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欣寒

接到他的短信时,她和达刚刚在床上躺下。达到家时,带着一些醉意。

她躺下时并没有立刻睡着,又想起了维京那张带一点婴儿肥的脸。她知道达是抵抗不了维京的。去年夏天,那次达也是喝醉了,之前达很少喝醉的,维京开车送达回家,那是她第一次见维京。她在黑暗里看见了维京像猫一样聚焦的眼神,便明白了那个结果——虽然她嫌维京太吵。维京总是像个男人一样大笑,笑声里,还带一些粗嘎。男人,总喜欢一些年轻活泼的女子。维京不仅年轻,还有一张令人羡慕的名牌学校的学历。

这时她看到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

她不想招惹达,等达的呼噜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发现是他。

这是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第三回收到他的短信了。第一回引用的波德莱尔的话:在一面镜子前活着和死去。上回是加缪的:我们一生真正活着的时候不过数小时而已。这次也是加缪的:我们四十岁时死于一颗在二十岁那年射进心里的子弹。

她隐隐感觉到了他对自己迟迟未能成行的失望。她答应过要去看他的。有两次,她确曾付诸了行动。一次,她开车到了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在车载导航上准备将目的地设为他的城市,犹豫了。还有一次,她决意要去了,达忘了带家里的钥匙,打电话给她,她便打道回府了。

三百公里左右的车程,兴许算不上远。早晨在家里吃过饭,中午时分就到了。就像他期待的那样,两个人在那里见一面,吃顿饭,然后开车回来。

他一直期待着她去。为此他和她一起周密地计划过。他让她放心,她到那里后,他会将一切安排好。他甚至连她去了后,要带她去的饭店和要吃的饭菜都告诉了她。那家叫“仙客来”的饭店,是一个云南人开的,里面有很多菌子。那些菌子,味道鲜美。有一种叫红牛肝菌的菌子,好吃得要死。

来吧,芬。他在那边,一次次满含感情地鼓动她。“芬”,是她在微信用的名字。她微信的全名是“那样芬芳”,他择取了其中的“芬”来称呼她。

他微信的名字明了简洁:明。不过她从来没有叫过,有些叫不出口。一是感觉那样叫太过亲昵,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那种亲昵的程度;而且,她感觉他的年龄很大了。他在微信里的口气和拖着长调的呼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眼珠混浊和满头银发的老人。

他在家里主要画一些漫画之类,偶尔也写一点东西。他告诉过她。她试着想象他的样子。他微信的头像,是一个背着包面对苍穹的二次元的小男生。有时候,她想到他时,却奇怪地会想到维京——虽然她知道他跟漂亮任性的维京是不一样的。

她已经记不起是如何添加他的微信了。这些年,手机里,陆陆续续添加了几百个号码。有些是她主动添加的,有些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得到她的电话,申请加的。他们只要申请,她看到了,便会加上。她似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她的手机里没有多少钱。多一个朋友,却多一条了解外面的通道。她不是经常能出去。有些人在加了微信后,便像潜到深海的巨鲨,一声不响。她偶尔在朋友圈发几张风景照。那些风景照,是她随手拍的。她发了,他会跟在后面点赞,有时则会附上一两句点评。

有天下午,她下班了,在路上走,天突然下起了雨。她没有带伞,躲到一处沿街房的房檐下,避雨。街上不久积了水,水到处流。她拍了,顺手发了。他看到了,便同她在微信里聊了起来。他们的城市也那样,一到下雨,整个城市便成了海。

他问她,为什么不让人开车去接她?

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她若无其事地说,达总是忙,她不愿意打扰他,而且她也喜欢在下雨天走走。其实她很想跟他说说达和维京。达在维京去公司上班前,很少喝醉。即使有应酬,也会在晚上十点前回家。想起维京,她叹口气,谁能抵挡得了维京呢?

似乎从那回之后,他陆陆续续地,为她寄过几回书。其中一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那书,她之前在大学图书馆里翻过,却没有多少印象了。她收到了书,告诉他,让他别破费买那些了;却没告诉他,她上班,天天打一家书店门口走,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他若无其事地回了她,那些书不是他刻意买的,手头正好有,便寄给她了。

后来,没事时,他会同她聊聊那些书。那些书,大部分她读了,浅尝辄止。不好意思不读,他破费买了,又寄了来。

他同她聊起那些书时,大都是他在说,她很少开口。即使开口,也是很敷衍的,附和着他说几句。她跟同事,平时都不会深入地聊什么的。他们的话题,不是孩子,便是一日三餐。

他在那里说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也许是寂寞了,想让她陪他聊天,才为她买那些书的。

她的心,淡了一些。

两个人那样不咸不淡地聊着。

初春的时候,她经过一片建筑工地。那片建筑工地的围挡里,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铃铛似的花朵,在春风里摇曳。她拍了,发出去了。他住的小区附近也有一棵梧桐树,他看见后,立刻便跟她说,那棵梧桐树的花很香。他在阳台上,打开窗户,便能闻到梧桐树的花香。

她忘了怎么回复的他。也许是一个笑脸,又也许是一朵小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开口说,芬,过来吧,过来看看梧桐树。那棵梧桐树有四十米高呢,要十多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想想吧,芬,一个人一辈子未必能见到那样的树呢。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发出邀请。在那次邀请后,他又断断续续地跟她描述过那棵梧桐树的样子。那棵梧桐树很老了,花朵却出奇的大,比一般梧桐树的花朵都要大一些,而且花期也更长一些。他还告诉了她那棵梧桐树具体的位置,在他家东边,差不多有五个街口的距离。那棵梧桐树下,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人,在给人称过了重量后,总会附带地再放上几颗。

一些穿绿色衣服的市政人员,每隔一段时间会为那棵梧桐树施肥、喷药。若是天旱了,他们也会开着洒水车为它洒水。他几乎隔几天,便会为她带来那棵梧桐树的消息。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他们为了防止孩子攀爬到树上跌下,将那棵梧桐树用栅栏围起来了。

他第一次邀请她时,她没有回。后来,他一回回说起那棵梧桐树,她回复了。等有空了,或许会过去看看。她说。

那话给了他希望。来吧,芬。他满含热情地邀请她。

他一回回邀请,她则一次次推脱。那些推脱的借口,用不着费多少力气便可以找到。工作忙啦,家里有事走不开啦……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每次说到那些借口,心总会“嗵嗵”跳。她骗不了人的。达经常讥笑她,她一说谎,他立刻便能发现。

或许是他猜到了什么。那次,他主动说,如果她能过去,他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然后一起吃顿饭。吃了午饭,她再回去也不迟。

她的心动了。或许,她可以去看看的。她甚至可以不用跟达说,达早上出去,在外面待一整天,晚上喝了酒才回来。

有了要过去看看的念头,她开始在地图上查看两地的距离。三百公里的路程,开车要四个小时。达午饭不会回来吃,她思忖着,只要赶在达晚上回来之前到家就行了。回来得迟一点也没关系,达不会刨根问底追问个不停的。

而且,她很快又发现,去那里,会途经一段海底隧道。那段海底隧道落成时,她看过电视报道,隧道里面的景象,让人震撼。

她心里开始动弹时,他却闭口不提了,似乎将这事忘了。她依然会偶尔发几张风景照,他也依然在后面点赞,或者作两句点评,却没有再说过邀请的话。

那段时间,她变得有些恍惚。一天晚上,达喝了酒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瞅着面前的电视,心不知跑到了哪里。达冲她唤了几声,她没有听见。直到达走过去,弯下身,看着她。

她惊觉自己走得太远了,叹口气,一个只在手机里聊过几回的人而已。

之后,她没有再发照片,他也没有再找她说话。那棵梧桐树也慢慢没有了消息,她那颗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

这样过了几个月,端午前一天,她去河边采了苇叶。达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半袋梅河糯米。她要将苇叶洗了,拿到阳台上晾好,第二天包粽子用。她在那里洗苇叶时,他的短信到了,他祝她端午安康。她盯着短信看了一会儿,将手机放下了。

或许因为她没有回复的原因,端午过后,他问她是否一切安好?这次,她没有犹豫,回了他一个笑脸。

那之后,他和她的聊天恢复了。

他有时会问她在干什么。她或者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他也不生气。他将自己画的一些画发给她看。那些画,不是一些二次元的人物,便是一些长相奇怪的动物。她说不上喜欢,它们想象奇谲,笔锋犀利,有着病态的美。她有时会在后面点个赞。

他正在给人帮忙,为即将出版的书做一些插画。他曾经的梦想,是成为手冢治虫那样的漫画大师,现在,他放弃做那样的梦了。做个平凡的人,没有什么不好,他说。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是平凡的。那些凤毛麟角的大师,连百分之三的比例都不到。

即使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让自己沉沦的。他很快又充满矛盾地说。尤其女人。女人要成为她自己,女人必须成为她自己。

之后,他将波伏娃的那句“我就是风景和目光;我只通过自己存在,也只为自己存在”发给她。

他越来越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天,他忽然将一张女人的照片发给她。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大大的,虚弱苍白的面孔,透着北方冬季的苍凉和凛冽。她没有问,不用问。除了他妻子,还能是谁呢?

她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一个妻子的幸福,同她的丈夫至少有一半的干系。她想着照片上女人苍白虚弱的面孔和凛冽的眼神,再想到他,眼前便冒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男主安嘉和。

一天夜里,她梦见了他。她和他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的花开了,在风里摇曳着。她仰起头去看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脸,看见了他。他在梧桐树的光斑里,一张脸狞笑着。

她忽然就醒了。黑暗里,他让人惊怖的笑容,在她面前晃。她摇摇身边酣睡的达。达醒了,却咕哝一声,转个身,继续睡了。

夏天的溽热就像引信,将平日积攒的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情绪一起点燃。夏天到来的时候,她和达爆发了一场冷战。

她很失望。原本绿意盎然的夏天,突然像失去了颜色。她是喜欢夏天的。每年夏天,她都会留下一些照片作为纪念。这次没了兴致,连家务也懒得做了,不上班的时候,便去超市。去超市也不是为了买什么。她在那些货架之间游荡,累了,就去四楼回形廊的排椅上坐着,透过巨大的回形廊,可以俯瞰下面。

她俯视着回廊下面像蚂蚁一样穿梭的人群,想起那晚,维京又送喝醉的达回来,维京看着达从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再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在后面哈哈大笑。她不能忍受维京的笑。她觉得维京的笑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她不能接受,第二天早上,达醒了,她将维京的笑告诉了达。达冲她发作了。

也许,她不应该在那事上保持沉默的。去年,一天早上,达吃饭时,忽然看着她说,他想将跟随他的秘书换了。那位秘书,一直跟着达,任劳任怨的,她心里有些诧异,却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不久,维京来了。

这个夏天似乎特别漫长,雨水又特别多,她整个人像泡在雨里,浮浮沉沉的。

直到她收到他送的素描。

在接到那张素描之前,他们很久没有联系了。那天,她意外地接到那张素描,吃了一惊,她一看见那画,立刻明白了画里的人,是她。鹅蛋形的脸、额前快要遮住眼睛的刘海、茫然的眼神,像极了她。他并没有见过她,她之前发的那些风景照里,也没有她,她不是一个自信的人。

她忍不住将那张素描,拿了给达看。达承认那张素描画得很传神。看了,达抬了抬眼眉,问谁给她画的。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将背影留给了达。一个街头艺人,她轻描淡写地说。

她问他,怎么能将她画得那样逼真?他发给她一个呵呵。我有千里眼。他说。她回了一个心碎的表情。我想知道,她说。这个没有什么啦,过了一会儿,他回复她,我心里怎样想的,便怎样画了。

她把那张素描,做了手机微信的头像。没事的时候,便会盯着那张素描看。

立冬不久,下了一场雪。她在街上,看着树上的雪,忽然对他说,她想去看看那棵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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