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作者: 刘轶凡说起来,第一次见到邱,是在几个月前的一场冥想训练上。当时,我从印度西北小镇出发,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步行了半小时,才找到Yoga House的标志牌,又走十多分钟山路,两边茂密地生长着灌木。眼前视野很窄,很长的时间里,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线,直到看到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路尽头,外墙简陋,楼梯没有护栏,就这样裸露着。
楼下有片空地,清扫得算是干净。已经来了四五个西方人,都双腿盘在坐垫上。冥想半小时前就开始了,我在角落坐下,闭起眼,试图调节呼吸,但是没办法静心,脑子里念头杂乱,找不到起点。我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想昨天清晨看到的一只黑色大鸟,让思路跟着黑鸟的双翼在蓝色幕布上滑行,双目合上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昏黄色,黑鸟沉重的身体起先缓慢,忽又变得轻盈。过了一会,我半睡半醒,睁开眼睛,看着身边坐着的白人中年女性,红色长裙,脸上满是雀斑,鼻尖微微渗出汗珠,我好奇她结婚没,如果有的话孩子多大,为什么会单身来这里。
从小镇上出发前,我收到了妻子的信息,她没发文字,只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有着两道鲜红印迹的验孕棒,另一张是医院的检查报告,能记住的只有“孕囊内胎芽已见”这几个字。
就是无声的谴责,对吧。我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又收回,没回复。现在,我想到这事,就没法入定了,干脆不出一声,直到大家陆续站起,冥想差不多结束了。
空气又活跃起来,我接过一个大胡子德国人递来的手卷烟。他报了名字,很拗口,我没记住,但对他似曾相识——这个德国人长得像哪个演员?还是说这些有着宽大身躯,消瘦脸颊的西方人留起胡子来都一模一样?之前在伊朗旅行,就碰到过一个长相类似的德国人,我垫付了包车费用后,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我接着向下联想,直到被一个东方面孔走过来打断,他大大咧咧坐在我身边,在场有两个东方人了。他梳着黑人脏辫,穿着当地样式的宽大衣服,斜挎着牛皮腰鼓。几个月后,我在瓦拉纳西的河边再见到他时,他依然是这个装扮,只不过脏辫换成了板寸头,腰鼓仍然斜挎着,像是长在身上的槲寄生。日光正倾泻下来,他打了个招呼,懒洋洋地从我手里拿过烟头,狠吸一口,我有点心疼,像是受惊的幼犬一样,手以问询的姿势伸了出来,动物表达友好的方式,我们互报了姓名。
你来这多久了,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邱问。
半个月吧,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冥想。我回答。
不是说冥想,镇子这么小,没见过你。
我在这边做志愿者,污水净化,平时没怎么在镇上逛,一般晚上吃完饭就回了。
邱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挺好。
你呢,感觉你在这挺久了。我礼貌地问。
是非常久,比你时间长得多。邱眼神亮了一下,回答。
接着,邱开始谈论印度。他思维很跳跃,从饮食卫生讲到种姓制度,我接不上话,最后他说自己常住瓦拉纳西,偶尔来山里转转,过几天就回。
你去过那里没有?邱问。
没有,但肯定得去,哪有来了印度不去恒河的。我想起远藤周作,他在恒河转了一圈,写了《深河》,最后放在自己的棺材里。
我对邱有些莫名反感,半个月来,我才是山里旅居者中唯一的东方面孔,这让我有种自我欣赏。邱的到来让我觉得被冒犯了,像是等左拐绿灯时油门踩慢了一步,被别人抢先加塞,我很想猛踩一脚油门打破日常逻辑,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和现在这样,不得不接受邱在这陌生下午的闯入。
但是我还是对重新使用母语感到惬意,在这广阔世界的孤单一角。如果有个长镜头,像绿巨人电影的片尾一样,从太空中看到蓝色地球,不停拉近,速度越来越快,接着急刹车一样定格在我俩面前,日光还在流动,空气燥热不安,院里的大狗耳朵耷拉着趴在地上。
半个月来,我每天就是在办公室里更新网站,发布志愿者招募信息,偶尔去项目上对着叽里呱啦说着当地语言的工人发呆。不过来之前,我也没预想什么,所以不存在太大落差。我对邱没有追问污水净化项目有些失望,但是转念想,似乎也没什么可介绍的,就跟妻子没有追问我来印度的原因一样。
一个月之前,我向公司请了长假。我含混地向人资部熟悉的大姐咨询了社保公积金等问题,心中盘算着离职的可能性。大姐抬头瞟我问,要辞职?我狡猾地笑,那不可能。在这家建筑国企从事行政管理七年时间,直到三十出头,不能说一无所获,但浑浑噩噩,越来越像万能青年旅店歌里的“石家庄人”。我开始留心搜索,无意中查到了这个项目,很久前我就有在印度旅居的想法,便做了线上申请,第二天就收到了录用邮件,让我回复明确的抵达时间,根本没给我多做思考的时间。然后我像上紧发条一样开始筹备,从签证机票,到必备药品,尽量万无一失。我知道妻子不会同意,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想着她总能理解,自己像鸵鸟一样埋头,反而轻松许多。
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曾有念头向妻子坦白自己的逃离计划,但是十点刚过,妻子就已经哈欠连连,睡过去了。家里几天没收拾,茶几上放着矿泉水瓶、饼干盒、茶杯垫,妻子看了一半的《捕鼠器》倒摊开,杂物堆放的空隙处灰尘滋生很快。收纳盒里装满了妻子保留下来的各类票据,往返杭州的火车票,水电费账单。我想过清理,但是妻子不许,她不肯丢掉生活的任何细节,担心日子会像过热的橡胶一样失去弹性,松软无力。
我试图将杂物理顺,但是刚把书合起放到书架上,就退缩了。我把车钥匙留在餐边柜上的显眼处,抬头看见卧室前挂着的浮世绘门帘,两个梳着怪异头型的日本武士一高一低地睥睨着这混乱狭小的客厅,似乎对自己漂洋过海满怀怨恨。我半夜去厕所,似乎就能听见武士兄弟的咿呀不满声。
第二天早上,妻子着急去上班,问我为什么走这么晚,我说今天外勤,等会直接出门。妻子出门前,我心头一热,拥抱了她一下,无用的仪式感。她有点不知所措,出门后给我信息,你今天很怪,我回复了个表情,没再多说。在阳台抽完了半包烟,我开始收拾行李,临走前去超市买了一周的牛奶和水果放在冰箱。起飞前,我复制了早就拟好的信息,转发给她并道歉。最后补上一句,“就一个月,结束了就回来。我感觉自己非去不可”。然后我慌忙关机,祈祷赶紧起飞,像是匆匆逃离犯罪现场。
抵达新德里,办好当地手机卡,我深吸一口气,开启网络,手机便愤怒地震动不止,信息来自她,她爸妈,以及我爸妈。我自动过滤了那些辱骂和说教的字眼,内容相似,一股脑删除了。我是一个自私鬼,终于来到一个陌生而吵闹的国度,这才是我现在所需要的。
邱带我去半山腰的小酒馆吃晚饭,依然是砖瓦房,四面透风,摇滚乐开到了最大音量,身体的每个分子都在震荡。我们点了鹰嘴豆,Samosa和Naan,味道很差,只能艰难吞咽。他似乎有很多熟人,带着我四处和人打招呼,口灿莲花。音乐声突然停止,有人弹起吉他,鼓声也随之响起,大家合唱起Hey Jude,气氛越来越活跃,不时传来尖叫和放肆笑声。邱早已不知所踪,我提起啤酒四处转,挤过热烈的人群,啤酒花四处泼洒,我不停道歉。在房间的角落,我看见邱和一个印度女孩正打得火热,他的手放在女孩腰上。
下山时,天色墨黑,我们像是刚冒险归来,各自怀揣心事,艰难穿过危机四伏的林中路,至深处似乎有巨大的喘息声。我感到胸腔起火,好一场盛大的野火,茫茫炽烈烧不完。
我们在山脚握手告别,互加微信,约好次日中午一起吃饭。他的朋友圈设置成三日可见,背景图是他和一个女孩在长城前的照片,他一手搂着女孩,一手对着镜头比着手势,抿嘴笑,女孩头微朝向他,单脚向后踮起。
回到住处已近十一点,我只想倒头睡去,但突然被悲伤笼罩,感到比之前更接近生活中的诸多恐惧,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在今晚被放大得过分真实,让我执拗地想,乱得像山头杜鹃,花枝招展不停。然后我开始上吐下泻。知道自己可能是食物中毒,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找药,冲了杯电解质溶液一口喝完,症状稍微缓解,在止不住的呻吟声中,我怅然若失地睡去。
第二天,虽未痊愈,我还是准时到了邱的住处。他寄宿在当地一家学校的教师宿舍,房间虽不大,但设施齐全。屋里随意扔着他的个人物品,一个装满药品的大箱子放在墙角,我凑过去看了一下,包装都是新的。衣物应该是几天没洗,堆放在一起,房间里有一股情绪复杂的气味。
带过几个女生回来。他见我多看了几眼,解释说。
看出来了。我并没展开对话,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跟他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我每次来都住这里,跟宿舍管理员比较熟,平时我不在这个房间也空着。邱说。
相对无言了,邱摆弄着自己的腰鼓,敲击数声,鼓声沉闷。他一直敲鼓,不时望向我几眼。
过了一会,他开始讲起自己。之前他在国内读数学系博士,爸妈都是大学教师,要求严格,他自己也争气,学习这块没让他们操心过,一路三好学生,保研保博,顺风顺水。
但我就是不满足。邱说。读到博,就麻木了,总觉得生活不该只是这样。刚好过暑假,几个同学约着来印度穷游,只有我待着待着就不想回了。刚开始,导师碍于我爸妈的面子,还每天发邮件,找我视频,他们也一直电话轰炸,苦口婆心地,接着先是导师放弃了,再是爸妈下最后通牒,不回去就断绝关系,我看了觉得可笑。
现在呢?我问,让对话继续漫无目的飘着。
确实很久没联系了,前段时间我妈生日,我一直记着,发了个问候,她当天没理我。第二天她问我想明白没,我说挺明白的,不回了。她说,那我当你死外面了。我说,挺好,早该这样了。
我说,你也没必要话讲这么绝,毕竟是自己爸妈。
邱说,我心里清楚,知道对不起他们。但没办法,我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活,总不能回去继续给他们活着。现在多好,就晃悠,北到南,东到西,这个国家大,交通又不方便,正适合我打发时间,从加尔各答到班加罗尔,花上几天,哪怕在火车上热得睡不着,像蒸桑拿一样,但就是快活。
我想起从新德里开始的火车旅行,车厢里混杂着人畜,腐败的水果,咖喱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时间被放大到无穷倍数。
我不擅长和陌生人迅速建立关系,热情正在快速消退,低头看微信,不停放大缩小妻子发来的图片,脑子里空落落的,最后还是下决心回复,“照顾好自己,我会尽快回来。”半晌,手机再次震动,她的回复干脆利落,“滚”。
我没忍住,跟邱说了家里的情况。
那你是得回去,你不像我,无牵无挂的。邱说。
随后,我们去镇上的一家餐厅吃饭。这是个以瑜伽和冥想闻名的小镇,只有一条主干道,东西走向,弯曲延伸,坑洼不平,电线随意地纠缠密布,像张巨网。众多小楼分布在道路两侧,高矮不一,像长坏了的牙齿,广告牌色彩鲜艳,印满了花花绿绿的印地语和英语,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在外放音乐,突突车、摩托车、行人、牲畜的众多声音交织,被狭窄的道路收拢如扩音器般放大,让人迷失方向。
镇上的西方旅居者很多,多是嬉皮士装扮,不分季节地穿着麻布衣、裙裤、人字拖,女性大多盘着发髻。因为往来游客多,长期蹲点的乞丐也多。身穿简陋纱丽的妇女坐成一排,叽里咕噜交谈,一群黑瘦的小孩围绕着疯跑,像是参加每日的家庭聚会。
后垮掉的一代。邱总结说,或者说每一代都有垮掉的我们。
我正准备表示赞同,看见大胡子德国人带着女伴迎面走来,他穿着黄色马丁靴,工装短裤,短袖上印着巨大的海明威头像,脖子上却缠着条围巾,里外三层裹得严实。女孩卷黑头发,素色连衣长裙,拉丁人种,面容姣好。他们轻声交谈,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我们错身而过,击掌示意,邱不住回头,我知道他的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
你不是有女朋友么,还这么眼馋?我拍了拍他说。
邱对我戏谑一笑。我又没结婚,社会公约对我不适用。他双手插兜,微微下蹲,正跳过一个水沟。
她在国内等你多久了?
我跟她说过,不用等我,短时间内我没有回去的打算。她可以找别人,我不在乎。他停顿了下,又加上一句:我可不想太负责。
说话间走进餐厅,邱跟店主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介绍新朋友,我也被迫迎来又一股浓重体味的拥抱。
我们被引到楼顶的露台位置就座。邱卷了根纸烟,递给我。我还没从昨晚的状态里恢复,摇头拒绝。他点燃,火星溅起,劣味的烟雾飘来,令人恶心。我没有点餐,只要了杯柠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