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
作者: 沈乔生A
吴越王的第三个儿子践风,自幼天资超群,聪颖异常,武功了得,尤好琴艺,一心要做天下抚琴第一人。父王有心传位于他,却顾忌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不料大哥出海拓疆,遇上狂风大浪,葬身鱼腹;二哥进山狩猎,也意外身亡。父王泣叹,此乃天意也!即顺理成章,立践风为太子。
那天,宫中大摆宴席,践风净身沐香,着一袭白绸,正襟危坐,弹奏自己谱写的曲子,琴声清扬激越,动人心魂,忽如金戈铁马,兵器撞击,肉身相搏。父王不由动容。践风骤然罢手,仍有余音萦绕天际,宫廷上下,听者依旧安静,于无声中听有声,一会,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
父王站起来,大声说:“以礼、乐治国,国之正道,吾儿行天道也。”
不久,父王驾崩,践风继位,爱琴之心有增无减。黎明,北斗闪耀,他即披衣起身,凝神拨弦,琴声荡漾于萧墙内外,飘忽于大街小巷。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时,琴瑟之风遍及全国。
一天,践风出巡,来到青山绿水之间,忽闻一缕琴声远远飘来,他勒马静听,脸色缓缓变化,下得马来,遁着乐声,步行而去。侍卫强虏上前说:“大王,您留步,我去把弹琴的人带来。”
践风伸手示意不可,让强虏留在原地,自己独身一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寻去。转过一个山岰,有一平地,见一茅屋,屋前一棵参天古松,树下架一张琴,弹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践风悄悄上前,弹者浑然不觉,离五丈有余,践风伫步静听,心里掀起波澜,他抚琴二十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简直是天外之音,人间哪里有?他咬住嘴唇,突然非常难受,似有一条虫在咬他的心。
琴声杳杳而逝,践风走上前,弹者仍端坐琴前,闭着眼。践风见他衣衫不整,袒露出一块白白的胸脯,还伸手进去搔痒,嘴角轻蔑一笑,轻轻喊道:“先生,先生。”
弹者慢慢睁开眼,看见践风,兀然一惊,起身说:“我惊扰您了。”
“没有,先生的琴声犹如天籁,我聆听了,实为有幸。”说着他上前拉起弹者的手,走到边上一条石凳旁,一同坐下。强虏悄悄跟上来了,见状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敢与吾大王平起并坐!”
弹者失色,忙伏下身子,向践风行跪礼,口中不停说:“小民有眼无珠,冒犯大王,大罪不赦。”践风傲然大笑:“不知者不为罪,先生平身。”
弹者还是不敢坐,欠着身子回答践风的话。他说,他名叫逸民,为了躲避战乱进入深山,一躲二十年,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样子。践风说,先生操琴非同凡响,使我大开眼界,不知先生有何心得,可以告知。逸民一再推托,但拗不过践风再三追问,不得不说:“我五岁即在父亲教诲下学琴,几十年下来,琴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我的身子也化成了琴,琴声就是我的呼吸、我的述说、我的表达。有时就有幻觉,仿佛乐声不是从琴内生出,而是在我体内回荡,盘桓于五脏六腑之中,再由我鼻子口腔而出。倘若哪一天琴声消失了,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践风默默听着,感叹地说:“原来先生已化身为琴,乐声岂能不妙?”他站起又说,“先生可随朕一起回宫,从此送钩射覆,隔座抚琴,切磋技艺,岂不更妙?”逸民答:“大王旨意,在下安敢违抗?可是逸民久居山野,荒疏散漫,已成恶习,登不得巍峨宫廷。”
践风连邀几次,他都不从。强虏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条绳子绑了去。”践风厉声呵斥,强虏垂手而退。践风说:“先生主意已决,朕不强求,唯求先生多保重。”他令强虏从车中多取些肉蛋果蔬,一并赐予逸民。逸民伏地拜谢。
践风翻身上了骏马,拱手告别,一抖缰绳,骏马绝尘而去。
B
一路上,强虏紧跟着践风,践风骏马的尾巴一直拂在强虏骑乘的马面上。他发现践风面色阴沉,脸上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表情。他们进了京城,强虏立在石阶一侧,目送践风进了内宫,刚要转身离去,大王却又出来,喊住了他。
“你今晚就赶回去,把那个逸民杀了。”
什么?强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那个弹琴的杀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临行前送他那么多礼物呢?“这?这……”
“世上就我一个抚琴的足够了,还要他人干什么?”践风的眼里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听命!”强虏不由单膝跪下,左手撑地说。
强虏进了家门,妻子迎上来,看了看他,说:“你今天脸色又不好,是不是又要为大王去杀人?”他一言不发,倒了一碗水,拿起就喝。
“说呀,你是哑了还是怎么的?”妻子推他一下,他碗中的水洒出,打湿了胸前的衣物。不要看强虏在外凶悍,却是一个惧内的人,在妻子再三盘问下,他把前后发生的事都说了。
“弹琴的那人是不是叫逸民?”妻子紧紧盯着他。强虏点头称是。
女人心里一惊,即刻也冷静了,捧出一瓮酒,说,她的舅舅今天来过了,送来了精心制作的佳酿,特地送给外甥女婿喝。她的舅舅是东吴国第一了得的酿酒师。
说着她倒出一碗,顿时屋宇内满是浓郁的酒香,强虏胃内的馋虫都爬上来了,他却说:“待我完成了大王的使命,即刻回来喝舅舅的佳酿。”妻子已把酒碗放他唇边了,“我已经倒出了,何不乘兴喝下?你这样的盖世武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个弹琴的还能逃脱?”
强虏拗不过酒香,端起碗,一饮而尽。妻子又倒一大碗,强虏面露难色,妻子又劝,他只得再饮,一时摇摇晃晃,扑通倒地。女人使足力气,把他抱上床榻,一时,他鼾声如雷。女人冷冷一笑,她已在第二碗酒中下了蒙汗药。
她牵出强虏的马,翻身上鞍,猛一策鞭,马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待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女人已经到了逸民的草屋前。她敲门,没有声响,她等不及了,用力推开虚掩的竹门,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逸民,逸民!真是你吗?”她的声音充满感情。
“来者何人?”床上的人问。
“你记不得我了?我是焚香啊。”女人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和逸民自幼一起长大,如果不出意外,就结秦晋之好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匪兵洗劫了她家,杀死了她的父母,把她掳走。她正要悬梁自尽,强虏率部打来,消灭了这股匪兵,从绳索上救下了焚香。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是死过几次的人,可你还在我心中活着。”
“身逢乱世,生死和白天黑夜一样自然。”
“逸民,我们没有时间说话了,大王派我的男人赶来杀你,你快逃走吧。越快越好!”
逸民没有露出一点惊恐,仿佛他早料到了,“你走吧,不用管我。”
焚香说:“你没有马,跑不快。你骑我的马,快快逃走。”
“我不会骑你的马。”逸民不由她分说,把她推到门外,转身时手指已经按在琴弦上。焚香在门外,放声大哭,哭声凄厉,如琼浆崩裂一般。
强虏酒醒,发现妻子不在,再去马厩,坐骑也无踪影,他顿时明白了,立刻带上一武士,换上快马,疾驰而去。赶到逸民家时已经日头偏西,推门进去,只见家徒四壁,如被洪水冲过一般。逸民端坐琴前,正在拨弦,看见强虏似没见一样。琴声在屋内回荡,让人听了灵魂都要颤抖。武士也惊住了,脸色突变,眼泪都涌出来。强虏知道要趁早动手,不然就下不了手。
“我又回来了,逸民,没有想到吧?”强虏的话音里充满杀气。
“白天过完了,自然就是黑夜。”逸民依然伏身在琴上。
强虏刷地抽出利剑,却被武士挡住了,“将军,我来,不用你动手。”
强虏闪在一边,只见武士大步上前,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如泉水喷出,直冲屋顶。
第二天,强虏上殿来回复,打开一只匣子,践风远远看见匣内伏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忽然心生惋惜,不忍再看,令人以锦缎柏棺厚葬。头七即到,宰大牲口,奏五乐,一日二祭。满朝文武都道践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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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后有一棵参天古桐,践风令人伐倒,制成两把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绝”,皆不离身。此后他避嫔妃,十五日才临幸一趟,着布衣,竟日苦吟,堂堂一国之主,如旅途中的一个苦行僧。他又命人以植物制桂冠一顶,青藤为箍,百花为饰,悬于大梁,对百官说,我之大愿,作天下无双之曲,使桂冠实至名归。
他五载闭门不出,反复习颂历朝历代的文治武功,又用五载带“洗凡”“清绝”遨游天下,足迹遍布名山大川,途中见蛇獴恶战,狮虎搏斗,浮想联翩。再有十载复闭门不出,终成大器。
一日,践风在殿上弹新成之曲,布衣袒右胸,头戴饰以百花的桂冠,满朝文武皆坐于殿下恭听。践风偶一拨弦,复归平静,地下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俄尔,琴声起,云蒸霞蔚,大江漫涌,宫商角徵羽,尽显五音幻变之端倪;煌煌大曲,犹如五岳傲立苍穹,泰山独尊。百官皆垂手肃坐,忽又俱拜于地,山呼万岁。
然而,践风不仅不满足,反而产生出深深的寂寞。他知道,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真正懂音乐的,杀了逸民,不仅是杀了对手,也杀死了知音。他令人把“清绝”带到逸民的墓前,在这里,他正襟危坐,弹起新曲,始终情绪饱满,曲终却一声长叹:“汝安能死而复生?”
践风令随从斟两杯酒,一杯洒于墓前,一杯一饮而尽。一时低低饮泣,一时又引颈狂啸。
强虏紧随大王,都看在眼里,回到家中,焚香递上酒来,他垂头喝了,随即把今日所见对妻子说了。焚香一惊,问,“大王果然这么说?”强虏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焚香说,“既然如此,你当以实情相告。”强虏畏惧,怕被追究欺君之罪。
焚香不再劝,自行击鼓上殿,跪地对践风说:“大王差矣,我夫君没有杀死逸民。”
践风惊异地问:“你不怕强虏获欺君之罪?”
焚香坦然说:“欺君之罪,为一人一家之罪。而存留乐曲天才,是天下之大事,焚香虽愚昧,尚能分孰轻孰重。”
王感其言,传强虏至。强虏用绳索自行绑了,跪于殿下,辩说:“既听他琴声,便无法下手。我左右为难,就刺瞎了逸民的双目,想他看不见万物,心里死寂,便绝了音乐才华,也算执行了王命。”
践风问,“那颗人头是谁的?”强虏答:“是我手下的武士,他随我同去。他一生爱琴,却从没遇上高人弹奏,见我要杀逸民,竟抢在前面自刎,呼道,我代先生一死!他的剑是从颈后劈下来的,我从来没见一人自刎能把一个头都砍下,剑刃锋利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有非凡的意志。”
践风叹息:“原来天下还有这等爱琴的!吾寡闻也。”脸色一变:“强虏,你违抗君命,又犯欺君之罪,该何处置?”
强虏伏地说:“臣十恶不赦,愿大王赐臣死罪。”
践风说:“你纵百死也罪不抵过。但是,看你追随朕几十年,忠心耿耿,朕免你一死,不过,你要把逸民找回来。”
强虏带数十武士,找了一个月,终于在深山中找到了逸民,当时他恰在荒岭上踽踽独行,他用一根竹竿探路,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强虏心生恻隐,问及逸民以何为生?逸民答:饮山涧泉水,卧废庐草棚,听松风鹤鸣。
强虏把他带到宫内。践风从玉阶上走下,到逸民跟前,问:“先生恨我否?”
逸民说:“倘若逸民死,而大音存,何恨之有?”
王击掌感叹,高山流水,此乃真知音也。遂问,你今还作乐曲?答,然。践风问:“琴曲须有颜色。你双目皆瞽,不见五光十色,不见自然之原貌原色原光,如何作琴弦之念?”
逸民思忖许久,说:“我失明二十余载,先不见五光十色,少不了悲观绝望,后在黑暗中挣扎,恍然有所悟,原色原光不在别处,皆藏于我心,可以一一回忆。牛嚼食有反刍之功能,我何不学牛?谁曾想到,一旦回忆闸门打开,竟更觉细腻丰富,更显绚丽灿烂,胜于一时之目睹。”
王大感其言,令强虏带他下去休息,休养身体,定下九九重阳,切磋琴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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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既到,阳光绚丽,惠风和畅。践风令人在狼山之巅新筑一楼台,巍峨耸立,流光溢彩。台中摆下两琴,相向而对。践风坐于“清绝”之前,令武士扶逸民坐于“洗凡”之前。朝中百官无一人在侧,践风只带一妃,夏姓,年方十九,妖艳无比,可胜妲己、西施,也通琴艺,常弹奏践风所作之曲,深得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