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边门
作者: 冉正万一
走进虎门巷,感觉不对劲。街景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些店铺,店铺里还是那些店员。米粉店门前多了两张方桌,几个小方凳;理发店门柱上贴了三张门面转让告示,白纸黑字,有死也要转出去的悲凉和坚决。这些变化不可能引起她不适。没有她没见过的事情发生,虽已衰老,她并未痴呆,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老太太。她很清楚,早晚将尘归尘土归土。不再羡慕年轻人,不会因眼见之物产生情绪波动。吹毛求疵是老陈的事情,比如便民商店冰柜装的是雪糕和饮料,外侧却贴着特效蟑螂药小广告。老陈去世已经十四年,她对类似的事情向来视而不见。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因为身为女性。
老陈总觉得女性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女性的理解力是弯曲的,是延展的。你在意的她漠不关心,她所思所想也不是你所能领会。不适和老陈无关,她早已习惯没有他,平时有思念也有抱怨,但此时此刻没有想他。
她背了两个包,一个平时随身的挎包,一个鼓鼓囊囊的棉布包。巷子里有几十家小吃店,炒饭、烤肉、甜品、裹卷、糕粑稀饭。儿子告诉她,年轻人喜欢来虎门巷打卡,这里小吃繁多,味道也好。有个烧烤店叫“烧包”,与众不同的是烤榴莲,儿子带朋友去吃过,回来说有意思,就是有点贵。她的词汇里没有“打卡”一词,理解起来却也不难。她年轻时有张好吃嘴,鲤鱼巷的葵花籽,小十字的丁家脆哨,省府西路的雷家豆腐圆子,护国路的肠旺面,馋劲上来,下雪下凌也要去吃了才安心。上了年纪后瘾头没那么大,听见别人说起,腮帮仍然有反应。虎门巷这些小吃偶尔也尝尝,解不了馋,不过是因为方便,一种因太熟悉而升起的小小的使命感,不吃对不起这些求生活的人。她在这一带已经住了七十八年。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馋猫也有打盹的时候,不过这与不对劲的感觉无关。
现在才三点,接孙女还有两个小时。走了十几步,四台摩托迎面而来,忙靠向路边,她看见蛋包洋芋几个字,这是孙女喜欢的小吃,这才想起来不用接,孙女已经上中学,在观山湖区,寄宿制私立中学。这个棉布包就是给孙女买生活用品时超市赠送的方便袋,他们不喜欢印有广告的袋子,本想丢弃,被她留了下来。要不要买点什么,像站在电线上准备起飞的燕子,刚展开双翅,另一个想法同时冒出来:没有必要,他们又不喜欢你买的东西,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立即收起翅膀,同时收起不快,他们已经不错了,和很多晚辈比起来,他们已经很不错了。蛋包洋芋和安顺裹卷各买一份,和孙女各吃一半,这样就可吃两样小吃。这小小的快乐不再有,虽是必然却也惆怅。突然想起像孙女这么大时,吃过一种叫凉虾的美食,和虾没关系,熟米浆以漏勺筛入凉水成型,形状如虾,舀进加了蜂蜜的井花水,滑糯清爽。那时冰箱还只是个传说,凉虾清早做好,然后放水井里浸冷,正午最热时摆街边叫卖。应该还有人在做,不过她不知道哪里有。就算有,怕也不会有当年的味道了吧。这种事不能细想,细想会发现即使把当年的凉虾端来,也仍然吃不出当时的味道。味觉的渴望感满足感已跑出老远,穿越时空来到面前的凉虾再怎么恳切也不可能唤回那个长辫子女孩。
和女孩一起远去的还有旧时街景。虎门巷曾经叫猫猫巷。那时女孩还没出生,为了躲飞机丢下的炸弹,当局在洪边门和新东门之间的城墙上开了道门,以便人们能及时疏散到城外的田坝里去。警报声响起,市民立即开跑,形同躲猫猫。在贵阳,人们把老虎叫大猫,猫和虎可相互指代。小姑娘蹦蹦跳跳玩跳海游戏时,正所谓百废待兴,猫猫巷改名虎门巷。
前面左转进入余家巷。余家巷只有一半可以出入车辆,另一半只有三尺宽,一面是砖房,一面是堡坎。再往前胡同更窄,从楼房下穿过,胆小和不熟悉此地的人走进去会感到害怕。这么一来,余家巷远比虎门巷清净。巷子里店铺也少,出口附近有个小馆子叫“连锅端”,再往前是终日忙碌的废品收购站。
任何时候走进余家巷,她都会感到轻松,每块砖每块石板和屋檐都是熟悉的。虽然屋檐越来越少,拔地而起的立面墙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每次离开的时间不长,走得也不远,走进余家巷却抑制不住游子回到故乡的喜悦。在这里生活七十多年,不是同一套房子,住过的已消失的房子相距几十米几百米,现在这栋于三十年前原址起建,搬进去时感觉住在原来的房子上面,踏实。她不关心自己是不是住得最久的人,有哪些已经搬走,搬到了何处。她唯一担心的是拆迁,当儿子遗憾地说不拆了,政府决定对背街小巷只作升级改造,全家就她一个人高兴。除了余家巷,她哪里也不想去。老陈在世时说,能去哪里呀,直接去火葬场。有一天他摔了一跤,如愿以偿,墙上画了圆圈的拆字没来得及实施他就去了宝福山。
不走虎门巷,直接从普陀路进来要近得多。孙女不喜欢黑胡同,她也不喜欢。迁就孙女会让她感到幸福,这一点和孙女的父母解释不清,他们永远不懂。她解释过一次后再也不解释,对他们的抱怨以阳奉阴违暗中抵制。没有宠坏的孩子,只有无人宠又无人教不知道如何处事的孩子。她可以骄傲地站在阳台上宣布,指责馋嘴姑娘不会有好下场毫无根据,没有好下场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丑二是蠢。当然,宣布的时候最好不要有听众。人到这年纪,才知道不是什么话都有必要说出来。
余家巷三十四号,到了。她停下来,多少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路面和墙都已改造过,崭新的颜色还不熟悉不习惯,似曾相识的情景里隐藏的陌生让她想起远房表姐的表情。表姐进城来,她给表姐买了件新衣服,她觉得合身,表姐却手足无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会暴露身体的透视装,让她如芒在背。原地转了一圈,高处的颜色没有变,一如既往地安静。她像表姐换回旧衣服一样不再拘束。
巷子所在高度并非第一层,楼房一至二层从另外一个方向进,那是商业用房。住户一楼其实是三楼。步梯夹在两面墙之间,宽一米左右,直上,三十级。今天背了两个包,看清楚没人下来再往上爬,不能像平时那样遇到人侧身背靠背。大楼修好后原住户回迁,有人对这段楼梯深恶痛绝,在第一时间逃离。第一时间是各自的第一时间,视财力而定。有人几个月,有人十年,有人等了二十年。她有时也感到不耐烦。雨天或有急事时以半步爬行,一只脚先上去像老陈一样煞有介事,等着左顾右盼的第二只脚爬上来。这不是两只脚,是两个齐心协力带她上楼的小矮人。和孙女一起时乐趣更多,孙女把这段楼梯叫天梯,她要么扶着她叫她慢点慢点,要么冲上去躲在墙后小小地吓她一跳。祖孙俩对这个假戏真做的游戏乐此不疲。
左墙上有不锈钢管悬空扶手,很少有人使用,大概是嫌脏。有灰时嫌灰,没灰时担心细菌,陌生人留在上面的细菌。要爬完十五步才能摸到钉在墙上的扶手。和孙女一起时,孙女等她抓住扶手再加速。最近左手麻木得厉害,摸着扶手使不上劲,换成右手,把身体侧成四十五度,有点像患腿疾的人走路,不过不比平时慢多少。为什么不在右边也安装一根扶手?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去想。老陈遇到此情此景不但会想,还会抱怨会去找有关部门。想这些干什么呢?又不能解决问题。老陈说她妇人之见。她很少反驳,偶尔反驳也仅仅是提高声音重复说过多次的那句话:我本来就是妇人,难道你要我变成男人?老陈说这是废话。她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也不是良言,就是说话而已。赋日子以希望,以话痨解寂寞。老陈总是试图改变她的想法,她则总是跟着自个的念头走。老陈指着某个东西告诉她,她要找的东西在那里,她不看老陈手指,眼睛在别处寻找,嘴里说哪里呀我怎么没看见?老陈有时疾首蹙额有时哭笑不得有时干脆不管。
终于爬到孙女命名的天上。儿子反对她们这样叫,不吉利,不能叫上天只能叫上楼。那天到来时,是去天上还是地下?老陈似乎没去天上也没到地下,她多次梦见他走在回家路上,回来鼓捣电视机什么的。感觉没有天上也没有地下。只有人间。
再次将两个包换肩,换好后从小包里掏钥匙。闭着眼睛往深处抠,睁大眼睛在隔层里寻找,重复两遍后把包里东西捡出来放地上。没有。把大包里的东西也拿出来,像摆地摊一样码成一排。最重要的是老陈的遗像,放下去时倒扣在地上,不是遗像上的人怕光,是不希望外人再对他指手画脚。三个苹果,一把香,两支烛,一沓纸钱,一盒桃片糕。就这些了。多么希望听到唏唆一声,磨得锃亮的钥匙掉出来。
没有。将两个包底朝天抖了又抖,没有。心跳加快,头晕。她清楚地记得从女婿家出来时把钥匙装进包里了的呀。女婿不上班,在家写电影剧本。想打电话问又觉得不便打扰。半路上丢了,还是忘在别的地方?老陈在就好了,哪怕被骂也会出一个有用的主意。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小时候被顽劣男孩拔掉翅膀的昆虫,越想飞越沮丧。唯一的办法是沿路返回,去经过的路上寻找,路上找不到得去女婿家,在睡过的床头上,床下面,床头柜上,抽屉里,以及厨房,垃圾桶,全都仔细找一遍。女婿家在黔灵西路,不远不近,她走需要七十分钟。来去两个小时膝盖肯定会痛,没办法,这是自作自受,哪叫你丢三落四。总觉得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其实这是伴随一生的事项而不是事故,是活着的情景而不是境况。小时候丢过铅笔、钢笔、本子,年轻时丢过鞋子、袜子、衣服,上了年纪后丢失的东西并不多,每丢一次心疼懊悔程度却反超从前。越来越顾惜东西了吗?也不是。大概和逝去的日子有关,这些日子不是有意被丢弃,是像财产被小偷顺走。或者反过来说,日子一成不变,被丢弃的其实是人,无论年纪大小。
听见脚步声,赶忙将东西放回去,不能又丢钥匙又丢人。一位帅气的年轻人从楼上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助。她害臊地拒绝并道谢。
背着两个包走那么远有点犯难,放在这里又怕被人顺手牵羊。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贵重东西,放到门口去,空手来去不仅快些,也便于寻找。遗像取出来单独放,真有贪小便宜的人不至于连遗像也拿走。焦虑慢慢平息,心情大有好转。即使早已被叫作老人家,也不能把自己当成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嘛。想好就行动,两只脚仍然是两个小矮人,不用一个等一个,欢愉地把她带到家门口。
这是她一个人的家。从木瓦房搬进楼房,是她和老陈以及孩子们的家。20世纪90年代初期,有关单位以集资房的名义修建了这栋楼房。是她第一次住上的带卫生间的房子。在此之前,厕所离家一百五十米远,冬天雨天苦不堪言。风趣的人由此创作了一句歇后语:茅厕板上摔跤,离死(屎)不远。用以讥讽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的坏人。住进带卫生间的楼房,不但解决上厕所的烦恼,还提升了社会地位。后来的人无法理解平房与楼房的差别,也无法理解她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她是原单位少数首批搬进楼房的人,嫉妒羡慕的人说,她么,当然会搬进来,她是豆腐西施嘛。她没像平时那样回嘴,换成自己也会抱怨甚至诅咒。
已经住了四十多年。平时往来少,城市变化又大,当初不满的人大多不知搬到何处,再没人知道她年轻时叫豆腐西施。儿子说趁余家巷改造,重新装修一下,还是二○○三年装修的,墙壁又脏且剥落,电源插座龇牙咧嘴,最不忍目睹的是厨房,藏污纳垢成了蟑螂乐园。她不同意,已经住惯,再说还能住几年?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她的话不再有分量,他们以赡养和爱的名义替她作主,有时问她想吃什么,她一时回答不上来,有种被逼到墙角的尴尬。他们鼓励她说,没关系,想吃什么都行,越是这样她越不知道吃什么好。
房子装好后晾了半个月,今天搬回来。过道刷过漆,门也换过了。她放包之前看了门一眼,没料到门突然说话:人脸识别成功,欢迎回家。小小地吓了一跳,以为和自己无关,继续放东西。还没放好,儿媳笑吟吟地拉开门:妈回来了。
儿子也走过来,得意地看着她。焕然一新,所有东西颜色和位置都没变,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怎么样?喜欢吗?”儿媳问。
“喜……喜欢,喜欢。我着急进不了门,忘了钥匙,哪晓得门一下开了。”
“锁换了,这个更方便,不用钥匙。你要不要再试试。”
放好东西后想起来,装修时已把钥匙给了装修师傅。换锁时,他们通过手机视频进行了认证设置。
儿子和儿媳带她看房间。她看不出好坏,感觉无可挑剔。除了客厅,就是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客房面积只有九平米。儿子叫她放心,材料都是精心挑选的环保产品。她说好好好。她对环保与否没概念。不对劲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真实、具体,虽然她仍然没搞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把老陈遗像拿出来,正要去挂,儿媳把凳子和遗像抢过去。
“妈,我来挂。”
还有苹果纸钱香烛。儿媳已从凳子上跳下来,像去乡下吃饭担心不卫生一样把包拿过去放到一边。刚放下又拿起来,怕它不听话似的放进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