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作者: 方如1
我一直记得,就是我们结婚当晚,美薇告诉我的。说她还有个名字,叫肥肥,那是她初来这个世界时的指代,一叫十几年,不止在家,周围叔姨伯婶、大姐小弟,一律如此大呼小叫。后来搬了家,美薇称“下了山”,还总遇上小时熟人,这称呼依然缭绕不绝,有带着尾音儿高挑的逗趣儿,有夹杂花腔婉转的疑问——“哎,肥肥长成大姑娘啦,这么漂亮啊!”“还记得我不,肥肥?”“我早说过,咱肥肥长大了啊,准保有出息。”……凡此种种,让她不胜其烦。
“反正都是套近乎呗,跟我爸妈。”她如此唠叨着,还愤而翻了个身,貌似从小到大,直烦到了出嫁。
嫁给我那年,美薇体重不足九十斤,我很难想象她也曾有过一段肥硕时光,不过,咧了咧嘴,我啥也没说。
那晚,夜已很深,时间仿佛真的长了脚,随那床头闹钟,一刻不停在滴滴答答,平日话很少的美薇,却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声音低沉、舒缓,持续不断,恍若梦呓,这一切就发生在我枕旁耳侧,却让我觉得无比遥远,因为心里很清楚,她那些话都不是要讲给我的,不过是她自己深陷往事罢了。
其实我那晚也深陷往事,也烦。步入婚姻,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从此将有更多的责任,容纳更多的他人,之前真没觉得有什么,然而,思前想后,越想心越虚,越来越意识到,我对美薇,其实并不真正了解。
的确是这样,结婚那会儿,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呢。
那年美薇二十八,我三十二,她在妇幼医院做了五年多外科大夫,我军转安置进街道办将近两年,初见,是被我们单位工会主席,还有她们科室主任分别撮合去的。
“东北人,我们小林是!”她们主任笑吟吟一落座,第一句就介绍这个,虽是讲给我听,目光却直视我们主席,很快还推心置腹起来,“一家里,最起码得有一个本地的,尤其将来有了孩子,就近就能有老人帮忙,得享多少福啊,哎呀你都不知道我当年……”俩介绍人,看上去并不熟,可那晚,关于婚恋家庭,貌似相谈甚欢。
讪讪分坐对侧,美薇不时朝我扫过来一眼,眼里颇有对那两个中年妇女的不屑;我领会出了那层意思,就一个劲儿笑,是那种刻意放大了的微笑,且努力保持到了实在承受不住为止,是想展示宽容,更想要传递出对美薇的友好。是的,第一眼,我就对她印象不错,之前谈过俩,后一个甚至跟我来过青岛,见了我父母,可折腾了大半年,到底还是散了。美薇是否也谈过?转眼我们结婚已逾十年,她从没提,我就从不问,开始当然是不好意思,后来慢慢也就觉得无所谓了。不得不说,初见时,美薇给我的好印象多来自外在,后来自觉由外及内,感觉到了她性情里的安静、大气,是我喜欢的类型。只是,或许是做医生的缘故,那天美薇端坐桌前,目光始终无声地扫来荡去,风刀霜剑的,颇显严冷。
后来又单独见了几回,略熟了些,有次我无意间说起,长这么大,从没挂过水,只一次,流感,直接去了发热门诊,给开了张肌肉注射的单子,让个又矮又胖的小护士啪啪啪一通猛搧屁股,嫌我这么大个子,咋还紧张成那样?她瞪大了眼睛听我讲,反射弧过长似的,我全讲完了,她还在那儿定定地、不错眼地瞪我,瞪得我心里直发毛。然而,忽然,一股笑意,清爽、明亮,闪着清晨阳光下的小溪般可人的波光,温和地倾泻下来,从她眼里,直到嘴角。她的嘴角也随之美妙地朝上一弯,弯得我整个身心都温软下来,仿佛正被意念中的那片水流波光环绕,绕得我一阵头晕目眩,那自然就是幸福的眩晕,好长时间以来她身上那股仿佛如影随形的来苏水味儿的消杀气、注射针头状的锐利劲儿,终于全不见了,我真庆幸没被之前这些障眼法耽误,庆幸到底看清了她的本来面目。是的,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小女子,一个多么需要去好好呵护的小女子啊。
半年过后,谈婚论嫁,事情才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婚姻,岂止是你侬我侬,两个人之间的事呢?
“我妈肯定来不了,我们那儿很远,来回路上用的时间太长了,她又晕车;再说,长这么大,我可从没见我妈请过什么事假。年假?当然有啊,可我妈连一两天事假都不愿请;最长假?过年呗,我们那儿过年,各单位基本都一休休到十五。”
再远、再特殊,不也在中国的地盘儿上吗?能特殊到哪儿去?我好生不快,当然主要是不想等,尤其是还得等到过年。
我老家在胶东乡下,距青岛两个来小时车程,独生子终于要大婚,父母铆了多少年的劲儿了,怎么不得好好操办操办?只是,过年结婚,这可是头回听说。母亲一会儿惦记天冷,新鲜鱼虾不好张罗,一会儿又说村里这些年出外的人越来越多,过年全回来,赶集买点儿啥不贵?父亲倒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儿闷头抽烟,可我深知他的苦恼,好容易托人看回来的日子,他可没胆量改,那岂不是公然驳人的面子?
要说该怨我,的确该先问问美薇。不过现在想来,当初搞乱次序,我也是受了美薇姨妈的误导。
我们关系一确定,美薇就给家里写了信,还寄去了我的照片。半个月没到,姨妈专程从上海来了。火车站刚接到人,我脑子里就生出一个念头,太像了,这娘俩也太像了。不过饭店坐下,聊几句,便发现,其实五官、外形,根本没那么像,真正像的,不过是她们对待生人的脸色,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当然,严肃得也有效率,姨妈的表态相当简洁明了,主要有两点,一是自己代表美薇母亲而来——相亲时介绍人就讲过,美薇父亲早在她读大二时就车祸去世了,她又是独生女,家里只剩母亲一个人,姨妈自然就是女方家庭的全权代表。二是这个家庭,显然很尊重美薇对自己婚姻大事的选择,非但尊重,姨妈还明确表示了支持,说美薇父亲那边是闯关东的后代,姐姐深知关里老家的规矩大,至于他们那个大山沟,简直是化外之地,没啥讲究。自己来前姐姐已特意嘱咐,婚礼一应细节,钱她该出出,至于具体操办,就要全拜托我父母费心操持了。
我家也没那么多事儿,娶媳妇更是没指望娘家出什么钱。美薇讲过,自打上班,她妈就没要过她一分钱,她平日工作忙,加上没什么花销,这些年已攒下不少积蓄。我就让她接着攒,说我这儿的钱够用。父母急着让我早点结婚,念及有房子好找对象,又给添了不少钱,回青岛不久,就买了套现房,刚交付的,市北区,八十来平,说得过去。我姥爷以前干过木匠,心灵手巧,远近闻名。姥爷家就住我们本村,小时候他老人家最疼我了,耳濡目染,对装修,我很早就知道了个大概,为自己未来小家庭落实蓝图,更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美薇陪我逛了几家装潢店,对我很佩服,说声能者多劳,就把她的存折硬塞给我了。
一边忙活装修,我一边还得筹备婚礼,事情多,加上我俩又都想多攒点婚假,结婚前,美薇只跟我回过一次老家,便是那次陪姨妈前往。
我父母,尤其母亲,起初对美薇相当满意。人还没见,只听我说,他们就全都乐开了花儿。为准备那次周末的接待,先后三次打电话跟我商量细节,见面时,更是客气得小心翼翼,让我都觉着别扭。不过好在美薇那天表现相当不错,待他们,与当初待介绍人大不相同,显得很有耐心,话不多,但每问必答,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有姨妈比着,她那一脸严肃,倒也容易接受。姨妈毕竟老了,用以彰显严肃的已是定了格的皮肤纹路。美薇那时还年轻,严肃仅限于表情,烟笼云罩的,尚未落到实处,尤其开口讲话,眉眼松动,那味道也就淡了,尚存的一点儿,也容易被理解成年轻女子的娇羞,或矜持。这也越发引得我母亲像突然得了块从天而降、吹弹可破的至尊宝,她讲话时敛气收声,肢体动作、面目表情却又仿佛要刻意找补音量上的缺憾,显得格外忘情、夸张,浓浓地朝外散发着由衷的惊喜,还有喜爱。
我父母讲本地土话,她们时有不解,美薇频频扭头瞪我,我就给翻译翻译。饭后在我目光的暗示下,美薇甚至还陪我母亲去清洗了碗碟,我到底忍住了,没跟过去,留下来陪姨妈饮茶。当然,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一直在细细辨析碗盏叮当声中,两个女人的嘀嘀咕咕,那天她们嘀咕的时间,可着实不短。
返城路上,美薇告诉我,她怀疑我母亲子宫有问题,让我方便时带老人过去查查身体,最好赶在她刚下夜班的一大早,检查科室的同事也刚接班,排队人少,她好安排。我为她这安排诺诺连声。她是妇科大夫,我信任她的专业;她是我母亲未来的儿媳,我感激她这么贴心。母亲一定也是如此,已好多年了,母亲已习惯了跟我唉声叹气,念叨自己哪哪儿不舒服,哪哪儿不对劲儿,讲自己如何如何不中用之类的;听说美薇要亲自帮忙查体,喜之不尽,招摇得等我回家去接时,发现满村七姑八姨,几近无人不知。
然而那次美薇判断有误,我母亲并无大碍,结果第二天才能出来,母亲却当天就吵着要回。返程路上,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七扭八拐,表达出的全都是对我的担心,甚至问起,之前我带回的那个小刘,目前还能联系不,唠叨了不少人家的好处。一会儿又说起,她和我爹这些年早惯了,并不急于催我马上结婚。我听得心烦,干脆直接问:“美薇到底哪儿不好?”
“那么老远来的,咱,咱不知底细……”像给我吓住了,母亲沉吟半晌,方可怜巴巴用眼微觑着我,吞吞吐吐,讲出了这句。
我是强忍着心底的不屑、轻慢,才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心却也随之彻底放下了。没错,跟许多农村出身的孩子一样,我崇拜父母的时间非常有限,读书时还好些,到了后来,每每面临抉择,常在与周围朋友、同事的对比中,意识到自己的出身,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就是最最普通的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见识。关于组建家庭,我也认定,就跟之前对我的事业一样,此事同样不能指望父母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参考意见。
那以后,直到婚礼,我又听母亲好几次将此话讲给了去看喜的亲戚,母亲这话越讲越顺溜,我便也越听越不以为然。哪曾想,婚礼当天,一切就变了。
那天我不到四点就起了床,吃了母亲亲手包的饺子,便在司仪、录像师的尾随下,驱车赶往青岛,迎娶头天晚上已提前入住酒店的美薇。中午回我乡下老家举行结婚仪式,典礼结束,开席吃酒,酒至半场,请个亲戚帮着待客,我父母,还有我们,被司仪、录像前呼后拥地再返青岛,回我们自己装修好的新房拍照、录像。晚六点零八分,再准时现身酒店,在我们双方同事、朋友的见证下,再行典礼、开席。席散返乡,已近子夜,我让美薇先去梳洗,自己过去看看酒席未完便已先行返回的父母。
那些日子,我父母比我还辛苦。农村喜宴,座次相当讲究,父亲早早请人排席,结果临时来宾又有了变化,且还有几个亲戚对业已排好的席位挑三拣四,不得不折腾来折腾去地改,据说改得父亲都委屈得几次落泪,苦不堪言。母亲则要独自应对十几桌的来宾,提前采买鱼虾鳖蟹,安顿掌勺师傅伙计,还得张罗着四处借地场,借桌椅杯盘,请陪客打杂儿的……那晚车进村时,四围一片漆黑死寂,到了我家,却灯火通明,好多亲戚都还没走,或坐、或站,都在那儿嘁嘁喳喳,见我进门,原本垂头坐在炕上,人群最中间的母亲,突然翻身下了地,过来一把拖住了我的手,“俺今儿都拼了老命了,亲家咋,咋、咋连看,都没来看看啊……”一语未完,人已呜咽着朝后仰头,就要栽倒,开始我还嫌母亲怎么可以这么不顾体面,然而仓促间上前扶住老人,众目睽睽之下,两行热泪,竟也在我脸上,倏然直挂下来。
我们的婚礼,美薇家非但母亲没来,姨妈也没来。那天她所谓的娘家人,只有单位同宿舍的一个小护士,还是美薇好容易才商量来给做伴娘的,人家只蜻蜓点水地跟着我们各处都到了到。
“肥肥这名儿,我爸起的,他说我刚生下来时瘦得就像个小猫儿,希望我能长胖点儿,我妈可一直不喜欢。报户口时的学名是我妈取的,不过她当初取的是微小的微,等我识了字,自己就给改成了现在这个蔷薇的薇……”
新婚当晚的美薇,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我有任何异样,一直是在自说自话,轻轻浅浅、絮絮叨叨。我则在那絮叨声中心绪如潮,开始是懊悔,恨自己都这么大了,怎么好在这样的日子当众落泪?上次落泪,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吧?又念及母亲那么个厚道人儿,习惯了做小伏低、忍气吞声的,几时见过她这样当众表达不满?然而母亲态度的突变,总该有个缘故吧?琢磨来琢磨去,只可能是查体那天有什么不愉快。那天我全程陪同,却也只陪着来回挂号、缴费、捱号儿,等进了检查室,一切就一无所知了。血常规、尿常规、彩超都有报告单,只美薇亲自上手的妇检,啥单子没有。
耳边蓦然响起了一串鸡啼,我惊醒,感觉自己仿佛刚合上眼,再睁开,满室已透进些许微光。就在那片微光映衬出的朦胧、暧昧中,有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是的,那天兴冲冲赶去医院的母亲,事先不会料到吧,她自己,是要给人扒个精光的,还会有冰冷器械的参与,有来来回回的翻弄、辨析、问询——从前的经历、此刻的感受,从前种下的因、今日呈现出来的果,此刻执念的对,也许在不久将来,将会成无限懊悔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