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白矮星
作者: 武庭英两年的婚姻在昨晚“兵变”。没有所谓吵架,平静地处置好了所有可以分割的共同财产。她要卸下母亲留给儿媳的镯子。罗圈儿折腾,打肥皂,撸澡花,都没用。我没搭话,往常这种场面,说一个字就能套十个问题。仨月前、半年前、去年国庆、疫情之前,微信、QQ上的糟蹋事全翻出来。我的逻辑不允许我进行正面辩论,所以只能沉默。我必须保证,原则问题上,我没犯过事儿。我在我妈面前起了誓,好好过日子。
回北方,开了家螺蛳粉店。原先读大学,见天儿陪着那时的女朋友嗦粉。她留那了,后来打听是进了监狱系统。我打小儿怵警察,似是命里要遭这一趟,毕业俩月分手了。叫师傅通地暖时,碰着了二勇哥,原先跟着他溜屁股玩。经他介绍认识了我的前妻。领证那天,我是想过和她过一辈子的。她骂我,别人都跪下,正儿八经发誓对老婆好,你就他妈一个字不会说。我从小讨厌骂人,我妈扯嗓子,左邻右舍呛了个遍。我不搭理,我妈觉得我软蛋。你想啊,一个半大小子,冒门框了,拉我去骂送奶的。就因为这两天奶滚出来,奶皮子少。我从小喝她的奶,我妈以前出远门,我逮着人家,往人怀里扑,亮着乳牙隔衣服咬人家。她没恼,笑着掏奶糖喂我。我再骂她,脸挂不住。
习惯使然,我也没跟前妻吵吵过。她说她的,我沉默。别挣扎,你根本干不过女人的逻辑。她们是思想者,在无数个沉静的时刻。别以为她们闲,她们在思考!除了挑店儿,其余时间我都在研究星星。
2020年,我大学毕业。大学学工商管理,在广西。那会儿兼职送外卖,学生外面点的外卖进不来,我托人找了张教职工卡,里外里挣了三万多。没日没夜干,也没想着回来,没想到女朋友吹了,我妈就把我提溜回来了。如果说跟前妻,也没什么故事,简单吃了几顿饭,电影院没怎么去过。我后来想想,螺蛳粉店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她闻不惯这种味儿,说有股子澡堂子的味儿。
我对味道也是敏感的,我能闻着雨什么时候下,大雨还是小雨。其他也偶尔有灵的时候,比如说,一个女人哭过你是一定能闻出来的。我前妻总哭,我真没话。我妈过世我是哭了一顿,后来就没眼泪了。我自己一个人爱躲着。往冷处躲。微信电话或者视频,我都特害怕,觉得烦。跟别人乱扯,几句就嫌烦,我后来想想,真有可能是陪我妈最后的日子,把我全部聊天的欲望都透支了。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是守恒的,说的话、做的事、爱的人,都一样不差,悄悄地像凑麻将块儿一样。不过现在这年头,没地方躲,还是多看看星星,心情舒畅些。小风吹着,且睡呢!
矿区往外三百棵杨树,有片野长城。
夏天躲里面纳凉,踩着砖够星星。也不能说完全异想天开,那时候,星星抬眼就是,噘嘴就能舔着。把这些星星分门别类,踩三块砖的,我就说它们是“蚁星”;往上垫两块大平砖才能够着的,叫“蜂星”;平砖数量依次叠加,分别是雀星、隼星、大厦星;至于那些怎么都够不着,目测需要踩在父亲肩膀上探的,我把它们叫恐龙星。为此,我暗暗自喜,以为取了一个不错的名字,并炫耀给乐乐。他学究一样,告诉我,他知道一种星,叫白矮星。每次拿到第一名,就能看到那颗星,对着它许的愿,都可以实现。我问他,真的?他点头,咬耳朵,次次都灵,我爸说的!我说,咋能看到白矮星啊?他说,瞧吧,让你爸告诉你。我没说话,心里瞧不上他。谁规定就他能看到?我也能。
为了看到白矮星,我尝试过考第一。倒是进步了十几名,卡在中游。当时的班主任刘艳秋是个好人,给我安排了两次升旗手。我妈给我整得板正,买了一双瓦白的球鞋。不过那鞋臭脚,后来再没穿过。我想过,如果爬上旗杆,能够着恐龙星不?或许白矮星就藏在它后面。从那之后,我每天放学就苦练爬高。大卡车、老槐、烟囱,都上去过。都没见着,我甚至有感觉,我努着劲往上,它就像果冻一样弹开,让人着急却没办法。
霜降一过,野长城就蒙上一层冰霜,星星成片消失。我只能珍惜在短暂夏夜,寻找白矮星的机会。数学考了73,我打量着把“7”改成“9”,还是把“3”改成“8”,前者危险但迷人,后者安全系数高,也能跳出倒十。我妈通常不会看,麻将桌上翻滚的数字足以让她沉醉,根本不会在意我这两位数。往里走,发现墙根的烟头。我低头侧身,把书包缓缓放下,一点钟方向,围墙碎玻璃反射出来,墙后有人。战术要求,我要找一个制高点,伏击。算了,现在出去就是暴露位置。老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待会碰面,出其不意,攻他下三路,然后跳起来一个肘击。脚步放慢,外八走,稳住底盘,提臂格挡。一个华丽转身,被眼前两条大腿夹住。我叫喊着,爸,小心我猴子偷桃。我爸腿没动,胳膊往下探,一手穿过腋下抱起我,作虎状,那我就来一个黑虎掏心。说完就嚎叫着往他怀里拱。
我爸说他练过些把式,但实际就是跟着武侠电影里学的三脚猫功夫。以往回来几天,他会教我几招防身。我妈半夜回来,看见门口的鞋,也没说什么。点了根烟,坐了好久。我听着他们说什么拆迁的事。然后又是点烟,火机吧哒吧哒个没完。第二天,外面乌泱泱来了一帮人,穿着一身黑,我爸靠在门框上。几个邻居跟他们掰扯。我跑上去,问,你们是黑社会么?我妈急忙穿过去拽我胳膊扯下来,瞎说什么?我爸哈哈笑,他知道我为啥说这话。港片里那些黑社会都一身黑色儿。我妈几个巴掌落下来,我嗷嗷哭。往常我爸不在,有人来捣乱,我妈巴掌下去,只要我哭就没完,引来周围邻居,大家七嘴八舌,那些人也就识趣地走了。
屡试不爽,我就是保命符。一直等到推土机轰隆隆往里赶。原先的住户一个个消失。轰鸣的机械和砖石瓦砾的哀嚎远比我的声带宏大得多。乐乐搬走的第二天,一群人冲进我家,把我们三口夹带着扔出去。我爸咣当一脚踢,咵嗤一脚心,咯噔一顶膝,哐仓一低扫,也闹了点阵仗,然后乌泱泱一群人围上去,我扒拉着人往里进,钻裤管看见我爸挨了打。突然被我妈又拽回来。以前看港片,我挺好奇为啥牛人最后都死小人手里了。我爸说,活着比啥都强,哪管什么阴招明招。我冲进屋里,翻倒出两个二踢脚,然后瞄准了点上,抓紧时机往人群里扔,我爸是抱着头的,不怕炸。人多,再来一个。这是我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救了我爸。人群散开,我爸立马起来,二踢脚咻咻两声,他从皮带卡上拽下一把弹簧刀,然后二话不说往肚上扎,那群人见血都停住了,我爸捂着肚子血往外冒。啥也不说,又剌一刀,第三刀收手的时候,管事的人来了,那肚子拽着他往外挺,努力控制平衡,像个不倒翁,说星河花园三套,一套九十平,楼层朝向任选。我爸说,星河花园两套,剩下一套换成钱,四十万一分不少,马上送过来。
我爸在人群里找我,我跳上旁边的推土机履带。见我手里还有二踢脚,朝我喊,再放一个。我点着往半空扔,人群蚂蚁一样散开。我爸朝我笑。转学之后我每次被人打,都能想起我爸的笑,玩狠,初二之后也就没被人欺负了。但是,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爸。而我,也再没有机会见到白矮星了。
我妈是在我结婚半年后没的。据后来那帮老伙计们说,她是提着气操办完我的婚事。建国饭店摆了四十桌,万紫千红一片绿,房车五金,我妈说除了差个爹,都齐全了。她在病床上每每想起这里,都掉眼泪。她清醒时候,一直向我道歉;迷糊时,又说自己年轻时候的自由浪漫,她并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愿意这样。父亲离开之后,我断断续续从她描述中,知道了一些他们的年轻往事。
俩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爸吃喝嫖赌都占全了。我妈说,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他俩吵架,我爸抱着孩子离家出走,孩子死半路上了。后来我妈跟我说,这孩子命不长,讨吃鬼,也不怨你爸。又时常安慰我,你爸疼你。说她生上一个的时候,月子都不伺候,生了我,家里大变样,才开始热热闹闹过起来。我爸离开后,我只听说他在太原待过,我那时候还小,想过去找他,但是被那个开黑车的胡子吓回来了。他那么壮硕,夏天光膀子,从鬓角往下连着长到肚皮上的毛,像熊。有一阵儿我觉得自己能拿事了,周五就借同学的衣服,乔装打扮一番坐他的车。火车和大巴不能坐,那会儿已经实名购票了。他总能从人头中拎出我,然后反束我胳膊箍在他肚皮上,那毛咯吱咯吱刺挠我的脖子,给我妈撂个电话,我才知道他跟我妈是麻友。我找我妈拿钥匙时,他见过我。说是他当过兵,打过仗。我说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儿。反反复复几次,没意思,我也就断了去找我爸的念头。
很有意思的是,我偶尔遇见几次矿区的发小,能从他们口中知道我爸的事。说我爸混出了名头,说我爸的功夫是真的,三拳两脚能撂几个人,三五人近不了身。我说,从哪听的这些?他们还跟我急,说我真人不露相。我觉得没意思,他们拉着我,嚑一口?我不干,他们乐此不疲。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周围同学那儿。我也得以沾了我爸的光,过了相对轻松的初中三年。
初二转年,我有了手机。我妈时常让我打电话,拐弯抹角问我爸的情况。我爸跟我说的那些我没办法转述给她。我只能挑些她喜欢听的讲给她。我跟我前妻说过这事,她骂我,说男人都是狗,吃里爬外。后来上了一个全封闭高中,跟我爸的联系也就少了,加了微信也就偶尔发个红包。我猜想他日子过得也不行,要有钱,我爸绝对抖阔。那会儿周围同学都悄咪咪谈起了恋爱。我没主意,从理科转到文科,我开玩笑叫“爱妃”的女孩,在班级门口堵了三天,让我学理,她说不转咱俩就掰了。我觉得没劲,脑子还没转到那上边,也不乐意玩儿,晚上猫墙根等大灯一关,死党们三五个老鼠一样咁着尾巴翻墙,我就托他们给我下全集的《士兵突击》。同铺川洪问我,这有啥好看的?我说不上来。他问我,两个兵王,成才和许三多,选谁?我说,选他们干吗?他怪我,这话说的,选来过过别人的人生。我想了一会儿,说成才吧!他想了想,说,也是,人都想当许三多,但谁又不是成才呢?我说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了想,等出去,你想干啥?我说,这是你的固定环节?见空就问。他说,说说呗。我说,当个刺客。然后脑门儿就挨了一轱辘。
跟前妻办了事,转天就收到了我爸的微信,我去太原接他。去之前,我拿了张我妈的照片。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总归是离不开人了。说是喝了大酒去桑拿,一头栽地上,就成了这样。一个蛇皮袋,这是我爸全部身家。我收拾回来他没什么话说。我努力回想他之前的模样,出入很大。但他看我只是眼皮垂落几次,就努力控制着脸部肌肉,打招呼一样。
昨晚熬太久,睡在沙发上。睁眼时,他竖着枕头浅靠着。我抹擦把脸,问抽烟么?他说,口干,先来口水润润。我从暖水壶倒了半杯,托个空杯子,来回倒,热气一会儿就消散下去了。他看着我,冷不丁来一句,会伺候人。我没搭话,把水送过去。往外走,去早市转转买点早点。临走前,我给他磕出四根烟,一根两分钟,隔五分钟抽一根。抽完我就回来。他手不听话,哆嗦。我怕烟头点着了被子,把他擒着胳膊,往外走几步。我把痰盂放在床边,说,烟灰掸这里面,三排二房死了三个,烟头烧死的。他笑着,早死早超生。我回头盯他,他收了笑,扬头点下巴,像哥俩打招呼。
前妻走之后,螺蛳粉店也关门大吉了。没事干,在家待着伺候他。除了手机外放,闹不出什么动静。他找话,你出去玩吧,我这不费人。我说,没啥玩的,待家安全。他说,也是。他顿了一会儿,又问我,去过西藏么?我摇头。他说,我找人算过了,我得去那儿,我得去看看。一辈子想去还没去成。他看我不接话也不说了。我说,你有啥需要就叫我。他说,这……不知道寻思什么,停顿几下,摩擦着胡茬,说,也是,你是我儿子,不用你用谁?我说,晚上想吃啥?他说,你那螺蛳粉啥味儿?我说,味儿重,怕你吃不惯。他说,麻烦么?我说,不麻烦,跟方便面没两样。他说,那就吃这个。我说行,凑乎吃点。他点头。我就躺到旁边摇椅上,原先我妈总爱在上边睡。之前在南方实习,遇着个教我螺蛳粉手艺的师父,姓田,也爱在摇椅上睡,躺床上睡不着,只要是一挨着这个,立马呼噜。半天没说话,他抽了两根烟,点第三根的时候,我说,少抽点。他把烟别在耳朵后,说,你看啥呢?我说,看看别人做菜,我不会。他说,你妈没教你?我转过头来,问,我妈会做菜?他懵了,你妈差点当了厨子。我说,我都忘了我妈做饭是啥味儿了。他臊了会儿,说,想吃啥,爸教你。我说,想闷个肘子。他说,你这上来就整硬菜。我没当回事,说,我妈后天一周年,她爱吃这个。我这话丢出去,简直是深水炸弹,半天他憋着气儿,大气不喘。
晚上吃完螺蛳粉,出了大汗,他说后背刺挠,让我找个痒痒挠。我费老大劲儿没找着,想到下面日杂看看,结果人家生二胎医院去了。我想了半天,直接给他挠不就行么?回去起开他衬衣缝,伸进手去,他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方向描述不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抢兵游戏,就拿拳头贴着他后心,说以这为中心,你说点数。他说,三点方向。我挠着他右边肋条。他说,扩大作战面积。我就挠一片。他又说,七点钟方向。我往下,腰眼上。挠完指甲缝里一层泥。我说,要不洗个澡吧。他说,不用。我说,出了汗,不舒服。他说,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讲究。我说,晚上我陪你睡,受不了味儿。他有点为难。我说,咱俩一块洗,你也帮我搓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