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镇写一篇小说
作者: 何小竹1
马医生是十年前回到我们小镇的。我记得他回来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下着大雪。我是他回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告诉他,全镇的人都在你们家。他点点头,没说话。我从他手上拿过旅行箱,帮他拖着,陪他往家里走。
他家在下街,靠近河边的一个院子。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我想起有一年他回来,也是过春节,我们一起在谢大姐的米粉馆喝酒,他劝我离开小镇跟他去省城发展。我说我舍不得这份稳定的工作。他说把工作甩了又怎样?现在好多小地方的人把工作甩了去大城市发展。我说,我们镇上也有人跑出去,但都是本来就没工作单位的,何况邮政所在我们镇上算好单位,比学校和医院的待遇都好。他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很激动地说,你在这里当个邮递员算个屁啊,在这个破破烂烂了无生气的地方,你不管当什么,也就是个屁。见他这样说话,我也很生气,也把筷子往桌上一砸,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可能就是这一次以后,我们就开始疏远了。
走到他家院子门口,看见门上扎的黑布,黑布上的白色纸花,他才问了一句,我哥和我姐他们都回来了吧?我说,都回来了,昨天回的。他没再说话。我想他问这话也没什么具体意思,他哥和姐住在县城,离得比较近,先于他回来是挺正常的。从小我就知道,他跟他哥关系不太好,跟他姐稍微好一点。他哥以前在镇上粮站工作,粮站倒闭的时候,自己出来做粮食生意,挣了点钱,就把家安到县城去了。他姐没正式工作,以前是镇政府食堂的炊事员,嫁了政府的一个文书,文书高升到县里当了一个主任,一家人也住到县城去了。他和他哥除了性格差异大,连长相都不一样,看不出是兄弟俩。他和他姐要像一些,他姐年轻时也很漂亮。那天我们进了院子后,第一个看见我们的就是他姐。她走过来先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了句“劳为了”的客气话,然后就把她兄弟身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到一把椅子上,拉着他径直去到老马医生的灵前,对着遗像上香、磕头。我上午来过一次,给老人家上过香,磕过头了,就没再陪着。我把他的旅行箱靠着他的背包放好,自己去茶桶上接了一杯水,就在一桌麻将边坐下来,看人打麻将。
镇上死了人,设起灵堂,来吊丧的人送完份子钱,就开始坐下来打麻将。不知情的人进来,还以为进了麻将馆。平常没死人的时候,大家就在茶馆或自己家里打。镇上几乎人人都打麻将,只有极少数不打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家里有麻将桌,我老婆要打,我有时也坐在旁边看他们打。我不打麻将是因为才兴起打麻将的时候,老婆的兴致比我高,常常为争位子闹矛盾,为了夫妻和睦,我就宣布不打了;但我不反感打麻将,觉得有这个娱乐还是挺好的,不然镇上的时间过得这么慢,靠什么打发?对了,老马医生生前也是不打麻将的,而且对打麻将这种风气还有点厌恶。有次我到诊所去看病,他就问我,你打不打麻将?我说我不打。他马上竖起大拇指,很好,年轻人不打麻将很好。然后又关心地问我,平时怎么打发时间?我想了想,还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业余爱好,又不好意思说我有时会看人打麻将,只好说自己会看看书。老马医生两眼放光,好,爱看书好,请问都看的什么书?这下我脸红了。我看的书就是金庸和古龙这样的武侠小说,便不好意思地说,看看小说之类的,故意省略了“武侠”二字。老马医生高兴地拍了一下桌子,原来你也爱好文学啊,那我们可以聊一聊。我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在老人家面前把“文学”聊过去的,但却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医生居然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他让我去他家看他的藏书。他拉开书柜的门,指着里面的书对我说,都是我的珍藏,现在完全对你开放。但是,有个规矩,你要看完一本还一本,才能借下一本。跟他一来二去熟悉之后,我也试着劝他读一读金庸和古龙。一开始他不屑一顾地说,武侠小说嘛,以前也看过几本,作为文学还是不入流的。但当我硬将一套《笑傲江湖》放他桌上之后,他开始上瘾了,一发不可收,从我这里又陆续借去《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鹿鼎记》《欢乐英雄》《白玉老虎》《流星·蝴蝶·剑》。他说,你害我废寝忘食了,读起来就丢不下手;并评价说,金庸和古龙各有千秋。马建华(即老马医生的儿子,现在的马医生)可能万万想不到,在我和他疏远的这些年,我和他家老爷子却成了莫逆之交。
我正看人打麻将,马建华过来了。他自己搬了根凳子坐在旁边,跟着看打麻将。我有点诧异,这种时候,他应该跟他哥和姐坐在一起商量家事,怎么跑这里来看打麻将?打麻将的四个人看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也有点不自在。之前搓着麻将还有说有笑的,现在气氛一下就沉闷起来了。我便拍了他一下说,我跟你去旁边说点事。
他以为我真要跟他说什么事,面无表情中带上了一点好奇的神色。我先掏出烟盒,弹出一支来递给他。他手伸出来,又缩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本来已经戒了,他说,现在倒是可以抽一支。我给他把火点上,自己咳嗽了一下说,明天老爷子上山,有你哥和姐,还有这些街坊邻居,你就放心吧。他吸了口烟说,多亏了你,老同学。可能他听他姐说,我为他父亲的丧事出了不少力,所以才这么跟我客气一下。我摆了摆手,问他,准备哪天回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告诉我,不回去了,准备把父亲的诊所接过来。
2
跟后来镇上其他人的反应一样,当时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我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老马医生留有遗嘱,要他回来帮自己把这个诊所延续下去?但我这个猜测遭到了大家的否定。他们说,老马医生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诊所根本不赚钱,他儿子在省城大医院当医生,是高收入,怎么可能让他回来做这个无益的事?我说,万一人家不差钱,就是要回来尽义务呢?大家反驳说,他长期在外面,对这里根本没感情,尽什么义务?我说,你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管怎么说,他留下来了,马医生诊所还在,这就是事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他辩护。其实,越为他辩护,自己越是心虚。我太了解他了。他不仅瞧不起我这个小镇邮递员,事实上也瞧不起他父亲这个乡村医生。说到底,他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个小镇。他愿意回来继承这个诊所,除了老马医生的遗嘱,我还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与其说我是在为他辩护,不如说是在为老马医生辩护。他肯定是在省城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不知谁提出了这个假设,一下就获得了大家的认可。的确,这个假设太符合常理了。一个那么骄傲,条件那么优越的人,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么可能回来?于是,有人又补充说,他一定是在省城犯了错误,被医院开除了。再联想到他老婆娃儿没跟着回来,就进一步假设,他老婆也不要他了,离婚了,他成了孤家寡人,只好回来。省城离我们实在是太远了,究竟是不是这样,谁也无法确认,除非他自己说出来。但谁也不敢去问他,马医生,你是不是犯了错误被大医院开除了?或,马医生,这么久了没看见你老婆和娃儿,他们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呢?有人就支使我,说这镇上就你跟他最熟了,你去套套他的话,看我们猜得对不对?我还没那么傻,跟他再熟我也不可能这样去问,何况这些年我们已经不那么熟了。
他回来之后,我去过几次他的诊所,他也来我家喝过两次酒。第一次去他的诊所,是他父亲的葬礼过后,我想他既然真的把诊所开起来了,我还是该去看看。他看见我,第一句问的是,你哪里不舒服?我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去码头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你。可能他习惯了坐在他对面的是病人,面对一个不看病的人,就一下找不到话说了。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他,看病的人多不多?他环视一下除了我之外就没其他人的房间说,不多。然后他笑了一下,不多是好事,不是吗?我也笑了,点头说,那是,人不生病最好。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我又问他,还差什么不?他问差什么?是啊,差什么?这是诊所,不是家,差什么我又能帮到什么忙?我说,总之,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不用客气。他点头说谢谢,但表情却有些僵硬。我也知道,疏远了的关系陡然拉近,是让人有点不习惯。我正准备起身告辞,他突然问我,你还在当邮递员吗?我说早没有了,邮政所都没了。他笑了一下,这个镇上不需要邮局。我说是的,医院也关了,这些年全靠你父亲这个诊所给大家看病。说完我看着他,看他的表情。他没有任何表情。隔了一会,他突然问我现在靠什么生活。我说,生活不成问题,有一笔遣散费,拿它当本钱做点小买卖,就是收这里渔船上的鱼,再卖到县城的餐馆去,另外每个月还有点社保,生活足够了。他表情有些凝重,然后说,那就好,差什么,尽管……他看了我一眼,话没说完,但我懂他的意思。我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你,我走了。
后来有次,是真去找他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普通感冒,有点发烧,他给我打了一针,又开了点药。当时还有其他病人在旁边候着,不好留下来跟他闲聊,拿了药准备告辞,他却招了招手,让我等一下。我便在旁边坐下来,等他把病人看完。他要跟我说什么呢?想不出来,只有等着。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便让我坐过去,问我有没有认识的女孩?我吃了一惊,莫非传言是真的?我问,什么样的女孩?他说,在医院干过的,没有的话,卫校刚毕业的也行,长相好一点更好。我试探着问,真的离婚了?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他说,是离了,不过不是要你给我找女朋友,是给诊所找一个帮手,就是护士。我有点尴尬,但话已说到这里,我不想放弃,就跟着问他,怎么离了呢?他说,这个嘛以后再慢慢说,你先想一想有没有合适的女孩?我想了一下,说有倒是有,但不是什么女孩了,结过婚,以前也是在镇医院工作的,医院关了就跑出去了,说是在重庆的一家私立医院做护士,也是今年刚回来。他问,是谁呢,我以前认识吗?我说,叫蔡春芳,你可能认识。他表情动了一下,以前跟我爸一个医院的?我说是的。他说,听说过。我说,但不知道她还出不出去,现在倒是闲在家里的。他说,那你帮我问一下。我突然有点犹豫起来。他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就问,有问题吗?我赶忙摆了下头说,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去问一下。
3
我犹豫那一下,是我有点小心思。但我又觉得,话已经说出来了不好收回去。之前还主动问人家差什么,现在人家就差一个护士,而我刚好就认识这么一个,硬着头皮也要帮他这个忙。我当然也可以找个搪塞他的理由,说蔡春芳不愿意,另有安排之类的。但这样撒谎又是我不习惯的。我决定去找蔡春芳。
她算是我的邻居,我们都住在上街的凉水井旁边。只不过她家在水井的左边,我家在水井的右边,中间还隔着一棵黄桷树。她离了婚,没有小孩。我也离了婚,有个儿子在上小学。她双亲健在,两个姐姐在县城工作,还有个读中学的妹妹在家里。我父亲去世了,母亲健在,两个哥哥分家出去了,我带着儿子和母亲一起住。她从医院下岗那一年,我老婆也从邮政所下岗。她跑去重庆,然后跟老公离了婚。我老婆去的是深圳,没多久也跟我离了婚。她在重庆刚开始并不是在医院做护士,用她自己的话说,乱七八糟啥都干,就是没挣到多少钱。挣是挣了些,都用了。镇上有人说她在夜总会坐台,也有人说是给一个老板做小三。她中途回来过两次,一次待半年,一次待了一年,什么事都没做,就是打麻将。她常去打麻将的地方是“近水楼台”,镇上唯一的一家茶馆,李二哥开的。他原来是粮站的站长,粮站关了之后,就在码头边开了这个茶馆,房子原来是粮站的仓库,确实是“近水楼台”。我也爱去茶馆喝茶,看人打麻将,所以我们经常碰面。一般都是她在哪一桌打,我就在哪一桌看。打到晚上十二点放手,我们一起回凉水井,走到黄桷树前,她往左边回家,我往右边回家。这样一段时间之后,有天我就问她,将来怎么打算?
她就笑了,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拐弯抹角,直接说,你现在是单身,我也是单身,你没工作,我在干一点小买卖,我的意思就是,要不我们合起来一起干?她很惊讶地看了我半天,不平哥,你是不是早就在心里打我的主意了?我说,我的确是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她笑了起来,那你老实交待,是从啥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还没跟嫂子离婚的时候?这下我就不好干脆地回答她了。我说这个不重要,你只要晓得我现在喜欢你就行了。她一下就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是看着我穿叉叉裤长大的,我信任你,叫你哥。但我不值得你信任,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在外面干过些什么;但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镇上的人都在说,我是个烂人,你跟我会坏了你的名声。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夏天,晚上,打完麻将之后,我陪她回凉水井,走到黄桷树前,她准备往左边走,我就说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她那天穿的是一条黑色的吊带裙,领口开得有点低。她拒绝我的话让我无从辩驳。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了,究竟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想找个生意上的帮手,抑或就是看上了她的姿色。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她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突然推了我一下,用很做作的轻浮语气对我说,你是不是想跟我上床嘛?想就明说。我一下有点冒火,就是那种又羞又怒的样子,毕竟有点被人看穿了嘛。我说,你把你哥看成啥子了,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她见我变了脸色,就哄着我说,哎呀呀,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你以为你妹就是那种随便的人吗?走走走,我再陪你走一圈,消消气。我哪还有心情再跟她走一圈,便继续保持生气的样子说,拜拜了,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事过去好多年了。就那次过了没多久,她突然离开了小镇,也没跟我打招呼,我是听人家说才知道的,她在重庆一家私立医院找到了工作。今年她又回来的时候,是冬天,比马医生回来要晚一个月,即老马医生的葬礼之后,春节之前。我开始以为她就是回来过春节的,可春节过了,十五也过了,她还待在家里,我就怀疑她是不是把医院的工作又耍脱了。所以,当建华说想找个护士的时候,我才一下想到了她。但她这次回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很少见她出门,也不去打麻将。我只是在水井边碰到过她两次,一次是中午她和她母亲抬着一只大簸箕出来晒盐菜,那是春节前两天,她应该是刚回家;一次是她和她妹妹一起在水井边打水,那是初一的早上。两次我们都打了招呼,但没多说话。可能就是上次我的那个表白唐突了一点,使得我们之间有了些尴尬和隔阂。现在要帮建华去问她愿不愿意到马医生诊所当护士,我还得专门找上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