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的中心,是一片寂静

作者: 王剑平

昨天晚上吓死我了,我一直没睡,弟弟说。我明白他意思。

那阵我梦到一对纸片人追我,就是隔壁陈干事老婆生娃死时,和冥币一块焚烧的两个纸片人。没地方可躲,我拼命跑,可就是跑不动。我急呼救命,没人理我。后来我觉得自己醒了,真有人喊救命。“救命”声越过窗外昏暗的灯影,在夜空中四处飘散。

睡我脚边的弟弟一直喊救命。甘铁匠从里屋冲出来,弟弟抓住他的手说,窗户窗户。甘铁匠侧身,看到一只野猫倒立着吊在窗外玻璃上,四个爪子死死抓住窗格,两眼发出绿绿的莹光。我们的床紧靠窗户,路灯光影自上而下,斜斜照在猫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猫,是一张上长下短有着诡异斑纹的老脸。

甘铁匠怎么驱赶,那只野猫就是不走。甘铁匠火了,提上扫帚打开家门,野猫一蹦,消失在黑夜里。

弟弟说话的时候,我似乎又听到了他的惨叫。是真的吗?他正和我说话,也许我听错了。

好冷。我们回家吧,天要黑了。弟弟说。

是要下雨。我说,天还黑不了,广播都没响。回家一点意思也没有。

公路修到这里的时候,山被挖了一个槽,一座山变成了两半,一大一小。我们坐在小的一半的边缘上看天。天上的云黑压压的,感觉堆了无数层才有的样子。脚下的沟壑好深,壑底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河边。他们说这条河不大,还说河中浅滩上有块大石头,老虎觅食后会去河边饮水,然后,踏着河中巨石一跃而过,跳到对岸山里藏身,这河就叫猫跳河。

弟弟一脚把拳头大的石头踢下去,石头撞到从胶鞋里探出头的大脚趾,疼得他龇牙咧嘴。踢下去的石头,刚开始还听得见滚动的声音,很快只见石头跳跃,听不到声响,再后来,石头也看不见了。对面更大的山上,站着食堂放养的几头牛。也许太冷,那些牛都不吃草,只管不停地甩着尾巴。

四周空空荡荡,我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次弟弟没说话,我仍然觉得不是真的。

破山而过的毛坯公路,是五队修往前方大坝的,除了上下班,这里没有人也不会有车。大风要从公路的凹槽里挤过,也会发出人一样的惨叫。很安静的时候,我耳朵里还会发出嗡嗡嗡的鸣响,有外界声音介入的一刻,就像有人大声叫喊我名字。其实,根本没人喊我。甘铁匠把家里的油毛毡屋顶割开一个大裂口,在油毛毡和竹席间嵌上一块小玻璃片,这样家里就会亮堂一点。盯着屋顶的玻璃看天,最容易听到这种声音。

弟弟说,哥,食堂杀猪了。

食堂在往上一百多米的地方,盖在两山中间的一座小山头上,很大一幢盖了油毛毡的房子。那是五队的职工食堂。如果杀猪,甘铁匠所在的五队会发会餐券,凭票我们可以从那里打一份蒜苗炒肉回家。与之相比,妈妈所在的三队永远不发会餐券,只发一小块又细又长的劳保肉,就像挂在门背后风吹干的抹桌布。不过,我们过惯了食堂不杀猪的日子。

食堂不可能杀猪,又没有过年,怎么可能杀猪?我说,好冷,是风过马路的声音。

我说不杀猪,弟弟很不高兴。风要吹出这种声音,地上得卷起多大的灰尘。他说。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又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是从食堂那边传过来的。我们起身,去探个究竟。这时候真的有风,刮得人脸生疼。

远远地,我们看到马炊哥正在扒一个人的衣裳。那人双手紧紧抱着前胸,死死护住自己的衣裳。马炊哥从后面揪住那人的衣领,不停地挥动巴掌,动作又快又狠。

弟弟说,马炊哥又在打人了。

马炊哥不是一个人的真实姓名,工地上,姓马的炊事员大家叫他马炊哥,姓刘的爆破员大家叫他刘炮工,还有吴钳工张焊工,大家就这么叫。爸爸是锻造班班长,他们不叫爸爸甘锻工,他们叫他甘铁匠。他们弄不清我们的名字,也不管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统一叫我们甘铁匠的双胞胎儿子。即便叫错了,我们也答应。妈妈所在的三队还有个叫小炉子的人,我们叫他炉叔叔,他一直爽快地答应。在三队灯光球场看打篮球,弟弟大呼小叫:炉叔叔加油!乱喊!妈妈吼他,没礼貌打死你。难道他不姓炉?哪有姓炉的!贵州人把六念做炉,我们仔细看了才知道,炉叔叔的小拇指上多了一根小指头,他不是锅炉工,大家叫的是小六指,不是小炉子。但我们还是叫他炉叔叔。

马炊哥个子矮小,却是个狠人。这个工地没有粮店,供应粮都在食堂购买。马炊哥和买粮的女人打架,硬生生扛起大块头女人,一下就灌进食堂的大蒸笼里。从蒸笼里爬出来的大块头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脱下鞋子照着马炊哥就是一阵乱抽。

好男不跟女斗,马炊哥不是个好男,非跟女人斗。

打不着马炊哥的女人急了,伸手在裤子里捞一把,破嗓叫骂,大家看看,马炊哥把老娘打出血了。她一巴掌把血拍在大案板上,又擦在蒸笼上,还抹在买饭的小窗口上。大块头女人埋怨那鞋打不着马炊哥,愤怒地把它扔到地上,举着带血的双手扑过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沾上血,马炊哥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马炊哥打女人的时候,还不是开饭时间,食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安安静静看马炊哥打人。听不见声音,也没劝架的,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把手上的铁环扔地上,咣当一声,还拖着蝉鸣似的余声。大家匆匆忙忙看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拉回马炊哥和大块头女人身上。

大块头女人带血的手抓过去,马炊哥看来必沾无疑。可马炊哥不慌不忙,一手取过洋铲把女人抵在墙上,一手拿起黑胶水管对着女人猛冲。

马炊哥即将化险为夷,——砰,一声闷响,马炊哥和大块头女人被灶台上倒下的大甑子死死扣在地上。这时候,我终于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讲究。

马炊哥又打人,这次有好戏看了。

我们朝食堂一路小跑,弟弟总跑在前面。几只麻雀吊在他裤带上,甩来甩去。我说,活的那只要死了。弟弟不回头,伸出一只手护住腰上的麻雀继续跑。后来,弟弟蹲到地上找东西。也许是弹弓枪掉了,弟弟的裤兜有个破洞,可地上什么也没有。

我问,你找什么?弟弟说,我要找块石头。找石头干什么?我要砸死马炊哥。你干吗呢?弟弟说,马炊哥打的是毋大红。

是毋大红吗?我们很久没看见毋大红了。猫跳河上同时在建好几个水电站,这次,不知道他是从哪个电站过来,可能是四级电站,也可能是五级电站。

弟弟在地上没找到石头,我已经超过了他。弟弟随手捡块土饼,追了上来。

马路坎下是食堂的煤粑场。翻斗车拉煤从坎上倒下去,坎下加水拌煤,再送进灶膛。五队食堂开了四孔大灶,大灶被一堵大墙隔开,墙内做饭炒菜,墙外升火拌煤。

马炊哥和毋大红纠缠在我们烤麻雀那架灶孔前,马炊哥从后面揪住毋大红的衣领,使劲扯,毋大红死命抓住破棉袄前襟,不让马炊哥剥下自己的衣裳。毋大红身材比马炊哥高大,扒不下衣裳的马炊哥气急败坏,不停抽打毋大红,又用脚踢他屁股。身体被逼前倾的毋大红,哇哇乱叫。一个后拉,一个前奔,两头受力,毋大红的衣领被马炊哥扯了下来。失去重心的毋大红一下扑倒在地,马炊哥乘势压上去。这时候,我们看见毋大红的破棉袄正冒着青烟。

马炊哥,你会烧死毋大红的。弟弟骂了一句,手上的土饼飞了出去。因为愤怒,弟弟扔出的土饼直线飞行,一下敲在马炊哥的脚踝上,瞬间碎了一地。

马炊哥这是第二次遭受弟弟袭击。第一次,弟弟站在公路坎上,蹑手蹑脚靠近电线杆上的麻雀。那只麻雀发现临近的危险,振翅欲飞。弟弟急了,顾不上弹弓枪上拧绞的胶皮,一枪射出去。当时,马炊哥正在坎下打开水龙头,向煤堆里注水拌煤。射出去的石子,没有飞向振翅欲飞的麻雀,直接射在马炊哥脑袋上。

无辜的马炊哥挨了一枪,双手抱头,蹲到地上大声叫骂。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弟弟撒腿,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次又挨了一下,马炊哥忍着疼痛一边去按毋大红,一边扭头咆哮——你要死啊!叱骂声足够愤怒,在坎上就能看见马炊哥嘴里喷出的唾沫;声音更是大得吓人,整个山谷都在回荡。弟弟毫无新意,和每次遇事一样,撒腿就逃。

我没跑,站在马路坎上。我说,你会烧死毋大红的。马炊哥已经按实了毋大红,一下扯掉他的破棉袄。露出白生生脊背的毋大红,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低嚎,那声音低沉悠远,听得人心发怵。

成功扒下毋大红衣裳,马炊哥把它扔到地上,又恶狠狠地踩了几脚。回过头来,马炊哥集中精力对付我。他冷冷回一句,我烧死毋大红关你屁事。我说,马炊哥你不是人养的。马炊哥突然暴怒,也许他想到了弹弓袭击事件,你个小王八蛋!

话音未落,马炊哥踏在煤堆上,从坎下一跃而起。马炊哥的纵身一跃,出乎我意料。我盘算过他跳不了那么高,没想到他有煤堆垫脚。

怒气冲冲的马炊哥,上来就给我一耳光。有那么一会,我感觉天旋地转,脸上热火朝天,但却感觉不到疼痛。

挨了打,我不服,也不哭。我踢了马炊哥一脚,没踢着。我也火了,马炊哥你凭什么打我?

马炊哥气势汹汹,指着我鼻子说,你再骂一个。马炊哥的手又大又粗,他一根手指指我鼻子,看上去就像指着我的整张脸。

我又骂了一句。这时候,我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清马炊哥说什么,只见他嘴巴歪来歪去说不停。我知道永远打不过马炊哥,只得蹲到地上找石头。我运气比弟弟好,摸到一块比鸡蛋还大的石头,我准备砸马炊哥的脸。但他转身,跳下土坎不见了。坎下只有毋大红光着上身,坐在煤堆上小声抽泣。

马炊哥不见了,我不知道该干啥。捏着手上的石头,我往回家的方向走。弟弟坐在刚才我们坐过的地方,远远地对我笑。

走近了,弟弟说,哥,你脸肿了,肿得好高,是马炊哥打你吗?

我说,你为什么要砸马炊哥?弟弟说,他烧毋大红。我说,毋大红和你有啥关系。没关系,但他放火烧毋大红。我想了想说,是的,他放火烧毋大红了。

弟弟坐地上,我站着。我说,回家不要给爸爸说马炊哥打我。弟弟问,要是爸爸问你脸为什么肿,我怎么回答?肿得太高了。我说,你就说我摔了一跤。

弟弟起身,朝着食堂的方向往回走。你要干吗?弟弟说,我们回去,去找马炊哥算账。我说,我们打不过马炊哥。弟弟说,我们又不靠近他,用弹弓打,我们一起打他脑袋。你要吸取教训,打了就跑。不能便宜马炊哥。

教训马炊哥,我们决定来最狠的。丢掉手里的石头,我们从山体裸露的土层里抠出尖利的小石子,又在公路边上翻捡。有十颗弓弹足够了,我们只捡最尖利的,把那些不太尖利的淘汰掉。这样,就算在荒乱中随便摸出一颗,都是最尖利最肯钻肉的。

快到食堂的时候,我们弹弓枪包皮里都裹上了最尖利的石子。

从土坎上偷偷往下张望,我们没发现马炊哥。毋大红已经不再赤裸上身,他穿了一件紧巴巴的细帆布工作服,端着一个大钢钵,蹲在马炊哥打他的地方吃饭。毋大红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就像一个投胎的饿死鬼。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为了不弄出声响,我们没从公路坎上跳下去,而是绕到土坎边的小路迂回前进。看见我们探出脑袋,毋大红停止吃饭,呆呆看着我们。毋大红没穿贴身内衣,里面什么都没有,就空空地套了一件旧工作服。不吃饭的毋大红,一直看着我们,还张嘴笑了一下。工地上似乎没人见过毋大红笑。弟弟说,笑起来蛮好看的,毋大红不刷牙吗?

确实,毋大红的两瓣大门牙黄黄的,就像两粒干透的大玉米,牙缝里全是黑的。

我们握着弹弓,弹弓包皮里都扣上了最尖利的石子。小心翼翼,我们顺着食堂的大房子找了一圈,没找到马炊哥。

回到煤粑场,毋大红已经吃完了饭,正穿着一双大水靴为马炊哥拌煤。见我们绕行归来,踩在稀煤里的毋大红又停下来,仍然冲我们笑了笑。然后,继续在煤堆里踩踏。我们与毋大红擦身而过,他突然开口唱歌。

毋大红唱的什么,我们听不明白,全工地的人也都听不明白。

吃饱了,毋大红有力气给食堂拌煤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着他看,一高兴毋大红就开口唱歌。四级电站,五级电站,还有我们六级电站,毋大红始终做着同样的事情。他拌两天煤,足够食堂用上一周。吃足两天的饭,毋大红又换一个工地,或者换一个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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