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辞典

作者: 刘川

诗的构成

诗的第一句往往来自神明之无偿赠送,之后每一句都是对第一句的呼应。

诗多由两部分组成:突如其来之部分,久有准备之部分。

现实在小说中的延续

胡安·鲁尔福小说中人物名字多从公墓抄来;马尔克斯小说中人名多从市镇电话簿抄来。

鲁尔福小说仿佛一些碑复活,继续争斗;马尔克斯小说则像一些电话号码支配的肉身与命运。

个人词典的显现

林洪亮与梅申友译希姆博尔斯卡同一首诗只有一处用词不同。这两个不同的词就分别来自两个译者的个人词典。在译同一部作品或者表述同一件事时,不同人的个人词典才会显现,平时你注意不到。

标   点

钉子乃家具之标点符号乎?

古时家具以榫卯接合,无钉子,如古文之无句读也。

“未来的一半蚯蚓”

只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先把半截之诗存起来;

等它的另一半,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出现,主动来找它,接合起来。

刻舟可以找到部分的剑

兰波曾走遍某沙漠书写遇到的幻象,谢阁兰于兰波诗中找寻线索并重走,每当看见诗中所写幻境,便仿佛兰波一次次附体。依某作品重返其现实场景,死去的作者会部分得以还原。

落向后方的箭

阿多尼斯说,时间是射出去又射不出去的箭。他强调的是人与时间同行。

老刘说,时间是射向前方却落向后方的箭。

老刘认为,时间越向前快飞,越快成为我们的历史。

并列的阐释

并列句(《诗经》里多用)常将同一段文字、同一个意思,用不同词语重复表达。若一段文字不懂,看前后并列句,就可破译该句。一个人,常与哪些人同行,这群人就阐释了这个人。

紫式部

日本平安时代作家紫式部,其姓“紫”取自她小说《源氏物语》虚构人物之姓,其名取自其父兄之官职式部丞。可见,彼时日本女人(或者至少紫式部),除了被母亲所生,或许还被自己的虚构想象所生,被父兄的地位所生。

爬行的语言

某诗人尝试用长长的状语从句,当驾驭这种句式熟练并形成个人风格时,他已被这种句式控制了;当读者由不习惯到开始喜欢他长长的状语从句,那长长的状语从句,其实也已经爬到了读者身上。

错误的显形

老刘帮小刘抄一份乐谱,抄错一个音符。

此后,小刘每次依之演奏,都会弹到这个音符,将老刘最初一个错误的动作,以声音呈现出来。

声音与表情

唢呐如咽, 琴声如诉, 鼓声如怒,此乃声音的表情。

诗,是表情的声音:读诗,读者身上呈现作者的表情。

永不落幕的台词

诗人生前与其诗及诗歌行为一体在人世舞台上表演;

诗人辞世,进入永恒的幕间休息;

而诗歌作为他的台词将继续在舞台上自行表演。

瓶    子

瓶子或许是诗人:

可以装酒,也可以插一枝花;

可以封口不语,也可以嘴对嘴全部倾倒给对方。

猫的勾引

巴赫寻找灵感常把猫放在琴键上,他依猫踏出之音符,改成一曲赋格;诗人也会在纸上随机写下几个词,寻找潜在的线索,而后串联。诗人的草图越简单越模糊越好,会把未知里的世界勾引出来。

作品的脚手架

小说的故事情节就是作者建构小说时的脚手架,而作品一旦建成,脚手架便自然成了小说的一部分。诗人一般无脚手架,凭空就能开工,而诗歌结束时诗人自身的一部分会留在诗中,所谓言志、抒情也。

暗房里的对话

两个真正的作家关于写作的对话,即便公开谈,听众以为听懂了,但其实唯有过来人、行家才知道某句话某个词汇之真正奥秘,如同两个摄影师在暗房里对话,而其他人只看到洗出来的照片。

脚印里的孩子

神话中,华胥氏因为踩到巨人脚印就怀孕生了伏羲。现实中,作家一般是踩着前辈作家脚印得以出生,而离开前辈作家的脚印才算长大。

体外的心脏

写作者有两颗心脏:一颗在自己身上;另一颗是传统,不在自己身上,却更有力地支配着身体。写作者要恰当地处理与体外这颗心脏的关系:离开它,死;太靠近,失去自我。

梦游者的地图

梦游者所看到并行走的路线与他醒后看到并行走的路线不在一个地图上。诗人带一本大众地图册并依之而行,即使你与他同行,你也不在他的地图上——他行走在搜集词汇与意象的梦中。

词语和诗

石桥并非由石头支撑。 石头由石桥支撑。 若无石桥这个框架、体系和社会意义,石头散于各处,等于泥沙。

肚子里的羊

一贼窃羊而食之,而这只羊一直在贼腹中叫,当然,这是苏格兰民间故事。现实中未必不然:写文章如果材料大块窃于他人,这些碎片在文章中根本隐藏不住,随时会被大数据检索到。被吃掉的羊,终究会跳出来。

不完整的森林史

手中正翻一册森林史,森林如何化成木材化成纸浆化成纸张化成这本书这一条主线,未记入书中。

划线之说

经朋友介绍来的朋友,如同别人读过并划线、批注之书。要擦掉这些干扰阅读之痕迹来阅读此书才好。要把朋友对其朋友之评价擦掉才能充分认识该人值不值得交往。警惕那些划线。

梦、读书及其他

叔本华曰,生活与做梦,乃同一本书之不同读法:按顺序读,是生活;随便翻,是做梦。

老刘曰,写诗乃于生活这个账本上记梦话,生活乃于梦想这本稿纸上记账单。

读者的危险

读一本小说就是依次成为其中各个人物(博尔赫斯语)。这些对立冲突的人物会让读者内心分裂。而读一首诗更难一些,诗中之词句靠背后隐形之线串联着,读者要靠自己找到断断续续的空中钢丝并走之。

换    羽

鸟,换羽阶段乃一生最危险阶段。诗人亦然。风格变化期间,既需要来自外界之评价,又怕外界之干扰。很多诗人变到一半,经受不住“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作品”的批评,又捡起蜕落之羽插回身上了。

论诗人

有人评价王佐良先生说,一个学者就是一个学科。

老刘说,一个诗人就是一种文体。

糖叙事

单独吃糖,并不太甜;吃夹在苦的东西里的糖,最有甜味;只吃一次便再也吃不到的糖,甜得最永久。

糖乃一种反叙事,爱情与之近似。爱的次数越多,回味越少。

天上的月是现实;

水中的月是文学。

舌的譬喻

古钟之舌,凡二种:

杵(撞钟木),口外之舌也,外叩而鸣;

锤(钟内之铛),口内之舌也,内动而鸣。

代表二种文人:为外界任务而写,受内心触动而写。

舟也,车也

有人从沈阳自驾去海南,先开车至大连,再以船载车而渡海,到达,下船。 老刘徒步访友,先上百度,搜沈阳地图,再循之而行,退出百度。

“ 《水经注》 ”

恋爱如两水交汇;结婚如大坝截流;离婚如泄洪入海;回忆如杯水重温。

驳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法师曰:翻译,如嚼饭哺人。

老刘曰:翻译,如为毛椰子打孔,使人能饮。

老刘以为,译事从小,引人过境便可;千万不用发慈悲,更不要替读者咀嚼。

乌贼叙事

《草木子》载,乌贼之墨,时久便销,有人特意以之写欠条而逃其债。乌贼喷墨,借烟雾弹遁去;人以乌贼墨为文字烟雾弹,而使债务消失。人,亦乌贼也。

日常的兵法

晨起,老刘密集为圈友点赞二三十个。以掩藏真正欲为之点赞之人也。

关于诗

写诗,句子被动,词主动。

读诗,感受先入为主,价值后入更为主。

舌的转用

文章中之引用或转述,乃借他人之口,吐我之舌也。

衣服叙事

戏台上,同一个人,穿上薛仁贵的衣服就要说薛仁贵的词;穿上杨子荣的衣服就要说杨子荣的词。

生活中也不例外。衣服,剧本也,自带了一整套词。

包包之时态

包包里面装了各种可能用到之物。包包,乃一种“准备”,一只将来进行时工具箱。

因为记性不好,经常丢包包。包包,在老刘这里,总是成为过去完成时。

衣服叙事

省份,乃人之第二件衣服也。

一说到某人出身之身份、地区,人们便将该人归入该省(地区)之总体印象。

作者之争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钱鍾书曰:“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孟子认为作品之外有作者,钱鍾书反之。

老刘认为,当编辑,从孟;当读者,从钱。

本埠叙事

邮政寄送信函分本埠外埠,外埠函件须加收费用。以文言文视之,加少许注释便可读懂之读者,本埠人也;须全文白话译之方懂,在外埠也。读诗也是,需要配解读文章,外埠人也。

书的譬喻

周作人曰:中年以后丧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

老刘曰:少年时滥交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买书太多,必不能认真读一本。

故乡的形式

客家人的故乡是他们的语言。

客家人的舌头,是他们的另一个户籍。

舌尖上的年代

童年吃过的一切,都成为长大后爱吃的一切。童年,永远保留在舌尖上。

衣服叙事

成人,乃穿衣服过多的孩子。

每一个角色,即一件透明的衣服。

示侄,其问及写作

写小说,至少是半个社会学家;

写散文,至少是半个旅行家;

写诗,身上有一点点疯子,但不要太多。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朋友,乃储存在他乡的另一个自己。

循环的金鱼

《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上校用金币做小金鱼,每天做两条,完成二十五条就熔掉重做。小金鱼轮回在小金鱼中,小金鱼游不出小金鱼。进入循环史者,岂止小金鱼哉?!

史前史

虽不计入新生孩子之年龄,而怀孕期十个月,不可少也。

虽不计入写作时间,作品动笔之前的每一天,不可少也。

表情包语塞

最近老刘与人微信聊天遇到两种对话困境:一,对方发来一个古怪表情,突然不知道如何回复。二,彼此只用表情包对话,预存表情包用完一遍,再也聊不下去。

(诗歌写作中,风花雪月乡愁亲情友情爱情固有的意象用完,再也进行不下去。如同表情包聊天之语塞也。)

宅居法式

读散文,可以当散步;

读诗,可以当飞行。

蝉的传记

蝉蜕,蝉之档案;

蝉鸣,蝉之口述史。

火腿围城

曹聚仁老家四周五十公里内,都是腌火腿的。 被火腿包围五十公里,居其间,乐何如哉?

(大多数人之围城由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组成。不如火腿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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