顶。脚上粘着万能胶,死沉,我只有拖着沉重的鞋子拼命跑向远方。

院 子

曾经逃离的地方如今越来越靠近我。

打开连接到手机上的监控(不喜“监控”一词,以相对中性的“镜头”替代之),身在深圳的我,便看到了王过庄自家的院子。

一条砖铺的小路从屋门到大门口,长十数米,已分不清哪是土哪是砖。院门者,一个歪歪扭扭的铁栅栏而已。墙亦篱笆墙,过车过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小路左手边是一棵柿子树,每年秋后结柿子三五个,人不得其一,都成了鸦雀的果实。人从树下走,鸟忽逃走,翅擦肩头。右手边是一棵杏树,每年夏季麦收前后结果,有大小年之分。春天,在镜头中眼看着杏树叶一天天变绿,一天天茂密。叶片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叶子中间的果实渐渐变大,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杏娇气,不堪存放。我曾数次问母亲,能否晒成杏干,等我们回去吃。母亲说以前试过,一是天无整天晴,晒不透;二是苍蝇多,在杏干上乱爬,脏,没法吃。冬枣树一棵,紧挨着厕所。每年中秋前后回家,正赶上枣熟,又脆又甜,几个人站在树下一边摘一边吃。

杏树下种了苜蓿。只需种一回,年年长,春天可当鲜菜吃,做馅儿包饺子蒸包子,还可以蒸“拿够”(音。或为“拿糕”,敝乡食物,苜蓿、榆钱儿、小青菜等,洗净,以玉米面简单搅拌,蒸熟,滴几滴香油,饥饿年代偶充正餐)。我早晨刷牙常把水倒在这里。地面湿了干,干了湿,变硬了,苜蓿居然还是年年按时钻出来。

苜蓿旁边有几条浅浅的垄,春夏时种植韭菜、小葱、萝卜。北瓜秧和丝瓜秧爬满篱笆,嫩瓜滴里当啷,母亲随手摘一根就可以吃一顿。吾乡将丝瓜称为药丝瓜,确有一点点轻微的中药味。北瓜学名笋瓜,是南瓜的一种,多圆形,也有的像西葫芦,可切块蒸着吃,可剁碎做馅儿。紧挨着墙边种了几垄白菜,秋末冬初,天一变冷,母亲把它们砍下来抱进屋子里,可以吃一冬天。

我就在这个小院子和一排门窗都关不严实的屋子里长大。那时,院子里根本没什么菜,除了一棵枣树,绿色都少见。曾问父母,以前过苦日子,为什么不知道在院子里种上这些。答,蔬菜需要经常浇水,用扁担从井里挑水,人吃都不够,哪还舍得浇菜。做菜需要的油盐,更没有。家家户户基本都是咸菜就玉米面饼子,也就维持个温饱。

若当年有如此丰盛,我也不至于对其厌弃至今。它们来得太晚了。

声 音

冬日的镜头里最像幼时场景,清冷,萧瑟。地面苍黄生硬,光秃秃的树伸出几根枝桠,像水墨画。那只瘦猫蹲在台阶前,晒着太阳打盹。阳光虽亮却并不充足,能听到清晰的风啸,呼一下子,吹过去了。

曾经那么大的村子,最盛时近两千人,四邻八乡打群架基本没输过。逢四排九还有大集,年前的集市尤其热闹,大人抱着小女孩,小女孩衣服上的装饰品都能剐着旁边人的眼睛。现在村中只剩老弱病残,常住人口估计也就二百多人。整个村子都静下来了。

能听到清晰的麻雀鸣叫,叽叽喳喳。只有这些鸟,愿意陪着村庄。临近冬天,母亲要点炉子,整理烟筒时发现里面塞了一团乱草,乱草里有几只还不会飞的小麻雀,母亲将它们放在房子东面的水坑边。该水坑旱季无水,岸边堆满柴草,不知小麻雀能否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偶尔有狗吠。村子的狗都瘦,都怕人,远远歪着脑袋夹着尾巴跑掉,但互相之间非常凶狠,可以把对方咬瘸。人少了,狗也变少了,多数是对天乱吼,像是练嗓子。镜头中,有时会突然传出“嘣”的一声,不知发自何处,可能世界本来就在连续发声,平时只是被更大的声音淹没。此刻,被巨大的安静衬托着,小院里的声音如浅水中的暗礁、石块,全都凸显了出来。

无声胜有声,无人胜有人。镜头一动,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人影。如果父亲还活着,那一定是他回家来了。

父 亲

父亲生于1949年,属牛,小学四年级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再没上学,一生务农。在幼年记忆里,父亲偶尔赌博,输赢虽不大,但对一贫如洗的生活仍有极大影响,为此经常和母亲吵架。他还暴打我,举着擀面杖追我,原因已不可考。父亲并不安于贫穷,20世纪80年代初,和几个村民一起养一种叫做平菇的农作物,一大坨,像一个个耳朵叠加在一起,洗净泡好,用牛车拉到县城卖给指定的加工厂。依稀记得和父亲一起进城卖货,他在县城街头彷徨的样子。我年纪虽小,内心却隐隐产生了父亲其实是无力者的认知。他又先后承包过村子里的杏树和谁也不要的苹果树。能想到在庄稼之外找活路,其开阔思维、实干精神,也算走在了村民前面。每年春天,苹果树挂果前要剪枝一次。这是技术活,需请人,炒菜喝酒之外,还要付费。“专家”恃技傲人,不外传。父亲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人家修剪,第三年自己就可以剪了。我初中在古城中学住校,偶尔能在集上看到父亲。以前他从不赶古城大集的,太远。我在这里读书,他就来了。冷凄凄的冬日,天将黑,街路上已经没人,父亲蹲在路边,面前一堆没卖完的苹果。我和堂弟建华(也是同班同学)看见他,他塞了两个苹果给我们。二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土道,骑车回家要一两个小时。

这些往事都影影绰绰存在我的记忆里。凑近了看,又觉不太真实,仿佛是别人与别人的父亲。我伸出手,摸到的都是空。后来的事,则真切了。父亲暴躁了半辈子,后半辈子开始听我们安排,他变得慈祥,对孙子孙女都笑呵呵的。每次回家时,一路上他不断电话询问到什么地方了。

忌 日

父亲做了心脏病手术,期间,我坐卧不宁,觉得哪里都有问题。看见玻璃杯放在桌角,赶紧将其挪到桌心;见花盆中的土由黑变黄,一口气浇了三碗水;看绿化带上插了一只空瓶子,随手把它取下来,扔进垃圾箱。这么多事物置于危险之地,都是我的罪。

那几天,我和弟弟进不去手术大楼,只能在外面乱走,在北京的街头徘徊。我暗想,只要活下来,哪怕父亲成为植物人,我也可以接受,多伺候他几年就心安了。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煎熬了九天,还是没挺过来。2020年10月29日(农历九月十三)我们租车把弥留之际的父亲拉回老家。弟弟、弟妹、侄子,还有我,坐在救护车中,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身边一点点没有了呼吸。我的心像被钝刀子一片一片地割。那个疼啊。

我总是记不住父亲的生日,却永远记住了他的忌日。

少年失怙,固然悲惨,如竹摧折,脆而痕浅。盖因一直被抚养,亲由长者出;而时日尚长,可奋发图强,自行长大。怀亲之心,终有纾解。人到中年,生活安定,欣然反哺,拳拳赤子心,浓浓父母情,日复一日,遂成定例。亲来自于养,且厚于初。骤然丧亲,情不散而养止,悲苦更甚于少年。

那段时间,我拼命转移注意力,还是忍不住想到父亲。下夜班走在路上,如果他在身后拍拍我的肩,回头看到他,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再也不让他离开。大白天开着车,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流出来,不敢擦,直接滴在衣角上,裤腿上。车停下,泪已干,泪痕还在。这时我会跟弟弟通个电话。只有我们两个具最近血缘关系的人能了解彼此的感受。

承 诺

父亲出殡那天,邻居金平说,我父亲曾给他的妻子大玲打电话,让她先替自己把麦田浇一遍水,两家的承包地挨着,父亲说自己做完手术十天半拉月就回去了。第二年回家,一位乡亲跟我说,去年也是此时,父亲在村边见到他,跟他聊天时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京做手术,不花自己的钱,花儿子的钱。很自豪的样子。我如海绵吸水一般,紧紧把这些简短的信息捏在手里,倍加珍惜。初中就开始住校,真正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太长。我对父亲太缺乏了解。有一段时间,一度想跟父亲深谈,听他讲讲自己的琐事和心路历程,但在电话里只开个头,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岔过去了。或许还是没太放在心上,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手术前几天,妻子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闲聊兼询问一些事,我觉得不吉利,固执地要等到父亲手术结束后再联系,未料人去影灭,一生痕迹浅近于无,悔之晚矣。

想对父亲说的话太多。弥留之际,他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呼喊和承诺。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所想应该没有埋入地下而是飘在空中。可我现在捕捉不到,以后也许能。

那天我对父亲连说了好几遍:爸爸您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我娘和我奶奶。

奶 奶

父亲的骤然离世把我们家的节奏彻底打乱了。每个人都很受伤。大家尤其担心已经一百岁的奶奶。父亲兄妹三人,父亲为长子,一年中有好几个月陪奶奶吃住。奶奶是四邻八乡闻名的人瑞,记忆力好,谁家孩子想打听自家老人的往事,就来向奶奶询问。她九十多岁时还能自己拎着篮子赶集。摊贩见到她就说,不收钱了,沾一点您老人家的福气。奶奶一定把钱塞过去,说,你们挣点钱不容易。有人向我打听老人的长寿秘诀,余所知者,奶奶不吃肉,饭量也不大,经常用一个水果顶一顿饭,香蕉橘子苹果桃子,或者几个枣子。无新奇果蔬,均大路货。将此法推介给别人,我心里没底。每人体质不同,故无标准答案。其实最靠谱的原因还是奶奶心态好,不生气,不计较,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又儿孙众多,济济一堂,安享天伦之乐。

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给奶奶时,我们都围坐在她身边,她面无表情,反复对我们说一句话,“谁难受谁就自己受,别人谁也代替不了”,这话也可能是她说给自己的。她还在众人搀扶下到灵柩前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大家猜测,奶奶似乎扛住了晚年丧子的打击。葬礼后,姑姑不放心,就把她接到自己家。我们那里满月祭奠逝者。一个月后,姑姑没敢告诉奶奶,悄悄回村上坟。那天晚上奶奶忽然问姑姑,今天是不是你大哥一个月的忌日?姑姑说已经过去了。奶奶没再吱声,半夜忽然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天亮,姑姑怎么劝都劝不住。然后奶奶身子就垮了。姑姑和叔叔将她送到医院。奶奶不吃也不喝,每日神态惨然。这么大年龄,医生不敢用药,只能打一点营养品维持。一天又一天,大家以为这次或许熬不过去,奶奶在过年前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那么清醒的一个老人,此后就“糊涂”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而且是跟过世的人说话,嘟嘟囔囔,无法分辨具体内容,只能听清她称呼那些人,她的哥哥嫂子,我的爷爷、父亲等。我以为这也正常。她心里一定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她游走于阴阳之间,活人和逝者之间,只要是她的亲人,都随时和她在一起。(补记:奶奶于2022年1月28日无疾而终,享年102岁。)

姑 姑

奶奶住院时,我执意要交医药费,姑姑不同意。我说要替父亲尽孝,姑姑说,你父亲走了,他的义务已尽完,剩下就是我和你叔的事了。

那天姑姑坐在床边给我和妻子讲奶奶病重的前前后后,三个人都不断擦拭眼睛。前些年回乡,一家人围着奶奶拍照,互相打趣开玩笑,孩子们跑来跑去,奶奶说,现在我活着,你们还能经常凑,等我没了,就很难凑这么齐了。我听着,心里悄悄升起一丝悲怆,是的,这些亲人早晚会离散的,大风吹落叶,各奔东西。而奶奶在世,是姑姑在穿针引线,将全家人黏合在一起。

父亲兄妹三人都很孝顺,姑姑年龄最小,作为唯一的女儿,对奶奶出力最多。奶奶行动受限后,仍保持着女性自尊,只让姑姑帮她方便。在叔叔家住的时候,姑姑隔三岔五来探望,奶奶见面便埋怨:“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姑姑就解释:“这不才两天吗?”为照料老人,姑姑家中特意装了暖气和室内厕所,天冷时便将奶奶接走。于是姑姑家里就有了两个老人,另外一个是她九十岁的瘫痪又目盲的婆婆。设身处地想一下,光是洗洗涮涮就够累了,还要给老人买药、喂饭,陪她们聊天,家里又有一堆农活。姑姑从无怨言,说起来都是一笑而过。这一年,姑姑骑车被一根绳子绊倒,摔坏了腰,尚未好利索,冬天扫雪,不小心又摔断了胳膊,天天打着夹板。我打电话给姑姑说,人的运气都有总量控制,您这一年把倒霉事全部撞完,接下来就都是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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