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莱茵河畔
作者: 罗令源站在科隆大教堂的塔顶俯瞰,莱茵河更为湍急壮阔,令人遐想连篇。世界已经迈入了新千年,科隆大教堂的塔楼像年迈的老人一样,在风中有点轻微的颤抖,让两位中国女子有点昏眩。但时间对古老的莱茵河却似乎没有意义,它每天用清澈的河水洗涤自己,每天都是那么年轻美丽。
“你福气好,现在天天能喝到莱茵河的水,看到莱茵河。怪不得你比以前漂亮多了。”妹妹夏瑛对姐姐这么说。她专程从香港过来看望生活在科隆的姐姐夏琼,美丽的莱茵河和科隆活泼的气氛立即让她对姐姐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好感。
从科隆大教堂出来,曾在昆明大学工作过的夏瑛对大学生活还是眷恋,想看看科隆大学的风景,于是姐妹俩来到大学校园溜达。星期六的校园有点冷清,但这丝毫不妨碍姐妹俩的游兴。穿着红大衣的夏瑛有如一朵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花,引人注目地在灰色大地和各式现代楼房间移动着。她和姐姐夏琼有说有笑地来到庞大的主楼前,这时姐姐拿出相机,给妹妹照相留念。妹妹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个什么人总在观察她们。姐姐一照完相,夏瑛就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后面有个高大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背过脸去。姐姐夏琼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两人以为是自家嗓门太高,惊扰了别人,于是走路时肩靠肩压低了嗓子说话。但夏瑛的笑声还是有如一股暖流,不时地会将冷冽的空气温暖。就在姐妹俩要进楼的时候,有人在她们身后用英文问了一句:
“哈罗,您们说的是中国话吧?”
夏瑛回头一看, 正是刚刚躲躲闪闪悄悄观察她们的那个欧洲人。这人大鼻子,高个子,秀气的脸蛋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她时,闪射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夏瑛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是个聪明和善的书生。她忽然想起来,先前在校园里溜达时,已经在不同的教学楼前看到过这个人了。那时,她就感觉到,这个人一直在她们周围变换角度,看上去好像也在散步,但暗地里却好像在观察她们姐妹俩。
“我们说的话都被您听去了?”夏瑛用一口流利的英文问道。她大学时主攻的就是英文专业。
“不会不会。我不会中文,只是以前听人说过中文。我前面看到过您们一次。我看您也是来旅游的吧?”年轻男子看着夏瑛问道。
个子小巧的夏瑛没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书生果然是在研究她的行踪,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来看我姐姐的。我姐姐就住在这个城里,她今天带我来看看校园这边的风景。”
“我是德国人,但也是外地来的。我是从波鸿过来帮我妹妹找房子的。我妹妹想转到科隆大学来读书,叫我顺便帮她看看环境。我叫阿伦特·奥伯特。您们既然熟悉这里,那我也跟着您们逛逛,好吗?”眼镜书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大冷天里会碰到这样一个合群的人,姐妹俩都觉得有趣,三个人就笑哈哈地一起在坚硬的土地上散步。阿伦特告诉她们,他是多特蒙德人,现在是波鸿大学的微生物化学博士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他还说,他以前的一个女友是台湾人,他很喜欢亚洲人的温柔和善良。对爱情有些阅历的夏琼很快看出来,阿伦特对身材苗条且爱说爱笑的妹妹夏瑛一见钟情了。看见夏瑛,就好像在沙滩散步时突然发现了一颗珍珠一样让他兴奋。他一边走一边向夏瑛提了不少问题,而且不时用那双湛蓝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看着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好像除了夏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夏瑛被看得脸上生起一片红晕,在冷天里显得越发美丽。走了一个多小时后,阿伦特已经了解到,三十岁的夏瑛还是单身,现在一家香港船务公司担任秘书,办理船务和货运进出口手续。
快到中午时,三个人已经聊得像熟人一样了。阿伦特还要去帮妹妹看房子,就建议下午四点大家在一家咖啡店碰面再聊。夏瑛觉得这个人待人诚实且很有学者风度,另外来到德国已经十多天了,她也很想认识认识德国人,于是就立即同意了。夏琼知趣地让他们俩单独约会。
其实,夏瑛在眼镜师姐夫身上已经见到了一个货真价实、诚实可靠的德国人。六年前,埃里希和他的德国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后,十分郁闷地去中国旅行,想换换环境,散散心。但到了中国后,他的孤独感每换个城市就增加一分,到了云南昆明市中心时,他不但没有找回自己,而且体力透支,身心疲乏。陌生的城市,让他濒临崩溃。夏琼这天下班回家,正好路过瘫坐在长凳上的他。她觉得他气色不对,就上前询问。这一问不打紧,埃里希当天就爱上了她,孤独感很快消失了。一场即将以失败告终的旅行,出人意料地以邂逅爱情收场。后来,俩人情书不断,有假期就相互拜访,一起旅行,情感不断加深。四年前,埃里希和夏琼结婚,把她接到德国来了。夏瑛住在姐姐家时,发现两夫妻依然十分恩爱,每天都是笑声和幸福。夏瑛对姐姐好不羡慕。
正因为对姐夫有很大的好感,夏瑛很想认识更多的德国人。住在姐姐家的日子里,夏瑛虽然不会德语,但姐夫对姐姐的体贴和温存,她每天都看在眼里。姐夫跟姐姐结婚已经四年,但姐夫对姐姐的爱好像跟初恋时一样强烈。夏瑛觉得他又浪漫又坚强,既是好情人,又是好丈夫。当她如约来到莱茵河畔的奶酪咖啡馆时,阿伦特朝咖啡馆门口不断张望的神情使她心里猛然喷射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感觉:阿伦特爱上了她,而她也爱上了阿伦特。也许,他就是她的缘分,她的埃里希。她的心里涌动了一下,好像莱茵河的水,涌到了她的心田。这碧绿的水带来了一颗奇妙的爱情树种,让她感到了新生命的涌动。
这天晚上,从贝多芬到酱油豆腐里的微生物,两人的话题越谈越多,咖啡是越喝越渴。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抹润滑剂,俩人的眼睛被润滑得全都闪闪发光,有如四颗充了电的宝石。虽然阿伦特的固执有时让夏瑛感到吃惊,但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而且阿伦特的书生气也很讨夏瑛的喜欢。夏瑛的父亲是个戴眼镜的教授,她很喜欢阿伦特戴眼镜的样子,说他有点像她父亲年轻的时候,纯洁无瑕,充满梦想。他们就这么从这个话题转到那个话题,自己不停地说话,也让对方不停地说话,以便每秒钟都在感受对方,拉近对方。阿伦特长得高大,英俊,圆圆的脸上有许多羞涩和童真,让夏瑛越看越喜欢。而爱说爱笑有如百灵鸟的夏瑛显然也让阿伦特十分着迷。他们都只顾看着对方,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咖啡馆外面的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到了晚上十点多时,咖啡馆里来了许多年轻人,一片嘈杂。他们进来,先把身上的雪抖掉。阿伦特扭头朝外看了一眼,忽然说:“天晚了。但明天是星期天,我休息。你愿意明天到波鸿来看我吗?”
夏瑛也渴望再见到他。她立即说:“可以啊。我在这里还有四天假期。”
“那我明天开车来接你吧。你可以在我那里过夜。”
德国男人这么开放?夏瑛有点犹豫。“我先看看吧。你明天十点来接我怎么样?”
阿伦特一下子张大了嘴:“十点钟。我的天!有的路面都结冰了,开不了这么快啊。我今天还要开回去。从科隆到波鸿要两三个小时呢。明天我还要收拾一下房间,以表示对你的欢迎……”
这回轮到夏瑛傻眼了:“啊?我还以为你十几二十分钟就到了科隆了……”
“德国也不小啊。”阿伦特笑了起来。夏瑛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的星期天把俩人直接送入了爱情的飞船。阿伦特的眷恋和痴迷,使夏瑛当晚就在阿伦特那套六十多平米的住房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连住了四个晚上,直到假期结束,匆匆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夏瑛的心思还一缕一缕地盘在比她大两岁的阿伦特身上。而阿伦特进实验室时想的是夏瑛,出实验室时想的也还是夏瑛,好像舞台灯光下的皮影,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给牵住了,自己干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时他在实验室里捣鼓了一整天,最后发现自己干的全部是些乌七八糟的事。好不容易挨到四月复活节,阿伦特终于有了十天的假期,他前脚刚走出实验室,后脚就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夏瑛和一个女友在九龙共住一套住房,每人的房间都只有九平米。夏瑛几年前刚来香港时,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现在,她在住房昂贵的香港,能拥有这个九平米的房间,这让她感到一丝骄傲。毕竟这个小小的世界全是她自己打拼出来的。她的房间里,电视、录像机、音响设备等样样齐全,但就是缺少转身的空间。一米九的大个子阿伦特觉得转不开,白天总在外面跑,等到一米五四的夏瑛下班回来了,俩人就一高一矮、恩恩爱爱地一起到外面去吃海鲜、听音乐会、看展览。只要夏瑛在身边,阿伦特的嘴角就总是盘着两个快活的小醉虾。
第三天晚上,俩人像两根卷在大饼里的油条一样直直地贴着躺在夏瑛的单人床上时,阿伦特开口说道:“以后生活在一起,我们会要孩子吧?”
“当然。孩子我是想要的。”
“我们最少要四个孩子好不好?不,最好是八个。”
“宝贝,你这是老虎胃口呀。听起来好像是大阔佬在请客。‘这四道菜不要了,再上八道新菜来。’”
“夏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不要?”阿伦特有点不快。
“你要逼鸭子上架呀?鸭子上架了,更屙不出蛋来了。”
“夏瑛,我喜欢孩子嘛。再说,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都喜欢生一大堆孩子。”
夏瑛心想你不就是个博士生吗?但她也不好捅破,就说:“我没看见什么身份地位嘛,就看见自己在香港还挺会赚钱养活自己的。”
“夏瑛,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以后会做教授,是吧?”阿伦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我一定要做教授。我相信我也能成为教授。我会赚到足够的钱,养活全家的。要是你来德国后找不到工作,没关系,我会赚到足够的钱让我们花的。我妈就始终是家庭妇女,我挺能适应这种男人赚钱,女人持家的生活方式的。”
“宝贝,你还挺传统,不太像现在的年轻人。”夏瑛把阿伦特拉到怀里。也许,阿伦特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吧。她轻声说:“那我们就生吧!”
“一个接一个,四个到八个?”阿伦特附在夏瑛耳边再次问道。
“对。一个接一个,四个到八个。家里摆小矮人样摆得满满的。”
“夏瑛,你说的是真的?”
“宝贝,我也很喜欢有小孩。没有小孩的家不是家,就是一对老夫老妻罢了。”
对一丝不苟、事事认真的阿伦特来说,夏瑛的话不啻是一份婚姻契约,婚姻一开始就必须执行。但对凡事讲实际的夏瑛来说,阿伦特想要孩子乃是阿伦特愿意与她共建家庭、长远相爱的表达,能生多少孩子,到时要看两人的经济条件和身体状况。她万万没有料到,固执的理想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有一天会像水火一样不相容。
但现在的日子里还有很多诗情画意,两人商定,下一步是在德国生活一段时间。夏瑛立即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夏间船务繁忙,要请假就现在吧。于是,四月底,夏瑛跟着阿伦特再次来到了德国。
随后的一个半月有如蜜月一般甜美,两人享受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温柔和缠绵,阿伦特让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生日。但后来,香港老板不断打电话来,说临时帮手好多船务办不了,请夏瑛早日回去办公,夏瑛只好在六月中旬再度回到香港。这边夏瑛一到香港,那边阿伦特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电话一个接一个,催着夏瑛去办来德结婚手续。他多次叫夏瑛不要担心过来后没钱没工作,也许开始时手头会有点拮据,但他会赚到足够的钱养家的。夏瑛想想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再不生孩子,恐怕以后就生不出来了。再说,她在香港干了这么几年,存了点私房钱,如果和阿伦特处不好,她就打算在德国自己养活自己。靠自己的存款,一两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以后时间长了,她相信自己总能找到工作的。但她当然不想往坏的方向想。她觉得阿伦特还是个专情、可靠的男人。她决定赌一把,和阿伦特结婚。
九月金秋,夏瑛辞去香港的工作,来到德国和相识才九个月的阿伦特结了婚,并开始了全新的家庭主妇生活。
十月,刚烘烤出炉的阿伦特博士在明斯特大学的研究所里找到了一份抗胃癌药物药效分析的工作,这对新婚夫妇便从波鸿搬到了美丽的明斯特城。
夏瑛原来料理船务的双手现在一下子成了家中柴米油盐的主宰。好在新生活从起床到吃饭样样都是新鲜的,所以,丈夫不在家时,夏瑛并不感到寂寞。白天,夏瑛到大众学校去学德语,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泰国人和一个越南人,三个女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晚上,阿伦特回到家时,夏瑛已经做好了可口的中国饭菜,想好了要用刚学的德语跟丈夫说几句话。这个过惯了单身生活、吃惯了食堂的博士现在每天吃得很香,睡得很死。有家的日子跟打光棍的日子果然是天壤之别。
为了以后带孩子方便,夏瑛开始学开车。学了三个月后,夏瑛参加了驾驶执照考试,但因为德语不行,笔试时连理解考题都有困难,结果没有通过。强化准备了半年后,夏瑛决定重考,这一回笔试倒是过了,但在实际操作时考官很不友好,弄得夏瑛胆战心惊,最后停车时还是蹭了一下后面的车,考官就没让她通过,两千多欧元的学费就这么泡汤了。夏瑛这时已挺着个大肚子,行动比以前迟缓了,她决定把考驾照的事暂时搁一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