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作者: 姚瑶

春天时,我下定决心,搬离闹哄哄的市区,在北京的远郊,找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山谷,开始了某种并不算彻底隐居的山居生活。

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朋友开玩笑说,若是深冬大雪封山,你出都出不来了。去往山谷,跨过水面宽阔的永定河后,要接连穿过两座隧道,分别名为苛萝坨与潭柘寺。待车穿过两座山的黑暗山体,重入光明之时,原本朝同一方向行驶的车辆,高架边的万家灯火,属于城市生活的嘈杂声浪,尽数被隧道拦截,周遭骤然寂静,群山显现,静默环绕,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了。

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某种“纵身入孤独”的方式,某种物理意义上的“与世隔绝”。

搬家的那一天,粉色山桃花开得漫山遍野,我朝着山的方向不断靠近,脑海中不断循环着同一句话,“如果我们纵身入孤独呢?如果那就是喜悦呢?”

这句话来自我翻译的一本随笔集——《孤独故事集》,我忽然意识到,恰好是一年前的这一天,我交掉书稿,结束了探索二十一颗孤独心灵的旅程,仿佛一种暗示,整整一年后,我自己的生活完成了与书籍的互文,我终究“纵身入孤独”了。

喜悦吗?的确是喜悦。同时也有一种隐约的希望,在未抵达山谷的半路上,我已经想象出在与世隔绝的山中,阅读,写作,隔离人事,尽情向内探索。所以我纵身扑入的,是名为孤独的希望,希望自然同喜悦相连,因为尚未实现,因为有实现的可能。

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孤独故事集》的译者样书。时隔整整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刻度上,又塞满了我翻译的其他作品,我自己写下的故事,所以这本书中的一段段人生碎片与细节,都被掩埋在了记忆的汪洋之下。

但我没有急着重新阅读它,因为和它一起抵达的,还有另一本书,名为《我所告诉你关于那座山的一切》,初初搬到山中的我,自然先打开了这一本。

但是在翻开这本书前,我并不知晓这会是一本让我如此心痛的书,我不知道作者刘宸君的生命定格在了十九岁,定格在了尼泊尔的山中岩洞;更无法想象与旅伴困守绝境四十多天的她,内心都经历了怎样的跌宕与煎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些笔记与书信?而她唯一的旅伴,又是怎样在她离世后,独自在山洞中又熬过了三天,最终等到了救援,带着她的遗体与遗稿,重返人间?

书中有两句话刺痛了我。

一句是她问自己的老师吴明益,“害怕孤独的人可以写作吗?”

一句是她在洞穴中写下的,“我还是想要活下来。”

在无情而短暂的一生中,她落入了名为孤独的绝望。

我看向窗外轮廓嶙峋的群山,它带来喜悦,也带来绝望;它亘古绵延,也转瞬崩塌;它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并将继续存在。人步入山中,制造出千万种命运,一如步入孤独,缔结出千万种果。

无论是主动寻求孤独,还是因惧怕而躲避孤独,最终,孤独好像都会成为最适合文学发生的土壤,拥抱孤独或惧怕孤独的人,都会以形形色色的痛苦与喜悦,浇出了一片疯长的花园。

我想,孤独大概本就是文学的起点吧。古老先民在莽荒深夜点起篝火,结绳记事,凿壁作画,编织故事,口口相传,人类不就是靠着深夜的一点光亮和一笔故事,蹚过孤寂的深夜,打发无所事事,寂寞无聊,绵延到今天?从有了人开始,就有了孤独。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重新翻开了《孤独故事集》,迎面又遇见那句“如果我们纵身入孤独呢?如果那就是喜悦呢?”

二十一位风格与背景天差地别的作者,二十一段毫不遮掩的人生故事,这些小说家从虚构人物背后走了出来,撕碎语言上的重重委婉与粉饰,直白地写下了自己的脆弱,痛苦,不堪。随着我一篇篇重读,那些在这一整年中被遗忘的孤独的不同形态又逐渐浮出迷雾,一一被我打捞出水面,渐次清晰起来,而在翻译过程中的唏嘘与共鸣,也都如退潮的海浪重返潮间带,驻足海岸线的我,全都想了起来。

我想起这本书里形形色色的孤独,关于性别、欲望、移民、成瘾、疾病等等,有许多孤独的形态,我都不曾切身经历,却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也许,就像这世上所有的山脉都是彼此相连,这世上所有的孤独也同样殊途同归,是同一片海洋里诞生的浪花,只是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形态与强度。只要我们体验过孤独,就能理解彼此的孤独,理解从孤独出发而创造出的一切。

隐于生活的B面

娜塔莉自幼病弱,常常要请假在家休息,因此度过了许多独自一人的时光。在拥有过多独处机会的漫长少女时代,她喜欢上了阅读,甚至主动寻求这种独处的时刻。她想到,这种被迫陷入孤独,又反过来拥抱孤独的体验,或许并非只在自己身上出现,因此决定编纂一本以“孤独”为主题的作品集。她向诸多作家发去邀约,回应她的女作家要远远多过男作家,所以她在序言中说,“这本书更多地容纳了她们对于孤独的观点。”

全书有三分之二的篇目出自女作家之手。男作家们书写的孤独涉及种族问题,以及对梦想的追求,对科技社会的反思;而女作家们所写的孤独则更内向,更微观,更复杂,也更隐匿,隐匿于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隐匿于稀松平常的日复一日,隐匿于无比正常又寻常的一餐一饭。

因此,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热热闹闹的现实生活,其实也更多地容纳了属于女性的孤独?抑或是,无数女性将自己的孤独隐藏了起来,所以生活才有了热闹的面目?这种隐匿的孤独发不出声响,无法慷慨激昂地表达,无法呼救,甚至饱含难以道明的矛盾。我们从这些女性故事中不难发现,女性往往和娜塔莉一样,一边感受着孤独,一边又追求着孤独。

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同样身为女性写作者的我,仿佛参加了一场奇异的聚会。姐妹们坐在一起,聊着各自的生活,剖析各自的痛苦,信息密度极高,却又是不声不响的。我在这种无声的倾听与倾诉中,不断代入自我,不断回忆过往,不断点头,不断理解,忽然间,就弄清楚了有关女性孤独的那个悖论:原来身为女性,我们并不是一边感受孤独一边求索孤独,而是当我们看清并接受自身的孤独处境后,决定只身上路,看看孤身一人能走到哪里。我们不是去追求孤独,而是追求远方某个模糊的目标。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会得到什么,没有想过得到奖励,甚至从出发的那一刻就作好了被命运赠予一场空的最坏打算,我们只是决定离开此地,去往他方,亲身实践一场属于英雄的奥德赛史诗。

就像海伦娜·菲茨杰拉德在《一种奇异而艰难的喜悦》中提及的,经典文学中满是英雄,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因为走上了孤独求索之路。在这样的追寻叙事中,男人斩断所有社会纽带,在孤独的试炼中完善自我,再高奏凯歌重返社会。《奥德赛》及它的仿效之作都是追随一个男人的成长展开,他在冒险与悲剧事件之中失去了所有同伴,也失去了与社会的全部联系,不得不找寻回归的路途,穿越重重险阻,孤军奋战。当这些男人最终结束英雄漫游归来时,社会仍旧原封不动地等着他们,因为女人们一直在照管一切。女性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独立机会,也鲜少得到同样的机遇去冲破社会桎梏,去发现自我,并作为英雄回归日常,被褒奖,被传颂。

恰恰相反,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因为不曾失去同伴,不曾切断与社会的联系,所以整个社会传统都期待她们通过社交与情感将一切人事物弥合起来,离经叛道的女性不是英雄,而是疯子。社会法则一厢情愿地认定,女性需要被保护,不需要承受试炼。仿佛是好意,是温情,而这,反而成为了女性孤独感的来源。最无助的是,一旦你表达出你因此而孤独,得到的回馈可能是“矫情”,因此你选择了沉默,将一切藏匿。难道这样的孤独就不值得书写吗?在我看来,这份孤独,反而更接近于人类真正的孤独,在女性的身上,往往寄宿着人本身的困境与出路。所以,当英雄神话的时代落幕,当代的女性们选择在人生中孤身上路。

艾米·谢恩在《孤身行路的女人》这一篇里,就提及了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名叫莉莉安的东欧移民,忽然离开纽约,独自步行前往西伯利亚。对于她的出走,众说纷纭,但莉莉安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肯定任何一种揣测,回应任何一种争议。她于平安夜出发,身穿连衣裙,脚踩普通的网球鞋,戴一条头巾,沉默不语,一路向北。

艾米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通过播客听到了莉莉安的故事。那一刻,她身处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车厢里,被婚姻、家庭、工作、书稿压得喘不过气,她忽然不知道了,自己和莉莉安相比,究竟谁更孤独?

纽约一如这颗星球上所有的巨型城市,因为太过拥挤,反而让人成为了人潮之中的孤岛,地铁上密密贴在一起的身体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在这样的城市生活中,身体的距离越近,心的距离就可能越远。因而对莉莉安来说,独处,独自长途跋涉,投奔某个应许之地或应许之人,反而成为了最不孤独的选项。艾米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感到孤独,好像正是因为自己从未孤身一人,她的身边始终有丈夫,有孩子,有密不透风的陌生人,所以她无比孤独。

她渴望去一个静谧之地,有陆地,有天空,独自一人,头脑清醒,心中念着他人,而不是被他人占据头脑,连自己都被挤了出去。她渴望体验与世界有所连接的孤独状态,而不是身处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之中,却觉得自己如此疏离。

就像安妮·林德伯格在《大海的礼物》中所写的,如果一个人与自己失去了联系,那么他就无法触及他人……只有当一个人与自己的内核建立联系,他才能够与他人建立联系。而这一内核,往往能够在独处中寻得。

艾米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对待家庭与工作,她搬了出去,为自己租了个小房子,从日常中剥离出了一小块空间与时间,把与丈夫毫无深入交流的朝暮相对、围绕孩子的公转运动统统屏蔽在门外。在这个由她亲手撕裂的时空中,她读书、写作、思考、听音乐、广交友,并计划着长距离的徒步,在写下这些时,她说她的不快乐业已蒸发殆尽。

在这本故事集里,艾米不是唯一选择以孤独对抗孤独的女性,甚至不是少数派。在古老的叙事中,享受孤独,离群索居的女人被刻画成怎样呢?女巫,怪胎,熬制毒药,不怀好意。曾经,女性惧怕被这样看待,被这样评价,没人想成为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但今天,这本书里的女作家们却说,独居让人成为森林中的女巫,强大,警觉,沉默,让访客不寒而栗,她们在属于女巫的那口锅中,熬干了那份不快乐。

这种身处闹市却形同孤岛的不快乐,正是隐匿于日常生活的B面,翻开来便意味着触碰了禁忌与羞耻。

你明明有着幸福美满的婚姻,忠诚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为何感到孤立无援?

当你因为孕育新生命而承受诸多疼痛时,朋友与丈夫都愿意体谅你,理解你,为何你还是觉得无人能感受你的切肤之痛?

为什么脱离日常生活的轨迹,剥脱熟稔的身份,独自在陌生城市工作、生活,走在真正陌生的人群中,会让你无比自在?

当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快乐,很合群,你为何要不合时宜,谈论一个不快乐的话题,成为冒出来的那颗钉?

然而事实上,若我们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会发现,正是这些被压抑、不见天日的“不快乐”,为孤独感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能量。不能与他人言说之困境,当然是一种精神上的隔离。如果我们始终无视生活的B面,那我们只是在假装生活。

幸福绝不是来源于敷衍与自欺,所以作家们选择暂停欢愉的乐曲,抽出卡带,翻过B面,重新按下播放键,仔细聆听,深入思考,勇敢地自我剖白,笔亦如手术刀,径直探入自己体内真正的病灶。而如此对待自己,恰恰是因为,他们想要缓解这份孤独,找到与孤独温柔同处的方式。在这个求索的过程中,娜塔莉说,“孤独感纵然极具破坏力,但我发现,它也能充当通往美与探索的门户,这就足够动人心弦。”因此,有了这本《孤独故事集》。

而开篇第一个故事,梅根·吉丁斯就鼓励想要写作的女孩们独自去电影院看电影。她认为,在开始艺术生涯时,无需考虑他人、只在乎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喜好的自由感是不可或缺的,而这种自由感可以通过独自去看一场电影来实现。我们完全可以“只看向自己的内心,由此去了解周遭的世界”,不要恐惧独自去做些什么,这份敢于在世间冒险的勇气,是写作所需要的,也是生活所需要的。

因此她热衷游泳、皮划艇等诸多运动,甚至险些因此丧命湖中。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不害怕。”

深夜,我站在寂静山脚下仰望山的轮廓,漆黑的山在漆黑的夜空里勾勒出参差嵯峨的色块,不言不语,充满了压迫感,与白昼时它所展现的温柔连绵截然不同。在直面山的那一刻,我想到的也是,“我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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