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诗意的花圈

作者: 吴昕孺

一、不可思议的选择

向上的革命和向下的堕落有时来自于同一个原因,比如家庭的宠溺和约束所造成的逆反心理,最终形成决裂与背叛。向上和向下方向的不同,则取决于内在的信仰。白莽就是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中,受到新时代影响,选择了革命而不是堕落。

那时,旧的制度、旧的文化刚刚被新的潮流摧枯拉朽地冲击。但在新的潮流中,同样隐藏着旧的惊涛骇浪。无数矛盾、问题、冲突在社会各个领域、各个层面,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杂夹、纠缠、扞格、互相制约。于是,置身其中的人,他们的思想向度和价值观就会增添更多的可能性,有的犹疑观望,有的义无反顾;有的犹疑观望之后再义无反顾,有的义无反顾之后又回到犹疑观望之中;还有的在向一个方向义无反顾之后忽而转头向另一个方向义无反顾……

诗人白莽的老家在浙江象山县怀珠乡大徐村。他于一九一〇年的端午节出生,这是否昭示着他身上秉承了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血气呢?

白莽本姓徐,家谱上的名字叫徐孝杰,小时候家里人叫他徐柏庭,读书时用的学名是徐祖华。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借了上虞人徐文雄的中学毕业文凭,考取同济大学德文补习班,遂易名为徐文雄,号之白,别名徐白,笔名白莽即由此演化而来。像那个年代的文人一样,白莽用过很多笔名,如任夫、殷孚、莎菲、沙洛及Lvan等,其中最有名的是殷夫。

不断地换名,其实是不停地改头换面,在社会夹缝中腾挪躲闪,以保全性命,安顿身心。“苟全性命于乱世”,近两千年前诸葛亮的低徊之语,在二十世纪初,更加贴切地充满着沉痛与悲凉。

白莽的父亲是个农民,他勤学习,好医术,靠自己琢磨出道,治病疗伤,在当地口碑甚佳;母亲则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妇女,相夫教子,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等白莽出生的时候,他有着不错的家境。

白莽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徐培根曾留学德国,当过蒋介石第五军参谋处长和国民政府航空署长,二哥、三哥也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白莽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又极聪明伶俐,九岁便博览群书,十五六岁即诗名远播,因此备享父母兄姐的宠爱。

按常理,他可以吆五喝六,纸醉金迷,做他的纨绔子弟去;也可以利用兄长的“优质”资源,到国民党那里捞个职务,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在厅级干部位置上退休;硬是要弄文学,就待在家里,让你拥书万卷,写出来找个出版社自费出版,哥哥属下的文学爱好者们人手一册,不也名利双收啦……

但白莽偏偏选择了一条最不可思议的道路——革命。

白莽受到的宠爱,让他并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未成型的瓷器,父母呵护在掌心,生怕掉下来打碎了;而三位兄长,尤其是大哥徐培根,一心只想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三个弟弟,前两个均塑造成功,三弟如此人才,他更是雄心勃勃,要让三弟出人头地。

大哥的这种强势让白莽非常反感,他先是不自觉地朝与大哥给他安排的相反的道路上走。“春给我一瓣嫩绿的叶,我反复地寻求着诗意”,这个生性热爱诗歌的少年,发现从小就没有诗意,到处都是势利的嚣张和被压迫者的呻吟,“我有一个希望,戴着诗意的花圈,美丽又庄朴,在灵府的首座”。他似乎早早地预感到,他诗歌的使命将是不同寻常的,就像他在《孩儿塔》中所写的: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的人生的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

这时,他已执意要唱出自己“生的歌颂”,追求“未来的花底憧憬”,来对抗“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一九二〇年秋,十一岁的白莽就读于象山县立高等小学。当时,五四之风已吹遍校园,师生们经常聚会,宣传打倒列强,反对军阀,这让白莽眼睛越来越明亮,思考越来越成熟。三年后,大哥徐培根把他接到上海,考入民立中学“新制”初中一年级。

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发生,白莽所在的民立中学群情激愤,“三罢”斗争如火如荼,白莽积极参与其中。暑假,他回到家乡,和进步文艺团体新蚶社的旅甬、旅沪青年们打成一片,成立五卅运动外交后援会。同时,他开始以新诗为武器,在《新蚶》报上抨击帝国主义侵华和国民党的暴行。

南京路的枪声,/把血的影迹传闻,/把几千的塔门打开,/久睡的眼儿自外窥探,/在群众中羞怯露面,/抛露出仇恨、隘狭语箭!(《意识的旋律》)

结识共产党人贺威圣、杨白是这个时期的大事,他们让白莽奔涌的热血找到了正确的航道。一九二六年七月,白莽用徐白这个名字,跳级插班考入上海浦东中学高三年级。浦东是上海产业工人的集中地,他在这里深切了解到中国工人的生存状况,并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二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白莽因一个“獐头小人”告密而被捕,囚禁了三个月,险被枪决,后在徐培根保释下出狱。

这是他第一次入狱。这次入狱更加坚定了他的斗争信念,出狱后他的诗风大变,不要意象,不要隐喻,甚至连韵律都一脚踢掉。他用最直接、最简要、最有力的方式写出诗歌,从而让诗歌远远超出文学作品的范畴,变成挥舞拼杀的利器。

朋友,有什么呢?/革命的本身就是牺牲,/就是死,就是流血,/就是在刀枪下走奔!……同志们,快起来奋争!/你们踏着我们的血、骨、头颅,/你们要努力地参加这次战争!(《在死神未到之前》)

我以为,这是白莽的第一次牺牲——他首先牺牲了自己的文学生命。一个热爱诗歌、也能写出很好诗歌的青年,毅然抛弃诗歌的基本要素,抛弃让自己作品传之久远的可能,全身心投入到战斗当中。这是令人钦佩的。

二、别了,哥哥

出狱后,白莽听说母亲为他思念成疾,就利用养伤的机会,回家探望。母亲这才知道了他所从事的活动十分危险,但并没有阻拦他,只是一个劲叮嘱:

“柏庭,你要小心呢!”

一九二七年九月,白莽考入同济大学附属德文补习科一年级乙组,和同学中的共产党员王顺芳、陈元达结成好友。不久他转为中共党员,当上了学生代表、学生会干部,主办油印文艺刊物《漠花》。

翌年初,白莽加入蒋光慈、钱杏邨(阿英)组织的革命文学团体——太阳社,组织关系隶属于上海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书记潘汉年,支委阳翰笙。这段时间,他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高潮,《独立窗头》《孤泪》《给某君》《啊!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等,都是掷地有声的檄文。

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黑暗的丛林里,/世界大同的火灾已经被我们煽起,煽起,/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喷着怒气……/在火中我们看见了天上的红霞,旖旎!(《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

同年秋,白莽再次被捕。大嫂张芝荣让徐培根在上海找熟人保释。获释后,白莽回到同济大学。党组织考虑到他和王顺芳、陈元达的安全,安排他们暂时转移到象山。十月,白莽在二姐徐素韵任校长的县立女子小学当教师。他以小学教员的身份作掩护,深入白墩、爵溪等地农村进行社会调查,编写革命诗章,发动学生排演话剧,到乡下村镇演出,观者如堵。

一九二九年二月,白莽在二姐资助下,重返上海。找到地下党组织后,他决定离开学校,专门从事共青团和青年工人运动。至此,白莽完全实现了从叛逆青年向职业革命家的转变。

他的一意孤行大大触怒了以徐培根为首的家长。他不仅没有按照兄长所期待的去做,反而让哥哥们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而在国民党军队里受到牵连和怀疑,大大影响到升迁和发展。

劝的劝,哄的哄,逼的逼,都不能让白莽回头。徐培根失望至极,在白莽第二次遭捕后,他已无心营救,如果不是大嫂张芝荣出面,白莽恐怕已凶多吉少。不久,白莽收到徐培根一封痛斥他的信。这封信促成他写下了与兄长的决裂诗《别了,哥哥》: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收回吧,作为噩梦一场。/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在你的一方,哟,哥哥,/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只要我,答应一声说,/“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从名号直至纸帽。/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不要荣誉,不要建功,/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想做个普罗米修斯偷给人间以光明。/真理和愤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别了,哥哥,别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这是白莽极为重要的一首诗。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第一,骨肉亲情。白莽并不是冷酷无情,相反,他对兄长充满着手足之情。第二,对社会、人生,以及自我前途的洞察,说明他的所有行动都不是情绪化,不是冲动,而是在良知和真理的指令下的奋然前行。第三,抱着必死的决心,对此一战斗的凶险性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是一个成熟的革命者的宣言。

我以为,这是白莽的第二次牺牲——他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和亲情,断然放弃那么优越的条件,放弃了一切可以让个人获得舒服、美满和世俗幸福的因素,全身心投入到战斗当中。这是令人敬仰的。

三、若为自由故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这首流传甚广的诗篇《自由与爱情》就是不到二十岁的白莽翻译的。当然,白莽不是它的首译者,第一个翻译这首诗的中国作家是大名鼎鼎的茅盾。但由于茅盾不写诗,他的译笔太散,不精致,因此没有流传下来。

裴多菲被鲁迅誉为“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将他与拜伦、雪莱、普希金相提并论。裴多菲只活到二十六岁,一八四九年,当奥俄联军入侵匈牙利,企图颠覆尚在襁褓中的共和国时,裴多菲投笔从戎,策马驱驰,战死疆场,留下美丽而独立的祖国,留下可爱而寂寞的妻子尤丽亚,留下“我愿意是激流”的不朽回响。

裴多菲就是白莽的榜样、典范和先驱者。他非常喜欢裴多菲这首《自由与爱情》,译成中文后,他曾请求姐姐把它绣在他的枕头上。

白莽也有他热恋的爱人——盛淑真。她是白莽的二姐徐素韵在杭州蚕桑讲习所时的同窗好友,外柔内刚,颇有主见。一九二六年暑假,白莽从上海民立中学毕业后,到杭州游玩,住在广福路徐培根的家里。有一天,徐素韵带了好朋友盛淑真过来吃中饭。白莽在女孩子面前很害羞,他没有和这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女孩说一句话。盛淑真笑吟吟地走了,少年白莽却满怀心事,此情无计可消除。二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要白莽给她的好朋友写信。这一写便不可收拾,一张好大好大的情网罩住了两颗年轻的心灵。

“殷夫”这个笔名正是在鱼雁往返的游戏里取的。那个叫徐白的少年渴望自己是一个大丈夫,敢于爱,敢于担当,种种殷切,种种殷勤,全在不言中。

白莽喜欢在每封信落款时把“殷夫”两个字写得大大的,仿佛他已经顶天立地了。而殷者,红也,不经意间他把自己的一生与红色联系在了一起。他真的成了一名杰出的红色诗人。

转眼两年多过去,已由清秀小生变为坚毅革命者的白莽,在组织安排下,回到象山县二姐所在的学校代课,担任自然课程讲授。碰巧徐素韵邀了盛淑真来学校帮她。故乡逢知己,本应是激情四射,本应有无尽倾诉,可白莽在公开场合见了盛淑真,像不认识似的。他们一起教课,同桌吃饭,白莽旁若无人,外人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对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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