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钱孙李
作者: 李庆西1
驶出枫兜岭隧道,在第二个路口,你留意看,路面上方的信号灯杆子上有一排监控摄像头。他靠边停车,降下车窗,从副驾座上拿过相机,对准信号灯杆,胡乱摁几下快门,调整好焦距。他在等待鸟儿飞来。这个季节,下午三点半左右,常有一群乌鸫停在那上面。好几次经过这地方,都看见那种场景,一排探头上停着一排鸟。十分谐趣的镜头,早就想拍摄下来。这会儿鸟儿还没出现,且耐心等待。
他知道,这地方不能停车,车尾打着双跳做个样子,假装车子出了什么故障,但监控交通违章的探头就在眼前,怎能躲得过?大不了罚款二百,驾照扣两分。其实路上车流量不大,停这儿不妨碍别人,穿岭隧道前年才开通,许多私家车不从这儿走。枫兜岭一带是原先城北老工业区的外缘,现在要做商住区还是发展商务休闲,据说有关部门还在研究。其实,这条枫石路向南拐过石桥坊就直插解放西路,是通往市中心的便捷之径。
他退休后的日常生活就是观鸟加摄影,每天拿着相机到处拍鸟。不过,他跟外面声势浩大的观鸟族群不一样,人家观鸟是天南海北四处跑,去深山老林寻觅珍稀禽种,他只在城区转悠。他拍摄街上的鸟,公园里的鸟,甚至小区里的鸟,自家窗台上的鸟。市区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很普通的鸟,麻雀、画眉、白头翁、鹡鸰、鸽子、乌鸫、喜鹊什么的,新塘河边有白鹭和灰鹭,那就算是比较稀罕的品种了。但他觉得值得关注的倒是自己身边的这些鸟,这些与人们朝夕相处的鸟类。他要举办一个摄影展,名称就叫《城市与鸟》。铂座商城不少品牌店撤了,二楼西南转角那片都空着,他去问过,临时租个场地花费不大。
鸟儿来了。好像知道今天有人要拍照,不光是探头上边,整个信号灯杆密密匝匝都站满了。长焦镜头拉近了那些黑黢黢的鸟儿,黄色的喙,黄色的眼圈,勾勒出一种神气劲儿,瞧着真是可爱。这台单反虽说型号老旧(网上淘来的二手货),还是挺管用,从取景器里看,就连探头侧面的洋文字码Honeywell都十分清晰。
他刚拍完,一辆黑色防爆车突然横在他车前。吱嘎两下刹车声,惊天动地,吓人兮兮,鸟群呼啦啦蹿起,在空中形成一片爆扩状的黑色云朵。
他被拽上那辆车,带走了。
2
为什么到处拍摄监控探头?这是问题之一。他说,不知道那地方不能停车。
他说自己是拍鸟,不是拍摄监控探头。他这样辩解多少有些心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光是拍鸟,的确也拍摄了监控探头。而且,他是在市区大量拍摄,是整条街整条街地拍摄。自退休后,他一直在忙乎这事儿。也许可以制作一部电子版的全市监控地图,将所有悬在人们头顶上的电子眼全都标注出来。
他承认自己是在拍摄那玩意儿,不承认不行。他拍摄探头,探头也在拍摄他。显然他们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不过,他辩解说,好像没有明文规定不许拍摄街上的摄像头,那东西明明就悬挂在室外,显然不属于保密物件,怎么就不能拍?
能不能拍摄,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拍摄这玩意儿?
接下来是问题二:拍摄动机?
这跟前边那个问题有区别吗?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追究行为背后的“犯罪动机”,也就是说,是否筹划抢银行或是蓄谋什么恐袭勾当。这像是踩点,事先摸清电子监控点位和角度,以便安排行动和撤退路线——想来是这个逻辑。这么推导有些可怕。
还有问题三:Z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代号叫Z?
这就奇怪了,他们怎么知道Z这个代号,谁透露的?
3
Z只是一个简称,或者说绰号。是的,过去在学校,许多师生称他Z老师。
他姓赵,Z是姓氏拼音首字母,给学生批作业,或是写总结报告,填个表格什么的,他签名就是一个Z字。这般一横一折挥洒而就,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年轻时看过一部外国电影,那个人称佐罗的侠客挥剑划出Z字的动作,真叫潇洒无比。每当挥笔签名时,他脑子里总是浮现那个镜头。当然,现在不能提及佐罗,打家劫舍的江湖勾当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社会和恐怖主义什么的。他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找麻烦。
不过,在本地方言中,Z读起来如“寿”,意思不太好。有些学生家长以为他姓寿,Z老师也就成了寿老师。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从不纠正人家。本地人嘴里,“寿”的读音往往带有嘲弄的语气,如称某人“寿头”,不啻说是傻缺,“寿头寿脑”更有形象猥琐的意思。他不在乎这个,姓氏就是一个符号,本身不说明什么。当然,在同事和学生眼里,Z老师绝非平庸之辈,是那种有本事又有个性的人物。他教初中数学,从代数方程讲到三角函数、平面几何,三十多年来培育了不少数学尖子。
有本事有个性就有麻烦。别的就不说了,只说一件事。退休前那几年,学校推行智能化教学,要求课堂教学一律采用PPT演示,可他压根不理这一茬,上课依然是传统的板书。他喜欢板书演算,他觉得学生的注意力随着算式一步步推演易于理解和记忆,而PPT做得再好也没有那种效果,完全把教学弄得傻瓜化了。由于不执行教学规定,期末考核就不达标。新来的校长说,不管某人过去的业绩多么辉煌,不管是X、Y还是Z,如果不能适应电子化智能化时代,那就只能被淘汰……所以,他一到年龄就办了退休手续,本来可以去民办学校弄个差事,还有社会上的奥数班,可想想也没多大意思。现在到哪儿都一个样,到处都是智能化,初中生都用智能手机刷题,小孩玩手机都玩得比你溜。
4
过去学校里叫我寿老师,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们叫我老赵就行。他说,退休以后不能老待在家里,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是。摄影和观鸟是自己两大爱好,他喜欢街拍,拍摄人和汽车,拍摄街上的鸟,街上的各种物件……可是很奇怪,有一样东西现在拍不到了。他说,现在城市里看不见燕子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也是,你们这代年轻人大概没见过燕子。从前黄昏时分,空中电线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那种鸟……现在注重环保,城市里鸟儿数量和种类都比过去多了不少,可是燕子却不见了。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是不是现在的城乡民居和公共建筑都不适合燕子筑巢,它们没有了栖息的地儿?或者是由于大量使用化学制剂,破坏了燕子的食物链(许多人不知道,燕子纯以昆虫为食物,不食植物籽粒)?古人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是,谁知现在燕子飞向谁家,莫名其妙都不见了……他说个不停,有点话痨。
他们叫了外卖,两荤两素的海鲜盒饭,有鱿鱼丝和虾仁。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不吱声,一起陷入沉思的哲学状态。他注意到墙角上方有探头,身后应该也有。盒饭看上去不错,却吃不出什么滋味。刚放下筷子,只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夹杂着爆炸声,走廊上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大叫大喊“鸡窠屎”什么的。楼里的人一涌而出,他被人拽着往外跑……
5
他醒了。脑子里嗡嗡嗡直响,全身血液奔涌,好像还在奔跑。
阳台上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窗帘缝里透出耀眼的阳光,俞妈在外屋忙乎着。俞妈是给他收拾屋子的钟点工,有房门钥匙,每周二周五上午过来。他瞟一眼床头钟,快十一点了。昨儿是不是喝多了?不记得是不是喝过酒。老李说他不喝了,晚上要去医院陪护他老爸。老钱牙痛,不能喝。三个人吃火锅,难道他一人自斟自饮?
鸡窠屎?醒来就在想,这什么意思?是口令、暗语?是指什么人,还是某种东西?
拉开窗帘,飞来一只乌鸫,停在窗台上。这只比较特别,是白嘴乌鸫。
镜子里照出一副疲惫的面容,又是满脸胡茬。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白色胡茬。洗脸刷牙的时候他把胡子刮了。刮了胡子,脸色好多了,至少看着不那么憔悴。
6
李科长和钱师傅照例在新塘河边钓鱼。这两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河边,下雨天也来。这两位退休后也是不在家闲着,钓鱼成了全职工作。
新塘河以前就叫塘河,这是一条人工开掘的河渠,年头相当久远,南宋《淳熙府志》就有记载。古人挖这条河是用来运送毛竹和山货,大抵也有灌溉的作用,从前沿岸有许多农田。河道一路向东,穿过老城河西侧的港汊,向北拐入大运河。在他们的记忆中,河床早已淤塞,有些河段都断流了,根本不能行船。大约二十年前,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疏浚,从远处引江入渠,然后这又成了一条繁忙的水道。现在河上过往的都是机动驳船,装载的不是毛竹和山货,多半是土方,上边盖着苫布。沿岸到处是建筑工地,挖出的土方要运到外边去。
东边过来的是空船,满载土方的船皆由西向东。看到一艘艘吃水很重的泥驳船慢慢驶过(船舷几乎要浸到水里了),老李和老钱忍不住要猜测,这泥土是要运往何处去填埋?
他们在岸边绿荫中安营扎寨。老李坐下来就不肯挪窝,总要找一处舒舒服服的地儿。现在岸边做了护坡,许多河段重新打了木桩,堤上修了游步道,绿化做得不错。
河边人不多。这边过去是城乡接合部,现在划入主城区,看着依然不像城市。四周的高楼大厦,规划整齐的街道……缺少街坊闾巷的气氛,难免给人一种游戏界面的空寂感。
水里鱼是不少,钓鱼的人都知道,只是过往的船只太多,鱼儿不大肯咬钩。老李跟前摆着长短不一的四根钓竿,有时几个浮漂一起抖动,弄得他手忙脚乱,忙来忙去还都是空竿。老钱玩抛竿,沿着河岸来回走动,嘴里呀呀地咕哝着,不停将鱼线往水里甩去。这钱师傅总爱叨叨,说是钓鱼就要不时挪动地儿,鱼儿在游动,你不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老李说他性子太躁,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扁扁的金属小酒壶,不时地抿一口。
吃午饭的时候,老李蓦然想起,有一阵没见着赵老师了。
钱师傅自己做的柠檬凤爪和虾油茄丁特别好吃。老李自称美食家,但自己和家里那口子都不会做菜,带来的午餐盒多半是三明治或星巴克打包的简餐。老赵来河边观鸟和拍照,有时就过来蹭食。人家赵老师自己从来不带饭,有时叫外卖,手机发个定位,让送餐骑手直接送到河边掬月亭。他们三人就是河边野餐混熟的。他们彼此年岁相仿,酒量也差不多,虽说职业身份各不相同,聊起来却相当投合。都是过来人,有着似曾相识的沧桑感。
7
老李在机关里混了一辈子,倒不是那种处事圆滑的性格,有时说话很出格。他总说,自己这代人落下一个病根,就是一辈子做人太老实。那时候不让生二胎,他生了一个女孩,就老老实实做了结扎,现在想想真是太傻。赵老师说,后悔没用,不做结扎现在你也整不出第二胎。老赵这张嘴有点损。老李后悔的倒不是这事儿,当年沪深股市刚开张,上头规定国家干部及家属子女不能炒股,不能涉足商业活动,不能什么什么,他就按文件上说的什么也不碰。局里许多人脑子都比他灵光,人家都赶上了那一波财运,人家从股市捞了钱又去别处投资理财。
说到股票这事儿,钱师傅也是大叹苦经,不过他进场已晚,卖了房子去炒股。他是懵里懵懂就成了“韭菜”……
赵老师从未沾过股票,倒是后悔当初未入市体验一番。学校里没说不让炒股。更后悔的是,这辈子做了中学教师,把自己整个儿都赔进去了。他没细说怎么个不好,只说学校里都是“坑”,一不小心就崴了脚。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们三个说来都有一种入错行的感觉。不过,李科长是公家人,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年头公务员是人们最羡慕的职业。嘿,你们不信,就当我吃错药了。李科长也不细说坐机关怎么个不好,只说一步错步步错,脚下都是“雷”。没说的,我还真是吃错药了。
老钱一本正经说,吃错药在他是常事,他老伴服用治糖尿病的二甲双胍,也非让他吃(说是没事预防也好),弄得现在前列腺犯事,动态静态都控制不好。其实这钱师傅也是坐机关的,不是那种生产一线的蓝领工人。退休前,他在一个大机关档案室做事(其实就是做杂务),因为没有相应的学历,属工人编制,机关里都叫他钱师傅。他总说自己在机关里是垫底的角色,不像李科长好歹是个官。
什么官不官的,老李说,他这个科长就是跑腿写材料的。他有个老同学在省报做记者,人家也是跑街写东西,鸡零狗碎地写篇东西都署自己名字,登在报纸上,可是他以处室名义起草的机关文牍送抵领导案头就算完事,顶多能在几个衙门口转一圈,你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个科长,唯一的好处就是跑过三关六码头(准确说是全省七十八个县城),吃过各种档次的招待餐和会议餐,称得上是“舌尖上的科长”。他说这是自己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在老钱老赵面前说起餐饮美食,倒是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