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道士

作者: 李宏伟

壳 内

小区西北角,也就是8号楼,住着一个鸡蛋道士。确切点说,是8号楼3单元501室,即门禁老是被某个嫌麻烦的男人弄坏,物业维修了三番五次一仍其旧,且安排人守候或翻查监控都找不准肇事者,因而无奈放弃,只能听之任之的那个单元;即电梯上到五楼甫一打开便有一团粉色扑上来,让人脚步慌乱,趔趄着稳住身形后,才能看清是因为左侧门上贴着的粉色剪纸,剪纸上纷纷开且落的桃花雨下正回头的粉色猛虎作祟,进而让人又发噱又忍不住上前敲门的那个房间。

再确切点说,是501室朝南的卧室,靠近窗户的书桌上的鸡蛋里,住着一个道士。501室是偌大的城市中最常见的那类小区里的一个两居室。小区坐落于城市的西南,位于一条前些年腥臭,清理后水流清澈了很多却也瘦小了不少的小溪的北侧这一事实,并没有对它的内部结构带来什么影响。一梯三户,门正对着洗手间,进门的两侧是厨房与客厅,再往里进,两个卧室南北相对,一个略大一个略小。略小的卧室朝南,半掩的门上贴着几张粉色打底、图案夸张的贴纸。推开门,右侧是粉色的以Hello Kitty为主图案的上下铺床与衣柜,左侧空荡的墙上,挂着一张拼音表,这次是白色打底,不过上面的声母、韵母都是粉色的各种花的变体。

拼音表与衣柜相对,从它们中间再往前一点,就是书桌。书桌靠近右侧,挨着竖立的暖气片,原本由两块板分作两个区域,内侧可以升降,此刻一码齐平。在齐平的白色书桌面上,在外侧这个矩形区域的中央,铺着一块浅粉色手绢,手绢上稳妥地放着一个鸡蛋,鸡蛋里面住着一个道士,也就是第一个鸡蛋道士。鸡蛋道士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或者说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这是自然,因为他仍旧要遵循事物基本的运转法则,不能决定自己的起点;如果说“何为起点”有争议,至少他也不能决定起点之前的那一点。

鸡蛋道士对这种证辨有些不耐烦,就此打住。说回他有意识的那一刻,那是砰的一声,伴随着空气细微的震动,震动以震颤推搡着他。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一串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紧随其后,然后是一种金属插入另一种金属的声音,接着是锁簧顺从地收敛的声音。门随之打开,脚步声将一个人带到桌子面前。隔着蛋壳,鸡蛋道士感受到清澈的目光的抚触,要不是尚未成人形,尚不具备人的完整能力,他几乎要起身回应,乃至应答了。

“你好好待着,我会找机会再来看你的。要是你孵出来,一定要来找我呀,我给你留着最好吃的饼干。”

那人说完,伸出两根指头,在鸡蛋上面摩挲几下。然后,她转身往外走。到卧室门口,她还停顿了一下,不过没有再回头。鸡蛋道士还停留在那几下摩挲的余震中,随着整个鸡蛋的摇晃,他对自身与自身的处境有了更多更清晰的认知。这让他恍惚,进而惶惑,以至于并没有给予正在道别的场景、以及刚刚道别的人更多的注意力——他不知道,这将是他与这个小女孩的最后一次接触。不过,这并不重要,尤其对于他这样一个鸡蛋道士而言。

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自己在一个鸡蛋内,但这个鸡蛋却并不完全与他有关。如何才能说得更确切?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蛋壳包裹之内,就是他的世界,但并非他的世界内的一切都是他。这仍旧不完全对。因为蛋清、蛋黄、蛋皮,乃至组成它们的全部可见的可分解的部分,都属于他,都是他,但它们蕴含着不属于他不是他的东西,那东西目前只是可能,并无实在。或者,借用小女孩的话,从比喻的角度而言,如果他寓居其内的这只鸡蛋,被孵化了,一只小鸡唧唧唧地钻了出来,那将是一只独立于他的小鸡。当然,这仅仅是从比喻的角度而言。

比喻都有其自身无法约束的力量,鸡蛋道士深知这一点。为了不让这个比喻落在实处,以免一切滑向不可控的地方,他决定守住鸡蛋的边界,守住一个居住在鸡蛋内的道士的本分。他决定,让这只鸡蛋永远只是鸡蛋,永远是现在的样子。为此,鸡蛋道士称得上殚精竭虑、朝乾夕惕。立足于现有,他让自己更加分散,散至混沌的蛋清的每一个最小构成部分,散至蛋黄柔软的每一次呼吸。是的,蛋黄在呼吸,它上面的黑点在呼吸,它的呼吸是最大的隐患。鸡蛋道士不能根绝这呼吸,他的意识也有赖于这呼吸交换来的信息维系。为此,分散的同时,鸡蛋道士平行地聚精会神着,将注意力放在壳内小小的空虚之所,那个不时移动,但总是朝向更大的一方的气室。

气室让鸡蛋道士很烦恼,偶尔又在烦恼中生出甜蜜。如果没有它,如果彻底与外界隔绝,他就不需要这么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没有一刻得到完全的宁静;可如果没有它来安置壳内冗余、废弃的时间,再等待时机,将它们一点点贴着蛋壳,化整为零地放逐到外面广大而空虚的世界,再带回来新鲜的绒毛如初生春水般微微飘拂的时间的幼雏,那鸡蛋内的生活将是无法忍受的。到后来,鸡蛋道士甚至掐着间隔的节奏,不时地将意识聚拢在气室周围,在那里屏气敛息,让自己拟同于气室,拟同于蛋壳朝向外部的那一面,并随着这种拟同,贪婪地揣想那一个世界。

鸡蛋道士深知这里面潜藏的危险,因而在贪婪中又体现出极度的克制。严守时间的间隔不说,外界有任何让他感到不安的变化,都会让他从气室周边逃离,并在逃离的当下,让自己的意识更加分散,更为混沌。那些变化都是微不足道的题目,譬如光影在蛋壳上的流动过快或过慢,譬如风抚慰蛋壳上的动作过大或过小,譬如楼下或天上过客般传递的声音过高或过低。鸡蛋道士对这一切并没有恒定的标准,但他有他的感知,这感知就是行动的唯一的准绳。

也有例外,那便是那个人临走前的摩挲的回响。这回响只在鸡蛋道士的意识里添油加醋、开枝散叶,并不引发后续的行为。从她的动作、语气,还有她说出的话,鸡蛋道士猜想,那多半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及至后来,当他逐渐修习出自己的方式,能够对鸡蛋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感知,并且能将感知到的东西还原出在其世界中的意味时,他几乎能从室内室外如此浓重的粉色中确证这一点。但鸡蛋道士还留存着一线别的猜想,如果那是个成年人,一切又意味着什么?这并不是说,他有所偏好。没有,他仅仅是好奇心起,仅仅是对顺理成章感到乏味。既然不关联任何行为与后果,鸡蛋道士索性放任自己的好奇心,以及随之而生的想象。

在想象的一条岔道上,那是一个成年女人。为了不横生枝蔓,她独自居住在这个房子里,过着寻常人的生活,上班、下班,购物、消遣,享受美食、运动健身。她的烦恼不超过这城市中的人均量,她的快乐亦然。略微独特的是,她对粉色多了一些偏爱。无关乎幼年的缺失、成年的补偿这类俗套,仅仅是喜好那颜色带来的轻微的欢愉。她对此并不贪婪,克制地提高了它在卧室里的比例,并不将这偏爱往外延伸。门上的桃花与猛虎,是极其偶然的产物,既然在那里,自有它们的道理。事情到此似乎绕了回去,展现出乏味的封闭,其中暗藏着的小小的矛盾,又多少暗示着不周延的缝隙。鸡蛋道士对此心知肚明,可他也没那么在乎。既然如此,那就把注意力再往外挪,挪到鸡蛋下面浅粉色的手绢上,挪到这一切所源出的那两根手指上。那手绢与手指,会不会是一体的呢?

那手绢与手指,会不会是一体的呢?鸡蛋道士为这个念头眩晕,眩晕之后是努力才勉强抑制住的欣喜。也许,它们本就是一体的。不,没有也许,它们就是一体的。不必分辨,是手指的余响长留,作了铺垫;或者是手绢借助风力,局部扬起,拂动了蛋壳。反正温暖与柔软同在,反正柔软与温暖共生。想到这里,鸡蛋道士有些窒息,而窒息的根由在于激动。因为与蛋壳外的世界并没有那么隔膜而激动,因为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这里等待荒废降临而激动,于是他用尽心力,仿佛有了皮肤与具象化的感知,从鸡蛋的内侧紧贴住蛋皮,隔着蛋壳与外面的手绢与手指相依偎。作为回应,那温暖与柔软愈发强烈,且绵绵持续,无间无息。这让鸡蛋道士生出依赖,他渴望一直这样下去,以至于忘却了鸡蛋的边界,忘却了自己的本分。仿佛饮了千年窖藏的醇醴,醉亦是梦,梦亦是醉,与天地大同,与万物混一。

等到再有意识,周围已是一片澄明。不是光的澄明,而是意识的澄明;不是意识的澄明,而是身体的澄明。再返回去,落到实在处的,又是光的澄明。那光从一小块缝隙间漏进来,并不显得颟顸,并且哔剥有声,而那声音源出于一只细嫩的新鲜的喙,尖尖地一下一下地啄动,啄在蛋壳上,啄在那缝隙的周围,以便放入更多的光。啄也不是永动的,一阵紧一阵松,松紧之间,伴以停顿和唧唧啁啾。然后是尝试在局促的密室里站稳的声音,是振动尚且稚嫩、毛羽不全的翅膀的声音。

在这啄动与声响中,鸡蛋道士明白过来,鸡蛋得到了孵化,雏鸡迎来了世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消亡,但他的确无法再以鸡蛋道士的方式存在。在告别之前,他凝聚了最后的精力,得以看见,在啄空的鸡蛋壳的外面,在书桌的另一块木板上,站着一只粉色然而缤纷的母鸡,她正开屏般奓起浑身的羽毛,仿佛要填满整个空间。

不过,鸡蛋道士也许是借助鸡雏的眼睛,看见的这一切。

壳 外

小区中间的塔楼,13号楼2003室,住着另一个鸡蛋道士。本来,这个“鸡蛋道士”是要加引号的,因为这只是他的自称,只是他视频直播的名字。他直播的内容挺乏味的,不过是拿鸡蛋玩各种噱头。一开始是生吃,在数量、方式上下功夫,可在那么多凶猛的同行衬托之下,显得过于小打小闹,没吸引来几个粉丝。他一度朝着恶心演变,毛鸡蛋、臭鸡蛋……想到的想不到的,挨个尝试,统统安排,局面并无多大改观,他本人先受不了了,借着平台的警告,停了这些项目。沉寂了一阵,鸡蛋进一步道具化,他玩起了一系列小魔术。比如从矿泉水瓶口跌落进去,比如在手绢下面忽然消失,比如一只红芯的铅笔穿过蛋壳而鸡蛋完好,诸如此类。观众倒是多了些,在留言区予以解密、拆穿的人随之而来,冷嘲热讽不绝于屏——“就这?”“那么好的鸡蛋,可惜了”“还没吃饱呢,就撑了”……说得起劲,干脆在留言区互动起来,一个赛一个地抖机灵,鸡蛋道士倒好像成了观众,或看客。

痛定思痛之后,鸡蛋道士决定尝试点新招,从没人试过的。他开着直播,端着手机,上菜市场、进超市,买来两打新鲜的生鸡蛋。“是新鲜的吗?”面对这个近乎白痴的问题,超市的售货员爆了粗口,话到半截,意识到手机正对着自己,忙伸手挡住嘴,连着点头。菜市场的贩子首先注意到了手机,二话没说,摸起一个鸡蛋在手掌边缘一磕,色泽、质地分明的蛋清蛋黄滑进掌心,举了过来。鸡蛋道士手指在里面蘸一蘸,收回来闻了闻,尝了尝,冲着直播间里十来个观众,大声肯定。

“新鲜得有股热乎的鸡屎味。”

就从这鸡屎味中,鸡蛋道士选了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两枚鸡蛋,将它们置于自己的脚下,如同哪吒的风火轮,开启了这一轮的不间断的两个手机、两个账号的直播。其中一个手机,固定在房间里,取全景,全景的核心当然是他,吃喝拉撒睡,一点不遗漏——当然,拉与撒以及洗澡时,需要选择角度、方位、分寸,保证观众能看清是他,同时不至于出现违规内容。另一个手机则用在他活动或者有人提出疑问时,以双脚与脚下的鸡蛋为特写,保证消除任何一个观众的疑虑,平息任何一个好事者的起哄。

重中之重当然是脚底的鸡蛋。它们并不紧贴,而是与地面与鸡蛋道士的脚底保持着大致相等的两三厘米距离。鸡蛋道士活动时,两枚鸡蛋因应跟随,悬浮于地,托举着他。要是他直来直去时动作过猛,它们还会被落在后面一点;要是他转弯过快,它们还会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冲出一点。两个鸡蛋仿佛有着意识或自主性,甚或可以说具备人的智能。它们尽忠职守,绝不擅自离岗,绝不嫌弃压在上面的一百来斤。它们灵活多变,绝不死磕硬碰,绕着每一处可能的陷阱与坚固之物,及时止步、回身。它们还有几分调皮,偶尔玩出一点花样,由横卧变成竖立,由静止变成绕着一个点自转。这些都被镜头一一捕捉,不但在直播间引起了连番的惊叹,更是以一种独特的萌感,吸引来专门的粉丝——他们不仅表示认可,还给两枚鸡蛋取了不同的名字,并为相应的追捧者再取出新的名字,更进一步分化成喜欢左脚下的那枚或右脚下的那枚,或是两枚不可分割、都是心头好——这样三个吵吵闹闹、似假似真的群体。

鸡蛋道士对此毫不热衷,他知道,要是他也再往前走,去关注两枚鸡蛋的名字与生活,尽管会迎来更大的流量,但事情就会变味,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何况,他现在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很简单,关涉出门,他只需要买几条裤腿足够长下端足够宽的裤子,在他出门时可以挡住鸡蛋,不让人窥破玄机就成。另一个则比较复杂,关涉占去每一天多则三分之一,少则四分之一的时段,即睡眠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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