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月者的暮年
作者: 储劲松故乡岳西有天下名山司空山,山中有太白书堂,前人代代相传,说是李白读书处。李白一生行迹半天下,手不释卷,绣口吐诗,所到处就是读书处也是作诗处,司空山是其避难之所,有读书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白书堂深藏在司空山千岩万壑之中,四围松涛阵阵,位置极幽僻,附近有洗墨池、翰墨泉、奎心石、李白诗石刻、李白拂琴塑像等诗仙遗迹,有蜿蜒险阻的大唐古道,有明代中后期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罗汝芳所书“太白仙踪”摩崖石刻。山中的李白遗踪见诸典籍,绝非附会。南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记司空山和太白书堂:“中途断崖绝壑,傍临万仞,号牛背石。宗室善修者言,石如剑脊中起,侧足覆身而过,危险之甚。度此步步皆佳,上有一寺及李太白书堂。一峰玉立,有太白《瀑布诗》云:断岩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赤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衣凌青霄,松风拂我足。余兄子中守舒日,得此于宗室公霞。”周必大所说的《瀑布诗》即《题舒州司空山瀑布》,牛背石是司空山主峰狮子峰附近的一块巨石,形如剑脊,两边是深壑,上凿石级,古时是登顶的必经之路。
岳西在大别山腹地,从前荒陋不堪,不似今日繁华,山里人过去也见少识浅,不似今日自信。年少时就听大人说,县城西南方向有一座司空山,是中国禅宗大祖禅师慧可偕弟子僧粲卓锡之所,南北朝时期,慧可携达摩袈裟和一部四卷本《楞伽经》,由北朝南渡,来到司空山狮子峰下的仰天窝中,筑石室坐禅,终日面壁思空。曾几何时,村里的少年受电影《少林寺》和电视剧《达摩袈裟》影响至深,对少林功夫崇拜得五体投地,无论男女,一个个亦梦想当一名披斗篷挟宝剑行走江湖的侠客,以劫富济贫为己任,对与少林寺相关的司空山亦极是向往。又听乡间老先生说,司空山也是李白避难读书处,李白为司空山写了两首诗,收在《全唐诗》中。蒙昧之年,对这话半信半疑:李白那样伟大的诗人,像天上紫微星,应当栖身琼花瑶草簇拥的灵霄宝殿,至少也应当住在富庶文明的长安城里,怎么可能与皖西南边鄙、穷山沟里的岳西发生联系?但对司空山的神往之情,则因之更加深切了。
司空山离县城七十公里,其间山重水复,虽有三一八国道屈曲勾连,但在交通闭塞的当年,迢遥如在天之涯,去一趟并不容易。直到十六七岁,一个大雪初霁的日子,我才实现了朝山之愿。那个时候,侠客梦远了,文学梦悄然萌芽,朝觐司空山主要是为了寻访李白遗踪。我和几个发小踏上仰天窝左旁的石级,踩着积雪和厚冰,用三个半小时登上海拔一千二百余米的司空山极顶,然后用一个半小时下山。因为没有请向导带路,我们竟然两次错过了太白书堂,以及与诗仙相关的所有踪迹,好不遗憾。
李白写司空山的两首诗,却是记得清晰的。除了《题舒州司空山瀑布》,另一首是《避地司空原言怀》。诗云:
南风昔不竞,豪圣思经纶。
刘琨与祖逖,起舞鸡鸣晨。
虽有匡济心,终为乐祸人。
我则异于是,潜光皖水滨。
卜筑司空原,北将天柱邻。
雪霁万里月,云开九江春。
俟乎泰阶平,然后托微身。
倾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
所愿得此道,终然保清真。
弄景奔日驭,攀星戏河津。
一随王乔去,长年玉天宾。
司空山坐落在岳西县店前、冶溪二镇交界处。从店前镇方向望过去,司空山如一尊天然大佛,背人蔼然而坐。由冶溪镇政府举头观瞻,其主峰如春笋细尖,斜斜插入半天云中,峰峦之上常年云遮雾罩,秋天久晴之日,则山气青缥可爱。登山路上,先是数千级石阶,接着是山中原隰,最后是悬崖峭壁上布满荆棘和茅草的逼仄野径以及石级,山羊、麂子、野猪、豺狼、野兔来来往往。如周必大所言,通往司空山的道途崎岖险峻,抵达山巅最后一个小时的路程,更是凶险,须双手伏地如野兽潜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当年第一次登此山,一路上,我们诵读李白的两首司空山诗相互鼓劲,拽着树桩和草根小心攀爬。
年少不知世事艰,不识愁滋味,也不懂太白诗,只从字面上看见诗仙的豪迈放旷、傲睨不群和超然避世,却不知李白潜匿皖水之滨、卜筑司空之原,写这两首诗时,正被朝廷以附逆之罪通令缉捕,内心凄惶忧愁,远不似诗中那般逍遥自在。
李白受永王李璘谋反作乱案牵连,只身逃遁,避难司空山,时间为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初春。这一点由《避地司空原言怀》诗句“雪霁万里月,云开九江春”也可知。这一年大诗人五十七岁,已是人生迟暮之年。
此前,为逃避追捕,李白从永王军败之地丹阳沿水路南奔,先是逃亡到江西彭泽,后来躲进舒州司空山(唐代属舒州太湖县,民国时期划归安徽省岳西县),并在山中短暂隐居。不久,他出山继续奔逃,旋即被捕,关进了浔阳(今江西九江)监狱中。他被捕的地点不详,时间大约是至德二载(757)三月至五月之间。
因为二祖慧可,司空山成为中国禅宗发祥地,生于司空山下的赵朴初先生,将之称为中华禅宗第一山。又因为李白的两首名诗,以及萨都剌、罗汝芳、赵文楷、赵朴初等古今贤达的诗词歌赋,司空山成为了一座光芒闪耀的诗山。
诗仙不幸,罹遭大厄。
家山有幸,名存诗典。
误入永王李璘幕,最终因附逆之罪锒铛入狱,并长流夜郎,是李白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古往今来,对于李白入永王幕是被胁迫还是出于自愿,也一直聚讼不休。
李白文才天纵,仿佛天上文曲星下凡,青年时即以诗歌名扬四海,逝世后更是受百代追捧。但李白在世时,从不满足于世人仅以杰出的文学之士看待自己。他自视极高,怀抱安社稷、济苍生的崇高理想,以经纶之才自许。如其诗《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所言:“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出蜀后,他不愿走科举之路,而是遍交权贵,期望因之一朝平步青云。《上韩荆州书》:“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在诗文中,他常常自比管仲、范蠡、贾谊、张良、谢安、诸葛亮这些安邦定国的前代俊杰,深信自己可以做王者之师,也常以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自喻。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身居宰辅之位,襄助君王治理天下,事成之后即拂衣而去,优游林泉,采药炼丹。《留别王司马嵩》:“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他最羡慕的人,其实是范蠡和张良。
李白六十二年的人生中,只有两次短暂的从政经历。
一次是唐玄宗天宝元年(742)秋,经玉真公主等人举荐,玄宗召李白入禁掖,为翰林待诏,所谓“代草王言,专掌秘命”,也就是掌四方表疏批答,同时应皇帝之需,随时制作应和文章。天宝三载(744)三月,因遭高力士、张垍、杨贵妃等人的谗毁和排挤,李白身不安位,主动上书恳求还山。玄宗观察其入朝以来的言行举止,也认为李白“非廊庙器”,于是赐金放还,诏书倒是多加褒美嘉奖。李白在长安待诏翰林,前后三个年头,实际上不足两年,随后挥泪出长安。
另一次是至德元载(756)岁暮,应永王李璘之召,李白入其幕为僚佐。一个多月后,李璘兵败被杀,树倒猢狲散,李白以戴罪之身仓皇出逃。
李白两次从政,结局都不美妙。前一次名义上是优诏放归,实际上是罢斥,还为布衣之身;后一次背负污名,尤其不堪。在《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诗中,李白也悲叹身世:“遭逢二明主,前后两迁逐。”观其出蜀以后行止,李白显然不像他自诩的那样满腹经纶,具备经国济世的卓越才能,甚至可以说政治识见很低,与范蠡、张良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举一个例子,在永王幕中,李白认为李璘是受玄宗之命,率水师东下协助平定安禄山叛军,却不知李璘已心怀异志,有窥伺江左之心。李璘手下将领季广琛看得明白。《新唐书·列传卷七》,季广琛对诸位将领说:“与公等从王,岂欲反邪?上皇播迁,道路不通,而诸子无贤于王者。如总江淮锐兵,长驱雍洛,大功可成。今乃不然,使吾等名絓叛逆,如后世何?”众将一听如醍醐灌顶,于是割臂盟誓,纷纷离去。季广琛之外,另有江陵长史李岘、庐陵郡司马崔祐甫、鄂州刺史韦良宰,以及隐士萧颖士、孔巢父等人,深知李璘东巡无名、起心不善,都断然拒绝了李璘的征召。
李白却看不清当时的形势,以及李璘率水师东巡的真实意图。强烈的功名之心也蒙蔽了他的心智,他想趁此机会立一件大功。又兼永王接连三次派人卑辞厚礼请自己出山,李白颇为感动。《南奔书怀》:“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诗中他自言,之所以入李璘幕,是因为安史之乱中,玄宗避难入蜀,天下扰攘,自己曾受玄宗厚恩,想学东晋祖逖,协助永王廓清中原,实在没有附逆之心。
李白后来曾多次为自己入李璘幕辩解,说是受到李璘胁持逼迫。《与贾少公书》:“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大意是说,永王是玄宗第十六子,地位尊贵,又是统领数路兵马的主帅,他三次征召,限期入幕,自己无法推辞。《为宋中丞自荐表》:“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在这一文一诗里,李白更是申辩,入幕并非自愿,而是被永王“胁行、迫胁”。
北宋的苏轼和曾巩,也持胁迫说,并为李白辩护鸣冤。苏轼《李太白碑阴记》:“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辩。”曾巩《曾南丰集序》:“永王璘节度东南,白时卧庐山,璘迫致之。”但我以为,以苏轼和曾巩的政治智慧和通识大才,主张李白是被“迫胁、迫致”,应当是有意为贤者讳。
事实上,李白从庐山下山,入永王幕,并不是被胁持逼迫,而是出于自愿。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玄宗宠臣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安史之乱猛烈爆发,河北诸郡和东京洛阳相继沦陷,战火迅速烧向西京长安。第二年也即至德元载(756)六月,在长安沦陷前几天,玄宗匆忙奔逃蜀郡。七月,玄宗下诏,以皇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统领众军收复两京;并以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分领诸道节度使,协助皇太子平定叛乱。玄宗没有料到的是,当月,皇太子李亨趁乱夺取了皇位,即位于灵武,是为唐肃宗,改元至德,尊玄宗为太上皇;并于当天派遣使者前往成都,向太上皇报告这一消息。因为动乱,加上路途遥远,肃宗的表疏未能及时送达玄宗手中。
其时,按玄宗诏命,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节度使,封疆数千里,江淮租赋在江陵堆积如山。自幼生长在深宫中的他,未经世事,自以为富可敌国。他不满皇太子李亨不经父皇同意私自即皇帝位,加上他的儿子襄成王李偒有勇力,执掌兵权,劝其东下取金陵,因而萌生异志。李璘于是取用江陵租赋,招募将士数万人,随意任命官吏。肃宗看出李璘欲据有金陵、保有江表的不臣之心,诏令李璘还蜀,即玄宗避难处成都,但李璘拒不奉诏。至德元载(756)十二月,未经肃宗允许,李璘擅自率领水师东巡,自江陵沿长江往广陵而去。肃宗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令他与江东节度使韦陟、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通力讨伐李璘。
李璘水师东下途中,临时驻军浔阳,得知李白正隐居庐山,于是派人请他出山协助自己。这一年,距李白从长安放还、流落江湖已经十三年。这十三年中,他流寓山东,寄家室于兖州,自己飘零四方,往来燕、晋、梁、宋、吴、越这些州郡之间,没有哪一天不眼巴巴地西望长安,期盼玄宗再次召自己入朝为官,并多次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人举荐、拔擢自己。其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直到仙逝前一年也未磨灭。这年岁初,李白将子女留在兖州,携妻子宗氏南奔避乱,先后寄身当涂、宣城、溧阳、越州、金陵等地。秋天,他听说安禄山部下崔乾祐已攻破潼关,玄宗避乱逃到成都,于是与宗氏从云游之地越州沿江而西,上庐山,隐居在屏风叠下。天下大乱,前程暗淡无光,他的心情是灰的。《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永王这个时候向他伸出橄榄枝,仿佛一道阳光照亮了他。征召文书到达时,他的激动心情,估计仅次于当年被玄宗召为翰林。
《周易·屯卦》,其《象辞》说:“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李白认为,当此乱世,正是自己大有作为之时。于是他欣然接受征召,来到李璘军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