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女人
作者: 闫烁1
我用一只手扶住要倒的货架,无数的快递包裹在我的头上颤抖。眼看快撑不住了,所有的重量就要砸到头上,一只大手穿过灯光,扶住了货架。
王哥把我架出水果店,递给我一支烟:“抽吗?”
我推脱,他也就没点,反手把烟塞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我这水果店地方太小。”王哥坐到水泥台阶上,背后的灯泡线拉得老长,晃啊晃,“小区所有人拿快递都不积极!可我就那么几个货架啊,本来是装水果的,全得腾地方给这些箱子……”
“要砸着人你可就惨了。”我说。
他用力拍拍我,笑道:“怎么能砸到你这个读书的脑袋呢,开了花我可赔不起。”
我和这个水果店的店主聊了一阵,他把这事给搪塞过去了。我想着天天要到他店里拿快递,便不责怪他。第二天,他加固了货架,靠墙挨着,然后把那些苹果啊梨啊啥的,都堆到靠门的地方去了。
“拿个梨吃吧。”见我从水果店门口过,王哥故意大声叫我,让往来行人都听到,显得热情而熟络;王嫂在他旁边帮腔,用一只手扶住刚过膝那么高的小儿,也冲我笑着。
我其实并不是什么读书的脑袋,但那一段时间确实在考研。工作五年之后,我辞了职,搬到这个小区来,希望通过提升文凭来重新找回自信。我天天闷在家里学习,偶然下去扔垃圾,顺道买点儿水果啥的。后来考研失败,我不得不又去上班。这样一来,扔垃圾和买水果的次数都规律起来了,像是生活被归顺在某种轨道上,证明我一切都好。要不是后来我阴差阳错地干上快递员的工作,这一切就还会留在轨道上,照常公转自转。
我经过水果店斜对面的小垃圾站,刚要把一袋垃圾扔进去,却被一把抢了去:“湿垃圾不许扔这里!”
她独眼,却极其精准地抢走了我的垃圾袋。
这独眼女人油头散发,一副黑脸裹在脏兮兮的、油到发亮的紫色夹袄里,白牙一张,宣示了对垃圾分类的控制权。我虽然刚来不久,但很快发现她完全掌管了垃圾站这一亩三分地。我不知道她住哪儿,只是见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我怀疑她如此果断,是出于莽撞,但从每次出手的稳准狠上来看,仿佛开了天眼。她好歹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却依然毛毛躁躁,永远骂骂咧咧,跟掌握这一带的整个王权似的。
如果要描述垃圾站所在的社区,得从一条主道开始。从南门进来,一条主道横贯南北。往里不远,一家水果店和垃圾站相向而望,一东一西,卡住了要道的咽喉。水果店紧挨着一个大型快递站——大车来了可以直接开进库房那种。王哥的水果店只是兼营快递存放业务,与这种大型快递站不可同日而语。按理说王哥胳膊拧大腿,应该跟快递站多少较着点儿劲儿,但他和快递站里面的十几号人互致笑意,场面融洽得很。倒是独眼女人跟两边都不对付,老是站在那个过道上吵嚷。
早上七点多,垃圾车轰隆隆地开进来,独眼女人和环卫所的人在这轰隆隆里大声叫嚷着。之后是八点,快递站的大型厢式货车轰隆隆地来,有时晚上也来。两家的大车有时会遇上,错不开身,司机之间倒还好说话,唯独独眼女人出来骂,强有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她跟王哥也闹,不打招呼就去水果店门口拿旧纸箱子,还把箱子抖三抖,就这样还埋怨水果店往垃圾站乱丢果皮和烂瓜瓤。
我第一次跟她打交道,倒不是因为扔垃圾,而是几个快递站的工人吃午饭的时候,跟她调侃。她坐在一张绿到发灰的漏洞沙发上,准备监督他们如何处理午饭垃圾。那几个小伙子被盯得发毛,都躲屋里去了。我正好去倒垃圾,她突然伸手拽住我。我下意识地抽开了,湿哒哒沾着馊臭泔水的手啊!
她问:“你有书吗?”
我以为她想要收旧书:“什么书?有是有,但没有能卖的。”
“看完就给我,行吗?”她笑了,露出发黄却很齐的牙,“你给我,我看。”
我瞧了瞧她的独眼,想着她是怎么看书,而且,为何认定跟我要?
“嗯?给不给?”
我支吾道:“哦哦,好……”
她这才把手松开。
此时,快递站那帮吃完饭的人丢出一叠报纸,她立刻捡起来,骂道:“奶奶的,报纸我不看!”
“那你当垃圾收走啊!拿去吧。”几个人就笑。她把报纸捆扎实了,继续缩回破沙发里去。
2
那时我还没被解雇,过着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快递的日子,什么王哥王嫂或者独眼女人,只不过是路过时的三分钟风景。与他们密切接触之后,所观察到的一切就大为不同了。之前取快递,完全是浮光掠影,他们当然也懒得理我,我们各自就像蚂蚁一样忙碌,地球已经给我们分好工,我们居住在棋盘的格子里,或各自为友,或互相为敌。我们交换了信息便走,体内带着水果的气味,头脑里想着温暖的床铺或者冰冷的办公室座椅,而到了刮风下雨的日子,我们思考的问题才会类似:如何安然地躲在屋里,还仍然有钱可赚?
“支付宝到账:十五元。”
只有靠这样的声音,我们才能相遇。
王哥兼营快递驿站的业务之后,新进了一台自动扫描仪,快递放上去会自动扫描单号出库。本来有一圈货架把这台扫码机围在中央,现在快递增多,新增的一个货架把它挤到一边去了。即便这样,“双十一”还是爆仓了,王哥不得不大晚上把堆不下的箱子移到屋外面,靠墙放着,结果第二天就被物业给骂了。
或各自为友,或互相为敌。
在这一片几十栋住宅楼密密交织的小区里,人群从来不会相互多看一眼,只有接近于戏剧性的场面出现,才会引发关注。比如王哥王嫂的小孩差点被车撞到,就引发了大呼小叫;或者不知哪家又在居委会门口吵起来了。诸如此类……我早出晚归的,这些场面见得也不多。
我找到一个坐办公室的营销岗,卖枸杞和干货,工作不温不火,我只顾关心自己的颈椎。有天主管通知我,第二天起不用再来上班了,立刻我全身都不疼了,只有烈火在胸中燃烧。温暖的被窝加热了这份灼热,我几乎要冲出去,去往各个世界。我疯狂地投简历,屡屡不中,有时快递送到门边上,我都没有开门取进来。我消沉了,我拎着已经冰冷发馊的外卖走下楼。
夜风微凉,冷空气抚摸着我的脸颊,带走了热度。我的眼光锐利起来,注意到那个独眼女人,她像一尊铜像被弃置于角落。她坐在那张破沙发上,用唯一的眼睛凑近手机屏幕,把声音放到最大,这时,一种机械的读书声开始回荡在两栋楼房之间。在丝滑如墨斗鱼游过的连细微的声响都被碾碎的黑暗之中,这种机械的电子声好像切开了我的皮肤,将我在白天所没有的情绪注入体内。我俩都好像在墨水里漂浮。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专门倒湿垃圾的那个桶。
“咔哒”一声,独眼女人打开了上锁的小门,说:“扔这里。”
比起白天,她温柔多了。她的手机凑近了我,我才发现播放的并非相声或者评书,那个电子娃娃一样的人声正在朗读电子书,内容好像是什么民间传说之类,有人鱼、妖怪和书生。
我问:“你在听什么?”
她把手机关上,声音变得激动:“干垃圾呢?”
“你不是说扔这儿吗?”
她把我的垃圾袋撕开,仔细翻找着。我等了一小会儿,和她没有再交谈。突然,她转过脸来看我,唯一的眼睛如猫眼那样反射着光。她像蚂蚁见面但不会触碰触须那样,生人勿近。我没再问下去。
没有交集就不要强求,除非有什么把两个人连接起来,但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点。
3
我被解职的时候,主管给了我一盒月饼。之前主动辞职的时候,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我不知怎么想的,就拿去给王哥王嫂。我后来发现,向别人表达好意,有时也是优越感在作祟,想要弥补刚被解职的挫败感。
可我是谁,我凭什么?
我把月饼塞给王哥,还要往他小儿的手里塞,王哥不高兴接,小崽子倒笑呵呵地接了过去。刚要打开,王嫂一把抢了去。
“小兔崽子,怎么随便拿别人东西!”当妈的一巴掌扇到小儿的手掌心,对我说,“不好意思啊,小孩不懂事,你拿走你拿走。”
哭声震天。
王哥拉我到一旁让我别这么客气,我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某种神情,那天货架差点砸中我之后,他也是类似的神情,这次更是增加了保持距离感的狡黠。我不再坚持,但出门便做了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把月饼给了独眼女人。刚递给她我就后悔了,又抢过来,扔垃圾桶里。
她问:“你给我的是啥,纸盒吗?不用扔进桶里……”
“不是,里面还有吃的东西,我没分类,不好意思。”
她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垃圾桶里:“什么吃的东西?”
“月饼,我没吃,都还没过保质期。”
“那你乱当垃圾扔?浪费!你不吃我吃。”她捡了出来之后,三下五除二分离了包装盒和内芯,几枚月饼全摞手里拿着就走了。
后来我确实见她在吃来着,一个月饼掰碎了,一边听书,一边慢慢往嘴里塞。
王哥跟我说:“你别搭理她,她精神不太正常,别再伤着你。”
“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年轻时受过刺激呗,还能怎的?要不就是遗传。我见过她拿菜叶子扔别人。”
那段时间,我找不到工作,找几个朋友倾诉,但很快发现连吃饭凑份子的钱都没了。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一起看电影轧马路,钱总归不够花。病急乱投医,我就去水果店旁边的大快递站应聘,竟入职了!
我借了台破摩托骑,一开始戴头盔的,后来放飞自我了,就索性把双耳解放出来,招风,听风呼呼地吹,听电瓶嗡嗡地响,听车流人海,听嘀嘀鸣叫。“双十一”刚过,对快递员的需求呈断崖式下降,这活本轮不到我,但听快递站的人说,附近街道一个大站倒闭了,积压的包裹都归了他们,顺带着幸运便归了我。
我走街串巷,爬很多次的楼,还回到我自己的小区派件,这让我有种在熟悉的地方办公的错觉。我注意到了过去从没注意到的鸟,还有爬上外墙的潮湿的斑渍。王哥没料到是我,愣了两秒马上也跟我对接起业务来,指导快递放到货架什么位置。后来我才弄清楚自己搞的叫“代派”,意思是别的快递员忙不过来,就把多的单子派给我。怎么着都是个生计,虽然没有底薪,但一单单吃进,就有得吃。
独眼女人总被我们烦扰,我们的摩托从她身边穿过,常让她避让不及。于是她就骂,越是看不见就越要骂,还越要在狭窄的过道上穿行。有个穿蓝马甲的老男人总是过来帮她捆废纸箱然后拉走。有一次她把纸箱子往蓝马甲老男人的平板车上扔,正好砸中了疾驰而过的我,我埋怨了两句,她则毫不客气地回击。我一直没跟她熟络起来,不像我和王哥,他是那种能慢慢破除防线的人。
王哥跟我讲,这个独眼女人从安徽农村来到上海,怎么也得二三十年了,起先给人当保姆,带过孩子。我说眼睛这样还可以带孩子?王哥说就是嘛,他是听谁说的来着,把孩子给摔着了,后来就只好去看门房了。门房也看不成,总丢东西,女人镇不住场面的。
王嫂这时插话:“上次你喝成那样,两个男人扶你都起不来,是哪个女人给你架回来的?”
王哥笑道:“还不是我女儿。”
王嫂:“放你的屁!是老娘我!你女儿可嫌你的大肚皮了,等她再长大点儿,都懒得理你信不信!”
吵吵嚷嚷中,有人上门寄快递,他们就各自忙去了。
我这才知道,那被我称为小崽子的,竟是个女娃。
那女娃总被独眼女人盯上,因为独眼女人声音好听,会给她讲故事,这也是我某天晚上才发现的。平日我总见王哥或者王嫂追着女娃跑,怕她被车给碾着,有时垃圾车来的时候干脆把她锁在水果店里,她就隔着毛玻璃往外看。垃圾车每天早上七点多来,两三个环卫工从车上跳下,把垃圾桶甩到车尾的机械臂上,车就张开了大嘴吭哧吭哧全抖进车斗里。桶一空,独眼女人就把它们推到墙角,拽一条橡胶管子冲,冲得干干净净,恐怕比我自家的废纸篓还要干净许多。小垃圾站旁的自来水池大家可以随便用,她把捡来的没用完的洗手液放池子边,让大家扔完垃圾方方便便地洗手。我还看见过她在那儿洗头,大半夜的,头发散开,夜鬼的样子。
可为啥女娃不怕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