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世界夫人

作者: 陆诗童

我第一次在脑海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就像观摩幻灯片一样,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因饱受折磨而在夜晚辗转反侧的身影,以及他的深层意识中那些缥缈迷离的梦境。长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他的痛楚和他对痛楚的恐惧。我尝试去理解他像裸露在外的血管一样敏感脆弱的神经,通过他的眼睛,白昼和夜晚的所见所感仿佛具有某种本质上的相通性。

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五个梦。我记得他梦到自己身处一所陌生的卧室里,房间很白,墙壁一尘不染,他久久地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前,门开着,阳台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密云,像是降雨的前兆,充满压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梦里见到他,因此印象格外清楚。那是一个没有色彩的梦,像色调昏暗的黑白影片,他的眼睛就像一架摄影机的主观镜头,面对空空的阳台和阳台上的密云,摄影机一动不动。四周阒静无声,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片刻之后,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几个身影打破了这份沉静,他们魁梧的身姿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朝他走来。我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他当时的恐惧,他将门紧紧合上时的心情是如此慌张无措,可还是不能阻挡他们穿过玻璃闯入卧室。他们狰狞的面孔填满了他全部的视线,在抓住他的手臂后,他们将他按压在床上。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把锤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从口袋里掏出仿佛取之不尽的铁钉,而最终它们都密密麻麻地插满他的全身。他听着锤子一次次敲打铁钉的声音,体味着皮肉被一寸寸戳破的窒息感,当他们将他从床上拉起时,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像是长满了苔藓。接着,他们将他拖曳到阳台上,这时麇集的密云已降下骤雨,在他的身上冲刷出锈蚀般的气味。他浑身湿透站在雨中,那些奇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通往卧室的门紧紧关闭。他知道,他永远没有办法再离开这里了。

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时,他听到隔壁的婴儿正不住地嚎哭。他分不清自己是被噩梦惊醒,还是被哭声吵醒的。他仔细听着那哭声,尽管并不能得知那孩子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认为他的哭声里夹有一种对初来这世界的恐惧和抗拒。爬起床对他来说是格外艰难的事情,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太过懒惰,而是像一个孩童不愿长大那样,不想从私人的睡眠和梦境里重新接收世界贫瘠又喧哗的讯息。对于他赤裸裸的神经来说,连窗外垃圾车高速发动的引擎声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他在这种折磨中度过了遥远的童年,似乎已忍耐了太久,但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没有消逝,而是化成一种疲倦感在他的心底不断堆积。他从不愿去回想那些事,因为它们往往向他反映出一些荒谬、虚假和孤立,将他内心的荒原呈现得更加清晰。然而,即便他主动逃离,那些根深蒂固的感受还是会以梦的形式潜入他的意识,让他在夜晚的宁静里饱尝新一轮的折磨。

我曾在自己的梦里和他相见过一次,我们用同一双眼睛凝视着彼此,似乎都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同病相怜的感受。我问过他是否还存在着许多我不得而知的创痛,但他的回答是统统没有。他自认为不存在任何有别于人的特殊经历,绝望来自日常,是每一次所见所感使他充满厌倦,使他原本葆有的梦想和对世界探索的欲望消耗殆尽。他向我详细诉说过他曾有过的理想,以及他最初看待世界的方式。他本以为生活是一出精彩的剧目,是欢乐和痛苦并存的历练,无论多么渺小,总归充满价值。他本以为世界是需要他成为其中一名角色的舞台,他会为此牺牲自我,也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但在年复一年的生活过去后,某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从始至终都将他摒弃在外,只以无孔不入的方式控制着他的躯壳。不只是他,世界将所有人都摒弃在外。人们个个孤立,却还营造着虚假的群体。生活不过是逢场作戏,成为以肤浅、虚无却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填充自己的无聊游戏,而恰恰排斥真实、深刻的灵魂。在倾诉完他的见解后,他问我是否对他心怀怨责,我不知该如何答复。

与他会面后没多久,他做过的第二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梦便在我的脑海里上演。那是在他和父母断绝联系后,他躺在深夜冰凉的床上,感到十分孤独。我顺从他的意识的飘游,看到他窝在一艘窄小的木船上,漫漫黑夜里,分不清海和天的界限。木船徐徐漂向深海,空气冰冷彻骨,没有一丝光和生命的气息,只有他自己瑟缩在船里哭泣。他在这样的氛围里沉入梦境,又在梦境里重新见到父母。他们一家三口搭乘一列火车,前往未知的目的地。他身躯高大,但母亲仍把他看作一个孩子,用零食逗弄他,让他有礼貌地和旁边的阿姨问好。他感到厌腻,频频问父亲他们要去哪里,但父亲一直在埋头吃东西,并没有理会他。火车的速度快得吓人,窗外只有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幕布一样掠过。他觉得异常憋闷,希望火车能够早些停下来,好让他出去透口气。于是当他发觉窗外的景色已渐渐能够看得清状貌时,便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来,朝门口跑去。他实在过于急切,以至于在过道上撞到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婴儿摔到地上,发出震天的哭声,将原本就熙熙攘攘的车厢变得更加沸腾。他感到惧怕,打算逃之夭夭,但转过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抱起那个婴儿的竟是他的母亲。

他在月台上觅得了一丝轻松,周遭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他不断朝车厢里张望,想着他的母亲为什么会抱着那个婴儿。他觉得,如果母亲只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鲁莽行为而感到愧疚,抢在那个女人之前将婴儿抱起倒也无可厚非,可他的直觉十分确定,母亲的姿态和神情就像抱起的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婴儿也的确在她的怀中收敛了哭声,变得乖巧安静。这使他困惑不解,也充满了担忧。他看不清车厢里的状况,也不愿再想下去。天空云雾缭绕,使他非常想吸一支烟,但摸遍了全身也没能找到。他四处向那些正在吸烟的人索求,却没人愿意给他一支。正当这时,人们奔跑着陆续上车,火车已开始鸣笛,各节车厢的门像装了弹簧似的迅速关上,转眼间月台上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急急忙忙往车上跑,然而,一名乘务员迎面将他拦住,告诉他想要上车必须经过考试。当他仍处在莫名其妙的疑惑中时,乘务员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试卷和一支笔。他急切地大喊大叫,朝对方怒吼着,火车出发在即,但乘务员仍面色冷峻地要求他答完这张试卷,并向他亮出腰上别着的手枪。他不得不照做,也不得不接受在他刚刚落笔时火车和乘务员就一同远去的事实。

他感到万分庆幸的是,这里并非是彻头彻尾的荒郊野岭。就在一大片草地的那一边,几幢房子坐落在马路旁,招牌上的字虽然看不真切,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却格外显眼,隐隐约约有热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像是一间酒吧。他渴望得到一个休憩之地,最好能喝上一口水,于是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走去。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带着女友的老同学,他们和他打招呼问好,简单攀谈了几句后,又一同朝酒吧走去。令他倍感惊异的是,酒吧里尽是他的熟人,包括小时候的玩伴、不同时期的同学和最近几年来的朋友,以及公司的同事和领导,他们对他的热情欢迎使他的心中增添了一抹安定之意。然而,就在他准备坐下来好好喝杯酒时,一个旧时的同学却走到他面前,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对他说自己需要一笔钱,好去给一个女人做堕胎手术。他感到惶惑,因为他对这个同学几乎没什么印象,于是朝对方摊摊手表示身无分文爱莫能助。但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答复,不由分说便扳开他的嘴巴,扯出他的舌头,从上面取下一张又一张钞票。他听到自己的舌头发出提款机一样的声音,这使他不知所措。当他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发觉它真的变成了方方正正的机器时,对方已经把钱揣进兜里转身离开了。他梦寐以求的那杯酒自始至终也没能喝成,因为接下来不断有新的熟人来打扰他。他的胸膛像电梯门一样张开,体内犹如安装了升降系统般,为大家无限提供牛排和薯条。他的鼻子成了水龙头,哗哗不绝的水流喷溅而出,供许多人过来洗手洗脸,甚至连他的外套也成了供人擦拭的毛巾。人们从他的耳朵里抽出一根又一根雪茄,把他的手臂变成衣架,每根手指都弯成挂钩,将他的眼球抠出来当乒乓球打,或者泡在酒里做调味品。对这些粗暴的侵犯,他统统没法抗拒。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也看不见了。他的梦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我还需要在现实生活里再挣扎一阵子才能重新返回他的世界。

我无比清楚地记得,在我们都能看见的时候,我无数次看到他站在地铁里凝望窗外景物的样子,这种时候大多是黄昏,夕阳渐渐洇染,融化了世界一半的色彩。我和他一起看到那些堆满原料的工厂、像肿瘤一样密布的楼房、病菌般稠密的汽车。还有更多更多无形的东西,我们在各自的头脑里可以看到,在紧紧拥挤的人群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在焦躁和沉默的空气中也可以看到。在某些时候,除了我和他之外,会有另一个女孩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到这些。他会对那个女孩说,他每次目睹这些场景的时候,如果不感到震惊,便会十分恐惧。他害怕自己愈发麻木,成为丧失感知的行尸走肉。他觉得如此密集的现代景观,似乎就是为了消灭人性,让人们逐渐认同理想是幼稚而过时的,痛苦是神经质的,思想是奇怪的,而爱是多余的。他会在夜晚依偎在女孩的怀中,与她轻声倾诉,告诉她她就是使他内心仍存光明的慰藉。他们把这片不起眼的空间浸染成两个生命构筑的温馨净土,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空间。她完全理解他的悲伤,她知道那并非基于所谓一事无成或者多愁善感,而是来自更深邃的对人生的认识,在这方面她和他是同一阵营的。

他无法离开她,他把灵魂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因此当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爱意已逝,将离他而去时,他的一蹶不振是显而易见的。他搞不懂为什么,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他整夜整夜失眠,不再做梦,甚至惧怕合上双眼。夜晚冷飕飕的风从树梢间吹到他的心灵里,致使他始终像树叶一样瑟瑟颤抖。他不只是反复想念着那个女孩,让寂冷的阴影在内心无限扩张,他还会想到遥远的童年时那些不愉快的事,想到自意识诞生伊始每一件戳伤他神经的经历。我知道他心底幽深的悲伤不是单单一个女孩就可以造成的,他的孤独取决于存在的总和。无论在何时,他永远是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傻子。他从四面八方的言论里发现的只有心照不宣的谎言,在耳濡目染中习得的只有虚伪和利己主义。他也曾多次质疑过自己的正误,他反复考察过,深入了解过许多人,了解过社会上的许多事情,他甚至一度希望错的是自己,但最终得出的结论使他坠入更深的绝望中。

他做过的第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梦就发生在这段日子里,那时他的精神刚刚得到缓解,能够正常入睡了,但他的梦依然不肯放过他,频频昭示着他的恐惧和悲伤。在我的凝视中,他进入了一个聒噪繁复的世界,到处是断壁残垣,硝烟的味道渗透在墙壁和空气中。无数的高楼大厦被炸烂了半身,横七竖八地躺在每一寸土地上。他听到天空一次次被警报声、飞机的轰鸣和炸弹的巨响划破,人们被坦克碾压成肉酱,被炮弹打得粉身碎骨。地上缺胳膊少腿的死尸像坟岗上的杂草一样密集,人们逃窜如蝼蚁。他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不知所措,似乎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然而,当他下一刻回过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自动步枪。他环顾四周,发觉身旁都是他生活里熟悉的亲朋好友,他们也和他一样穿着军服、戴着钢盔、端着各式武器,神情坚毅地踏在平原的战场上。我察觉到他在群体中的犹豫态度显得格外异样,当大家都整整齐齐向前进发的时候,只有他还在磕磕绊绊地左摇右摆。他问身边的朋友,他们究竟在和谁打仗?而朋友告诉他,和谁打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只有两个,要么此要么彼,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永远没有第三种选项的。他立刻感到直达心底的恐惧,那个朋友则紧盯着他垂下的枪口,疾言厉色地要求他把枪端平,对准敌人绝不留情。被逼无奈之下,他继续跟随着大部队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前推进。其间他也试图找机会逃走,但在如此高度集体化的行进中始终不得良机。

终于,敌军的轰炸机掷下了双方交火的第一枚炸弹,他亲眼看到不远处几条胳膊像树枝一样飞起,掉落在他的脚下,冒着黑乎乎的烟。他注意到其中一只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结婚戒指。战友们纷杂散乱地回击着,炮火几乎晃瞎了他的眼睛,但他仍然没有见到敌人的身影在哪里。炸弹一颗接一颗投下来,在他茫然无措时,其中一颗已坠落在他的旁边。他立即卧倒在地,将头紧紧埋进土里,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心脏要被捏得粉碎。所幸的是,炸弹没有取下他的四肢和五脏,只是将大量的泥土盖到他的身上。他惊魂未定地爬起身,内心正为躲过一劫而暗自庆幸,这时却终于见到了如潮涌般杀来的敌人。然而,令他更加震惊的是,那些敌人也都是他熟悉的亲朋好友,他们穿着不一样的制服,喊着相异的口号,气势汹汹地朝他的方向而来。他向他们招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愚蠢。密集的子弹向他飞射过来,他躲避,开枪还击,本能促使他像一个士兵一样无情地战斗。他的动作愈发熟练,击倒的敌人越来越多,但他不敢去看被他射倒的人是谁,甚至不敢张望枪口以外的任何场景,只想着打光所有的子弹,习惯于开枪带给他的麻木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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