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边界和可能:阿西莫夫的宇宙论

作者: 吴雅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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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作者赫拉克利特有一句箴言,很可以用来检验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

ψυχῆς πείρατα ἰὼν οὐκ ἂν ἐξεύροιο,πᾶσαν ἐπιπορευόμενος ὁδόν· οὕτω βαθὺν λόγον ἔχει.

你找不到灵魂的尽头,就算行经每一条路;灵魂有多么深奥的逻各斯。[1]

这句箴言由两个半句组成,灵魂(psyche)开头,逻各斯(logos)收尾。前半句勾勒出第二人称的“你”的寻索过程,灵魂走遍世间路,极尽艰难曲折,总也走不到头,如在迷宫中。希腊文peirar指时空的终结,世界的尽头,或事情的结局。时空二维在一定程度上规定了人间世的诸种边界。后半句剑锋一转,照亮一种升维可能,使灵魂无限趋向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残篇》多次说起“永在的逻各斯”,某种与一或神或智慧相连的绝对标准,单凭属人的经验或认知不可捕捉。无独有偶,逻各斯的修饰语“深奥的”(bathus)在荷马诗中指向神王宙斯的圣心。[2]如果说前半句是地基,后半句就是穹顶,有如神来之笔,给困在迷宫中的灵魂一个阿里阿德涅线团,指点一条上行的路。赫拉克利特一句话拥抱了乾坤万象。

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困在赫拉克利特前半句的多,冲破边界闯进后半句的少。通常说来,捕捉到一块碎片的迷宫风景就够迷人了,若能搭建文字的迷宫,乃至思想的迷宫,则无愧为现代文学的斐然成就。问题在于,游戏规则是走遍每条路看尽风景,还是尽快走出迷宫?在古神话里,英雄必须挥剑斩杀镇守迷宫的牛头怪,斩断人心深处豢养的心魔,在借助国王女儿的线团出了迷宫后,还要在回家路上遗忘她,抛弃她,以此斩断最后一丝灵魂的贪念。阿里阿德涅线团只有一次,不能复制,紧紧攥在手中有时,放手有时。

以俄罗斯犹太裔美国作家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为代表的现代文学书写有可能在赫拉克利特的这句箴言里走多远?这是本文做小小试验的关切所在。阿西莫夫极多产(据不完全统计其一生编撰书籍不下五百册),而他本人认同的第一写作身份是科幻小说家。[3]作为现代科幻小说家,阿西莫夫拥有极罕见的整全知识结构。这位波士顿大学的生物化学教授不但文理兼通,更能融贯古今,其著述据说涵盖了现代图书馆分类系统的各大类别,这里仅举三类,一类是科学论著、教科书和科普作品,一类是自古埃及希腊罗马至二十世纪美国的政治史著述,还有一类是《圣经》以及西方历代文学经典的注释。在我看来,这些分门别类的现代学问合并构建了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古典学问底色。

阿西莫夫在科幻小说领域也极多产,其中最为人熟知、贡献最持久的[4]莫过于“基地系列”“机器人系列”和“银河帝国系列”。这三大系列小说合在一起,构成了完整的阿西莫夫银河故事。[5]

机器人系列(The Robot series):公元3000年前后,地球生活濒临终末,人类拥挤在资源匮乏的城市钢穴。走出洞穴有两条路,或如太空族依赖机器人建造五十个近地殖民星球,或如地球人将机器人视同禁忌,凭靠己力在星际远航扩张。后者成为第一银河帝国的前身。

银河帝国系列(Galactic Empire novels):以第一银河帝国的崛起为背景。第一银河帝国约诞生于公元 10000 年,在银河纪年12000年前后走向衰落(银河元年约等于公元10000年)。

基地系列(Foundation series):基地元年(即银河纪元12069年)至500年前后,第一银河帝国衰亡之际,谢顿计划问世,端点星和旧都川陀分设第一第二基地,旨在将第二银河帝国兴起以前的动荡期缩短为一千年。

“银河帝国系列”的时空设定和人物情节相对独立,暂且放到本文的考量范围之外。[6]相比之下,“基地系列”和“机器人系列”经历阿西莫夫的两次创作期而日臻完善连成一体。前期小说精彩纷呈,名气也最响。1950年代,阿西莫夫三十而立,想象力勃发,生造出“机器人学”(robotics)、“机器人学三大法则”(three laws of robotics)、“心理史学”(psychohistory)、“正子脑”(positronic)等脍炙人口的传世科幻术语。

机器人系列:《钢穴》(The Caves of Steel,1954),《裸阳》(The Naked Sun,1957)

基地三部曲:《基地》(Foundation,1951),《基地与帝国》(Foundation and Empire,1952),《第二基地》(Second Foundation,1953)

时隔近三十年后,阿西莫夫再添六部小说,表面看来不及前作耀眼,但对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宇宙论而言却至关重要。六十知天命,或许还与小说家自1970年代屡受疾病和死生考验有关[7],阿西莫夫转而关注起源与超越两大古典命题,重新检视而立之年建构的小说世界,而难得的是,他逐一化解乃至破解了上述诸种现代术语。

机器人系列:《曙光中的机器人》(The Robots of Dawn,1983),《机器人与帝国》(Robots and Empire,1985)

基地系列:《基地边缘》(Edge of Foundation,1982),《基地与地球》(Foundation and Earth,1986),《基地前奏》(Prelude to Foundation,1988),《迈向基地》(Forward the Foundation,1993)

严格说来,没有后期小说,阿西莫夫的宇宙论就是不完整的。由于机器人系列与基地系列分别聚焦银河文明的两大转折期(从地球到银河,从第一银河帝国到第二银河帝国),在阿西莫夫三十岁的创作中两个系列彼此独立,直到其六十岁的补笔才将断裂的碎片拼成一张整全的图景,实现了古典文学标配的环形结构。后期的基地系列推翻了前期建构的“心理史学”两大公设,在某种程度上宣告了谢顿计划的失败。[8]后期的机器人系列破解了前期建构的“机器人学三法则”,[9]重新规定了凌驾其上的“第零法则”,进而从“机器人学”升级为“人学”,沉思银河文明的出路问题。

就全部银河小说的叙事时间而言,1954年的《钢穴》的从地球出走,1985年的《基地与地球》寻找已经为世人所遗忘的地球真相,走出洞穴又回到洞穴,历时两万年,从地球终末到银河终末,天外有天,上出的路未断。在我看来,如果说阿西莫夫在三十岁时天才地搭建了一座瑰丽的想象迷宫,那么他在六十岁时没有止步受困于赫拉克利特箴言的前半句,而是如有神助地冲破边界,让人赞叹地闯进了赫拉克利特的后半句,也让人得以一窥何谓现代文学的灵魂的逻各斯。因为这样,本文关乎阿西莫夫政治神学-政治哲学的探究变得可能。

2

在阿西莫夫的银河故事中,有一个人物,并且只有一个人物贯穿始终,上下两万年,行遍天下路。他就是与《旧约》中先知Daniel(和合本译“但以理”,思高本译“丹尼尔”)同名的人形机器人但以理·奥利瓦(R. Daneel Olivaw)。虽系机器人,但以理在小说中的设定却更像人中的人,乃至超人,或隐匿的神。在希伯来词源中,但以理(Dānīyyēʾl)的字面意思是“神是我的审判者”,或“神圣的审判”。

机器人但以理和《旧约》中的但以理一样,“相貌俊美,通达各样学问,知识聪明具备”。[10]《旧约》中的但以理本系以色列人,一生侍立在外族君王的宫殿中,从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到波斯王居鲁士大流士,而能保有“美好的灵性”[11],在狮子坑中出入无疾。机器人但以理在银河两万年中,辅佐一代代人类领袖,从太空族到银河殖民者,并一度担任银河帝国末世皇帝的御前首相,而实现人类福祉的初心不变。《旧约》中的但以理擅长释梦,在异象中预见以色列和世界的遥远未来;在阿西莫夫的银河故事中,机器人但以理恰恰扮演着一模一样的角色。

阿西莫夫以圣经人物为小说人物命名,并非仅此一例。机器人系列的主人公以利亚·贝莱(Elijah Baley)与列王时代的以色列先知以利亚同名,而他的妻子是地球怀古分子,与《列王记》中狂热信奉巴力旧神的耶洗别(Jezebel)同名。以利亚在地球终末时代崛起,率领人类在银河四处落地生根,呼应了《旧约》中的以利亚升天并在末世降临等等掌故。

正如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12]太空族萨顿博士(Roj Nemennuh Sarton)也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了机器人但以理。但以理如此酷似人类,连最高明的机器人学专家也难辨真假。地球怀古分子反对发展机器人新技术,密谋摧毁但以理,不料误杀了萨顿博士(《钢穴》)。但以理一问世,他的创造者便代他死亡。人为机器人偿命,造物主为被造物受死,神为人的救赎而牺牲——阿西莫夫的政治神学接通了犹太基督宗教传统中的受难复活理念。

但以理的新生还与两个机器人的死亡相连。一个是与他同款的人形机器人詹德(R. Jander Panell),詹德被终结运作(《曙光中的机器人》),这使但以理成为了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人形机器人。另一个是非人形机器人吉斯卡(R. Giskard Reventlov),外观原始落后,但能感应和影响人类的心灵。吉斯卡在终结运作前将心灵技艺传给了但以理(《机器人与帝国》),这让但以理在继承萨顿博士的人类外形和以利亚的理性思考方式之外,拥有了接通灵魂的逻各斯的能力。

两万年间,机器人但以理完成了多次物理性重生,包括五次更新正子脑,轮番换遍全身零件,诸如此类。更重要的是,机器人但以理经历了多次伦理性重生,包括其创造者和同类机器人的死亡,也包括人类从地球文明到太空外围世界,从第一银河帝国到基地文明轮番交替的生灭起落,正是这一次次死亡成就了机器人但以理在两万年间长生不死的银河神话。

值得一提的是,1950年代的阿西莫夫小说并无读心机器人吉斯卡这一设定。吉斯卡首度出现于1983年的《曙光中的机器人》中,宛若继萨顿博士之后的但以理的再造者,指引他一遍遍践行、检验和升级机器人学。神秘的心灵技艺使吉斯卡不满足于顺从人类这一基本的机器人设定,转而像人类那样独立地思考人类的整体命运。在这个过程中,吉斯卡发现自己时时受限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最终琢磨出了第零法则,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然而,何谓人类整体的福祉?如果说三大法则是吉斯卡生为机器人的基本界定,那么第零法则本身隐藏的人类群己伦理悖论则让机器人的自由意志成为了一个潜在的风险问题。比如第零法则让机器人有机会不服从任何人类的意志,代之以机器人的理性判断何谓对人类整体更好。某种程度上,觉醒的吉斯卡就此抵达了尼采意义上的善恶的彼岸,也为此付出了终结运作的代价。依据第零法则,“他”在没有任何人类命令的情况下,自发自主地让人形机器人詹德停摆,致使太空族无从发展高端机器人科技,并因过度依赖机器人保障的舒适生活而走向衰败,又让地球逐渐带有放射性,让地球人背井离乡,也成就了天生的探险家和殖民者。

吉斯卡在完成一系列神的工作之后停机。第零法则终究超越了吉斯卡生为机器人的边界和可能。吉斯卡的读心术并非其创造者法斯托夫博士(Han Fastolfe)的发明,而是博士的小女儿在无意中篡改了吉斯卡的正子脑。吉斯卡的心灵技艺有如神来之笔,就连他的人类创造者也浑不知情。某种程度上,吉斯卡直接与神沟通,并且坚决对人类保密。这神来之笔犹如阿西莫夫小说世界里的一簇火光,每一部单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无论人类还是人造机器人,无不为此种神性时刻的降临作着准备,然而,永活的火在黑暗中如灵光一现,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机器人但以理的银河神话发端于吉斯卡停摆那一刻——“他落单了,却要守护整个银河”(《机器人与帝国》)。随后两万年间,他不为人知地独自守护银河帝国,伴随其的崛起和没落。作为银河神话的无数版本之一,他被讲故事的老人称为“永恒使者”,在无穷多个平行世界中选择了银河这一对人类而言最为圆满的世界,并在创世以后主动退场,好让人类成为真正的人类,拥有或自认为拥有自由意志,独立或自认为独立成就一切(《基地边缘》)。阿西莫夫的政治神学进一步接通了犹太基督宗教传统中的隐匿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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