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生活

作者: 傅菲

矮 驴

矮驴不是驴,是茅村万顺家里的土狗。土狗耳黑、背棕黄、腹浅黄、趾白。万顺是砍茅竹的人,有人包茅竹山了,雇人砍伐,就联系万顺:万顺师傅,有没有时间啊?包了一片山,请你砍砍。

什么时间,砍多少亩啊?万顺从腰边摸出老年机,贴着耳朵喊。

不多,也就三百来亩?过了端午就砍。包山的人回话。

大茅山南麓或北麓,多茅竹。茅竹一浪浪,幽碧无际。山峰高耸,竹海滔滔。年轻时,万顺是伐木工,背一个饭袋,扛一把斧头上山,当当当,一天砍二十根老杉木或松木。老木砍倒了,去枝剁头,顺着滑道,把木头滑下山。木头又粗又圆,轰隆隆往下滑,击倒灌木,翻滚。放养的水牛吃草,啃着啃着,误入滑道,被下滑的木头击中脑壳,便脑浆迸裂,当场死亡。每年都会撞死野猪。野猪来不及逃跑,木头滚压下来,活活压死。四十多岁时,林场改制,木头不能砍了,万顺便砍茅竹。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一把圆弯口刀。前几年,他儿子在县城买了房,他和爱人也一起去了城里。在城里住了三个月,他又回茅村了。不砍茅竹,他浑身酸痛。对门的邻居老田对万顺说:你是骨头痒,七十来岁的人了,还上山。

自己赚几块钱,用起来方便。万顺说。他说的是实话,还有一半实话他没说。他不想和儿子一起在高楼上的商品房生活。茅村天宽地阔,自己种几棵菜吃也方便,找人说说话也方便。在自己家里还不用脱鞋,出门还可以背个酒壶。

一个人砍茅竹,三个月可以砍百亩。茅竹山三年砍一次,选老竹砍,砍了老竹,笋发得旺。山里人爱种茅竹,易抚育,卖了冬笋卖春笋,笋年年卖。卖不完的笋,做笋干做明笋,卖价更高。三年卖一批竹,卖一批竹吃三年。砍茅竹,山价还可以,砍一百斤有三十元钱,万顺一天可以砍一千五百来斤。他骑摩托车去,突突突,要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茅竹山。

他去,矮驴也去,跟着摩托车跑。矮驴落远了,他也不等,继续跑。无论他进了哪片山,矮驴都可以找到他。

包山砍茅竹,一般有三到六人,砍一片山,要三到五个月,在山上吃午饭。午饭是自己做的,选干燥平缓的地方,挖一个洼洞,叠石头,叠出灶膛的形状,柴火焐出红炭,钢精锅泡上米,盖几块腊肉或咸鱼、干豆角、干辣椒,焖在石灶上。饭香了,也到了午时,太阳晃在竹杪,灰胸竹鸡也不叫了,它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站在竹杈上,作一副瞌睡状。砍竹的人围在一起,拢起一堆枯竹叶,坐下去,吃各自的饭,喝各自的酒,天南地北地拉天(闲聊)。

吃完了饭,熄了火,洗了钢精锅,挂在竹杈上,他们又围坐在一起,抽烟说话,而后倒头便睡。他们把斗笠盖在胸口,鼾声四起。

矮驴就在竹林游荡,窜来窜去。它是万顺收养来的。四年前的夏天,万顺去肉铺买肉,在路上见一条半大的狗蜷缩在树下,右后腿糜烂,节骨露出来,苍蝇结团,叮在糜肉上。狗微微抬头,哀哀地看着万顺。万顺连着几天,都去了肉铺,狗也一直蜷缩在路边的桂花树下。狗毛糙糙,脱毛脱得脱相了。

第五天凌晨,万顺背着米袋,准备出门上山,打开门,见狗蜷缩在门槛底下,尾巴翘起来。砍竹人必备云南白药、碘伏、纱布和藿香正气液。这是外伤药和解暑药,随时应急。万顺蹲下去,用碘伏洗糜肉,狗也不动。他敷药,狗眼巴巴地看着他。敷了药,绑了纱布,万顺夹起圆弯口刀,骑上摩托车,呜呜呜,走了。

傍晚回来,狗不见了。他洗澡,生火做饭。翌日凌晨,他打开木大门,狗又蜷缩在门槛下。他给它换药。

就因为他去买肉,路遇它,看了它几次,它就来他家了。这条狗会揣人心思。茅村离肉铺有五华里,自己骑摩托车匆匆来回,狗循气息寻到了他家。它会天天来的。万顺想。第三日凌晨,他开门,没见到狗。他骑上摩托车,顺着公路,去茅竹山。茅竹山偏远,走三华里公路,右拐,进机耕道,走七华里,到了樟坞。樟坞环山,遍野茅竹。砍了茅竹,去枝剁头,滑下来,三根竹子扎成捆,拖到机耕道边,堆起来。砍三天,拉一车走。拉竹的时候,万顺收工钱。

半个月过去了。傍晚,万顺回到家,开了门,摸摸口袋,老年机掉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给他爱人打电话,报平安。他爱人怕他出意外。他报平安就一句话:蓝仙,我到家了。蓝仙十六岁嫁给他,白手起家,盖了这片瓦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记她的功劳,钱都归她管着。男人给女人管钱,就是把自己给她管。

老年机不是丢在路上,就是丢在山上。他到老田家借手机给蓝仙报平安:蓝仙,到家了。这是老田的手机。我手机丢了,明天去找找,找不到了,我过几天去买一个。

翌日凌晨,万顺开门,见门槛上放着自己的老年机,狗蜷缩在门槛底下,望着他。狗腿肉不糜烂了,露出一块红肉。万顺给狗敷药,绑了纱布,骑摩托车上山了。

傍晚回来,狗在院子里游荡。狗还在脱毛,瘦得干瘪。这是一条无家狗,毛脏兮兮的,倒竖着。他打了一盆温水,给狗洗澡,一盆水黑乎乎。万顺煮了一节肱骨,喂它。喂了它,他就睡了。每次砍了茅竹回来,他就很疲乏,肩膀酸、腿酸。他喝二两酒,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坐一会儿,喝碗茶,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天亮了,他找出一个旧饭窠(稻草编织的窠,给饭甑保温),放在屋檐下,给狗做窝。

又一个月,狗壮实了。万顺喜欢吃肉,两天不吃肉,身子像挨刀一样难受。他吃肉,狗吃骨头。他去买肉,它也跟着去。他去山里,它也跟着去。他去走亲戚,它也跟着去。它跑起来,一纵一纵地腾起身子,像一头驴,蹦得高,跑得快。他就叫它矮驴。

到了农历十一月初,冬雨来了,便不砍茅竹了。万顺就去挖冬笋。冬笋六块钱一斤,一天可以挖三五十斤。他带一个蛇纹袋上山,挖一个,塞一个,塞满了袋就下山。挖下的冬笋,当晚就有人来收购,连夜运到市区,供早市批发。

过了小寒,天就落雪了。雪纷纷。雪落了两天,起了冰冻。雪冻在竹叶上,结出冰块,竹冠被压了下来,竹爆裂了。尤其是一年两年的新竹,竹腰爆裂得像麻花。竹爆声响彻竹林。太阳阴阴,雪慢慢消融。万顺又上山挖冬笋,挖下的冬笋囤在沙堆,到了年关和正月,一天一个价往上涨,比排骨价还高。一季的冬笋,万顺挖了近两万块钱。挖冬笋有诀窍,循竹鞭挖。挖不来的人,挖一天也挖不上一个。万顺砍竹、挖笋,都是好手。不下雨、不下雪,他就上山挖。他知道哪座山丰产,哪座山小产。他从不空手。

挖了六天,万顺病了。天寒地冻,他出了大汗,捂在身上,吸了太多汗气,受寒了,头被铁箍罩紧了似的,鼻子塞了沙子一样嗡嗡嗡难受,喉咙刀片割,浑身乏力。他想吃肉。吃一碗炖肉,病就好了。每次感冒,他都吃炖肉。肉半精半肥,切小块,炖出油花花的汤汁。白口吃,吃一大碗,浑身通畅,病痛全消。他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想吃肉了,走不了,你见了来茅村的人,给我带两斤五花肉回来。

茅村就十来户人家,碰上茅村人不容易。等了半个早晨,也没个人带肉。矮驴卧在他脚边,望着他,嗯呢嗯呢叫,翘起芦苇花色的尾巴。它用牙齿扯他裤脚,用尾巴甩他脚踝。万顺问它:难不成你也会去买肉?

矮驴站了起来,甩尾巴,甩出一个圈,围着他跳圈。万顺在它脖子上挂了一个帆布袋,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狗去了,你把肉放在布袋上,它会带回来。

哪有狗会带肉的,万一狗吃了呢?毛四说。

试试吧,吃了也就是两斤肉的事。我吃,它吃,一个样。回头给你钱。你记着账。万顺说。

你老哥吃上肉就吉了。吉了,钱是小事。我记着呢。毛四说。

矮驴挂着帆布袋,往肉铺跑,拐过山塆,穿过一片板栗林,不见了。风呼呼刮着,冰刀一样。万顺裹着旧大衣,烘着炭火,望着门外的公路。公路在山间回绕,沥青路面油亮,路边的雪团莹莹发白。远处山麓的竹林,以沉默作为冬日的回声。冗长的沉默,是另一种死寂。枯萎般的死寂。万物在凋谢。冻饿了的山斑鸠,飞到农家院子,悄悄地啄地上饭粒。遗落的饭粒,是山斑鸠救命的粮食。

过了半个多小时,矮驴回来了,帆布袋沉沉的,包着肉。万顺切了二两生姜炖肉,吃了,睡了一觉,舒服多了。鼻子还是塞,像个门窗封死的黑房间。不吃药不行了,年纪大了,扛不了。他给诊所医生打电话:我买两盒维C银翘片,瓶装的。我去不了,我狗去你诊所,狗脖子上有个帆布袋。

矮驴又去了,买了药回来。万顺抱起狗,说,哎呀,你知道去买肉了,知道去买药了,比花猫了不起。花猫是一条老猫,养了三年多,不抓老鼠,扑在鞋子上睡懒觉,偷吃鱼肉。他只好把鱼肉放在缸里,盖实缸盖。花猫就去邻家偷吃。

年关了,万顺想给焦坑的表姐夫送些冬笋去。茅村去焦坑,不通公路,翻一座山,走三华里。山不是很高,路窄,不好走。万顺带矮驴去过一次。万顺不愿走,就叫矮驴去。在矮驴的背上,绑了两个帆布袋,看起来像个褡裢,一个袋子塞了六个冬笋。矮驴兴高采烈地抖着身子,去了焦坑。

万顺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狗见得多,也养过很多条狗。他养过一条黑狗,骨架小,却善捕猎,抓野鸡、抓野兔,很是厉害。它还拖咬死的黄麂回家,敢于和野猪搏斗。养了四年多,黑狗被过路的大货车压死了。他没见过比矮驴更通人的狗。他跟它说什么事,它知道。知道了,它就翘起尾巴,一圈圈地摇,嗯呢嗯呢叫。它去过的地方,它都记得。

过年了,蓝仙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回茅村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孙子、孙女玩跳绳。矮驴牙齿咬一节绳头,孙子拉一节绳头,孙女跳绳子。在茅村玩了七天,回城了。孙子囔囔着,要带矮驴走。万顺抱着矮驴,把它放在后备厢,带进了城。第二天早上开门,矮驴窝在饭窠,眼巴巴地看着万顺,嗯呢嗯呢叫。茅村距县城有六十五公里,矮驴走了回来。

端午之前,无人包茅竹山。雨多,无法砍。挖了春笋,万顺便没什么事干了,种种时蔬,或靠在躺椅上打瞌睡。矮驴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游荡,或蹲在门口。公路以南,是一片原野,梯田一层层往上斜伸。田尚未翻耕,瓜豆种在田埂上。傍晚,万顺扛着豆扦去插黄瓜、南瓜,搭瓜架,矮驴也跟着去。溪缓缓回曲,旋过弧形的湾口。草青葱。小路被草淹没。夕光斜斜照在原野,煦暖。

日子就这样过。一年又一年。这一年,过了中秋,万顺还没接到包茅竹山的电话。他有深深的失落。无人请他砍茅竹了。他用过的圆弯口刀,都挂在柴火间的墙壁上,一共有一百七十三把,大多锈迹斑斑,有的断了刀嘴,有的断了刀柄,有的断了半截刀身。没有他砍不倒的竹,没有他用不坏的刀。

没人请他砍茅竹了,他老得特别快。他厚实的腰背,深深驼了下去。像一棵驼树。他也不爱吃肉了。他很少去县城。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蓝仙打电话:我醒了,今天没什么事。他想喝酒了,请老田一起来,一碟剁椒,加两个炒菜,一人喝一盅。矮驴蹲在八仙桌底下,伸出舌头,打起浓烈的鼻息。

夕阳斜坠山冈。一天又过去了。竹林依然苍翠。竹浪滔滔。

明月比邻

比人更亲近的,是明月。此刻,明月就挂在窗前,枇杷树在轻轻摇动,促织在低鸣。嘟嘟嘟,嘟嘟嘟,那是夜鹰啼叫。明月无所遮,海天何其阔。赤裸裸的光,赤裸裸的夜。我坐在窗下,整理一包干桂花。干桂花是赣州朋友寄给我的。每有明月临窗,我就从布包里掏一勺干桂花出来,铺在纱布上,筛捡掉黑粒,调一勺蜂蜜下去,泡一杯桂花茶。桂花黄妍,在水中又盛开一次,如同复活。

明月也是一种复活。有大半的时间,天上不见明月,黑沉沉或黑魆魆,淡淡的星光下,万山邈远。明月死了,夜才会黑,黑得像个恶魔。明月是怎么死的呢?想了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院子歇凉,望着天,乌云滚滚,翻着黑浪,闪电忽闪忽闪,雨始终下不下来。我明白了,明月是溺水而亡的。天有多么高远,海就有多么深邃。明月在海中逃亡,最终被吞没,遭遇风暴一样,颠簸、晃动,被击得四分五裂,鲸落下去,沉入深海。

黑潮退去,海水瓦蓝,荡荡漾漾,沉下去的东西,又漂浮了上来。漾着漾着,海水漫过了群山,漫过了夜幕,托起了一轮月。白玉质地的月,又圆又大,普照四方。四方处处,皆无尽头。

院子栽了数十棵桂花树,白头鹎、黑头鹎、山麻雀、大山雀在树上过夜。日落,它们在树上嘁嘁嘁叫,叫一会儿,没了声音。明月就升起来了。桂花年年开,可无人摘桂花。喝桂花茶的时候,我就给那个寄干桂花的人写信。信寥寥几行,每封相同:

明月在,暗香浮动。我一直坐在窗下,等露白。也等天白。天白,明月坠入深渊。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