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蟹
作者: 赵斐虹一
这已是第三次了,陈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没空过来。周慧心里的那股子火终于腾腾腾地上来了,无数句骂娘的话争先恐后涌到喉咙边,她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吞下了那些说了也于事无补的话,尽量平静地说:“好吧。”她其实迫切需要陈君来替她一两天,好让她暂时从儿子的青春期“迫害”中喘一口气。
最近与儿子陈亦歌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早晨起床不叫他,他说你怎么这么晚了都不知道叫一下。叫他,他又说叫什么叫,迟到几分钟会死人啊?他抱怨作业多,骂老师神经病,她附和他,他说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就知道糊弄;她劝他,你并不特殊,你的同学都和你一样,他说你和老师们沆瀣一气。不理他吧,他又说你搞家庭冷暴力。出租屋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陈亦歌喋喋不休的抱怨声。有好几次,她被他的抱怨搞得烦不胜烦,只好出去走路。大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她缩着脖子在几乎看不到人影的江边疾步走,五味杂陈。她爱散步,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只想待在被窝里。只是,除了这招,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让她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自嘲,别人家大人和孩子吵架,是孩子离家出走,而他们却是她离家出走。而且,离家出走戏份都没法做足,过不了多久,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后,陈亦歌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有时是不满地质问:“这么长时间了,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有时是温和地询问:“你在哪里啊?再过多久会回来?”她能怎么做?只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说在回来的路上了。回去的时候,买点他爱吃的小点心,他看到她手上的小袋子,偶尔会发出欢快的笑声,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他。那时,他多乖巧。
她决定生下他的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个好妈妈。她看了很多育儿书,深深认同:要把孩子当成大人来看待,凡事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思考。她从没糊弄过他,答应他的事都认真兑现,无法兑现的,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从小,她让他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在最初的十几年,他们的沟通没有障碍,很少吵架,几乎没有发生让家里鸡飞狗跳的事情。她想到过青春期的艰难,特意去看了些如何应对孩子青春期的书。书里的理念,跟她一直做的极其吻合。所以,她想,青春期也许没那么可怕,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一直良好的沟通不会让他们进入对抗阶段。她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陷入相看两厌,无法正常交流的状态的。
“等我姐休年假了,我再过来。儿子嘛,他作的时候,你不理他就是了。”陈君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说。周慧压下去的火又被这句话点燃了——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她不想吵架,只好愤愤地挂了电话。那一会儿,她有些恍惚,他们母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宁波呢?
去年,公司的宁波分部缺一个财务总监,老总让她过来,算是升一级。她本不想来,她四十一岁了,在事业上已无进取之心,只想懒懒散散混到五十岁退休,况且把儿子留给丈夫,她不放心。没想到,陈亦歌不知被谁鼓动了,说想要到宁波来上学,将来考镇海中学。陈君也说,反正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合同期满后也可以去宁波找工作。于是,母子俩来了宁波,陈亦歌上了私立学校。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
刚到宁波的那阵子,周慧忙于拾掇出租屋。屋子很小,不到五十平的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厨房只有三平方,高压锅烤箱平底锅饮水机都放不下。客厅只有一张小饭桌,一台冰箱。周慧在淘宝上看了很久,给厨房和卫生间添置了几个空中置物架,又定制了一个30×120×70cm的矮柜,放在客厅的靠墙处,那些必需品才有了安放之处。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安装矮柜。抛光砖地板怎么擦洗看着都是脏兮兮的,就买了塑料地毯铺上。她一个人在小小的房子里做着这些琐碎的事,疲惫又心情灰暗。新环境新同事都要费心去适应,最初的一个多月,周慧觉得很累,疲于应付。那时候,陈亦歌表现得像个大人,周慧嫌屋子老旧时,他劝慰她说这里只是临时住处,能吃饭睡觉就好,熬一熬就过去了;周慧怀疑选择是否正确时,他说反正已经回不去了,要往前看,要往好里想。
矮柜到货的那天,晚饭后,她对着说明书组装,三个小时还没有装好,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对着满地的螺丝和还没能归位的板材,哭了起来。陈亦歌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别弄了,等爸爸来安装吧,爸爸说过周六来的。”她听到这话就发火了:“东西这样堆着,这么小的房子,晚上起来不绊脚吗?你爸爸靠谱吗?周六他如果不来,怎么办……”陈亦歌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然后,他慢慢地蹲下来,挨着她坐在地上,伸手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说明书,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叫她,让她搭把手,把她安装错的板卸了下来,把正确的安上去。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把矮柜安装好了。他洗漱后回房间睡觉,她在收拾,清理垃圾,把杂物根据尺寸放入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个洋河酒瓶,她摇了摇,还有半瓶。那是她入职的第一个周末,请同事们吃饭时剩下的。她拿着酒瓶,在餐桌旁坐下,不知怎么地,就拧开了瓶盖喝了起来。涩涩的辣辣的液体漫过她的舌头,穿过喉咙,涌入胃里,她呛着了,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她抽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往脸上抹,一边还是流泪不止。很快,餐桌上的纸巾堆成了山。她趴在桌边,醉得不省人事。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陈亦歌早就上学去了,电饭煲里有鸡蛋和刀切馒头。她感到了羞愧——自己竟成了一个如此差劲的妈妈。
很多天过去了,想起这件事,她依然会觉得羞愧,在他们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后,她会反省,是不是在最初的一个多月,她让他承受了本不应由他来承受的痛苦。她觉得从那之后,她恢复了理智,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沮丧的情绪。但谁知道,之前她是不是不经意间已向他传递了太多负面情绪,甚至,在那之后,她是不是还在用行动漫不经心地表明她其实在怪他——是他不切实际的想法,把他们带入了这样的境地。
那天出期末考试成绩,傍晚,周慧刚往热锅里倒了油,就听到门被拍得震天响。她去开门,门口站着拉长脸的陈亦歌。她没顾得上问怎么了,就回到厨房,快速把牛里脊倒入锅里爆炒。陈亦歌跟过来,说:“总分是班里第五名,数学只考了九十分,但班里九十五分以上有三个。”周慧边迅速翻动着勺子,边安慰他:“偶然失手总是难免的,数学考差了,总分还能有第五名,不错呢。”伸手去案板上拿大蒜时,她看到他向她翻白眼,又听到他说:“你从来只会说这种不痛不痒哄人的话。班里第五名,是不可能考进镇海中学的。我没有粗心,错的两道题我真的不会,平时考满分是因为试卷简单,题目一难,我就不行了,原来我那么笨。”他语调低沉,透着深深的沮丧。周慧一边往盘子里盛牛肉,一边说:“没事,考不上镇海中学,可以上蛟川书院;蛟川书院上不了,可以上骆驼中学;真不行,回老家考,总有学校可以上的。”周慧把炒锅放入水槽,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击热锅底,发出一连串“滋滋滋”的声音,突然,她听到了啪的一声巨响,是陈亦歌重重的摔门声,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她惹恼了他。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们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了。寒假开始的周五,他们回家,周一,她一个人再回到镇海。从他出生起,这是他第一次说你管自己去吧。之前,他一直都很黏她,她到哪都想要跟着一起去。
二
敲门的时候,周慧有种类似开盲盒的期待和紧张,他们母子回来,没有提前通知陈君。她并不能确定,陈君是否在他父母家。车快开到十字路口时,她有过瞬间的犹豫——左转回自己家,右转是婆婆家,最终她选择了右转。若是陈君不在,公公婆婆看到她,会是什么表情?毕竟,除了重要节日,她很少去公婆家。她想她可以说是陈亦歌说要先来看下爷爷奶奶的,他们愿意相信,而且还会为此乐不可支。只是,如今的陈亦歌会不会立刻说我妈在胡说八道?若是陈君在,他会说些什么,他素来不喜欢突然袭击。
门开了,陈君的父亲一看到陈亦歌,满脸的褶皱荡漾开去,笑意从浑浊的双眼中无法掩饰地流泻出来。
“还没吃饭吧?你爸爸在做,马上就可以吃了。你爸爸都没说你们会回来……”一长串的话,缓慢,然而滔滔不绝,每一个字都表明此刻他有多开心。陈亦歌把包放到他小时候偶尔会来住的房间里(其实是陈君的房间),他爷爷颤巍巍地跟在后面。陈亦歌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他爷爷跟了过去,挨着他坐下,侧着头看着他,不时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扯扯他的衣服。陈亦歌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机,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坐下时,明显离他爷爷远了些。
陈君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里走出来,围裙挂在他的脖子上,前摆晃荡着——他没把带子系在后背,也许带子断了。他的脸隐在上升的雾气里,让周慧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疏离感。陈君看见他们母子,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餐桌前,放下砂锅,才开口说话:“炖了鸡,给你们补补。我再炒一个菜就可以吃饭了。”他脸上是局促不安的表情。这让周慧想起,他们刚结婚时,来这里,一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说说笑笑,但到了楼下,抬头看婆婆家的阳台,婆婆或公公总有一个正伸着头往下望——知道他要来,他们就会那样守着,他就会像触电似的,猛地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半的笑话也不说了,进门后,叫爸妈时脸上就是这样一种局促不安的表情。很久以后,她才懂得,那是一种因背叛而产生的愧疚之情——他对她的亲昵就是对他父母的背叛。对此,她嗤之以鼻,她永远无法理解他的某些情感。此刻,她不知道他的愧疚是因为他没去宁波,还是因为他在这里做饭?毕竟他在家从不做饭。
“叫奶奶起来吃饭。”周慧对陈亦歌说。
“她吃过了,半小时前,吃了面条,让她睡吧。”公公说。
“妈,你来吃点菜吧。”陈君说。婆婆没有回答。陈君放下碗,走进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陈君扶着他母亲走了出来,扶她坐到了她专属的高高的太师椅上。周慧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到婆婆面前。谁知,陈君把那碗鸡汤推还给周慧,拿起另外一个小碗,舀了一勺鸡汤,拿筷子在砂锅里翻翻拣拣,夹了两片鸡肉,三四颗蘑菇,几片青菜叶子,放入碗里,再放到他母亲面前。周慧用勺子搅着自己的碗,碗里也是蘑菇青菜鸡肉,只是多了一片生姜。她把生姜搛出来放在桌上,喝了一口汤,感觉太咸,勉强咽了下去,没吃几口,她就觉得饱了。桌上有瓶腐乳,她搛了小半块,三口两口就把米饭吃了下去。
周慧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看着餐桌边的四个人。公公的目光不时地落到陈亦歌身上,忍不住要替坐他对面的孙子搛菜,陈君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父亲替孙子搛菜的动作。婆婆喝一口汤,叹一口气,看一眼公公,又看一眼陈君,最后,终于看向了埋头快速扒饭的陈亦歌,说话了:“宝宝,慢慢吃,要细嚼慢咽,别学你妈吃饭那么快。”陈亦歌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下,就放下碗,坐到周慧身边,悄悄说:“爸爸煮的菜不好吃。”周慧摆摆手,让他别说了。陈亦歌不再说话,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平板,玩了起来。
灯光下,氤氲的热气袅袅婷婷,他们三个人的咀嚼声、说话声浮在这雾气中,周慧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他们,有种恍惚感。公公端着一摞碗站了起来,周慧赶紧走过去,接过碗。婆婆拄着拐站起来,慢慢挪动,坐到单人沙发上。陈君收拾起了桌子。周慧想了想,去厨房洗碗了。
“我来洗,你去和爸妈聊会儿天吧。”陈君说。
“难得回来一次,坐下吧。”公公也站在厨房门口说。周慧加快了速度,把最后几只碗洗了,放在台板上:“差不多洗好了,你来整理吧。”
客厅里回荡着“噼噼啪啪”的声音——电视里枪战打得如火如荼。周慧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手机,有心想聊点啥,却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婆婆盯着电视看,公公的视线又落在陈亦歌身上,周慧看到公公嘴巴张了好几次,想说什么又没说。陈亦歌紧锁眉头,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旁若无人地沉浸在游戏里。忽然,他合上平板,抬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
“等爸爸忙好。”
“要保护眼睛,不要玩游戏。”婆婆大声说。
陈亦歌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立刻又低下头,打开平板,在等待游戏界面亮起的瞬间。他横了周慧一眼,他把他对奶奶的不满发泄到妈妈身上了。周慧满心不舒服,但也只好当作没看见。
陈君终于坐下来了,婆婆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说她头痛背也痛关节更痛,详细地说她吃了药后的感受。陈君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接着,婆婆开始声讨公公,说公公不关心她,毫不在意她的疼痛。周慧忍不住说:“爸腰椎动过手术,肯定也痛的,他没像你那么会喊。”
陈君连连向周慧使眼色,周慧自己也察觉到了,她说话的模式跟婆婆一模一样,非得拉上别人作对比。婆婆已变了脸色,她知道,婆婆将要与她展开长长的辩论了,她赶紧岔开话题。幸好,这时,陈亦歌站了起来,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我饿了。”婆婆抢在陈君说话前说道。周慧愣住了。
“不是刚吃过饭吗?”陈亦歌说。
“我只喝了一碗汤。”婆婆可怜兮兮地说,“我现在,特别容易饿,但吃一点就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