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喜剧

作者: 康赫

凯尔特人相信,死去的亲人的灵魂被囚禁在某个低等物种,比如说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一件没有生命的躯壳里头。对我们来说,它们真的就此消逝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正好囚禁着他们的灵魂的树,或是拿到它们寄寓其中的那件东西,这时它们会颤动起来,呼唤我们。一旦我们认出了它们,魔法也随之破除。这些亲人的灵魂就此得救,它们战胜死亡,重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曾经一次次回忆我小时候生活过的贡布雷小镇,但每次我都只能看到那块不规则金字塔形的光芯,即使勉强去思索小镇的其余部分,我也只能想到一些冰冷的碎片,不仅它们彼此间缺乏内在联系,也无法让我感受到它们与我之间的切实关联。如果贡布雷有它自己的灵魂,它便是我苦思冥想一无所获之后,忽然间自己从那杯椴花药茶的形象挣脱出来的。这里并没有智力活动的位置。或许,我们可以在事后让智力登场,对此作出一番合乎逻辑的分析。可当我们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形的时候,我们的智力将依然丝毫不会有用武之地。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值得重视的了,作家们唯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那个小男孩,当初借着某个不明的指引,将贡布雷的一些并非最重要,但最富于灵性的Essences(本质)藏进了这杯带有琥珀色反光的药茶里,进而又将它转移进一块胖乎乎的小蛋糕里。在未来,只要这个当年的小男孩有机会,或许是在某个阴沉的冬日,碰巧将一块这种泡过茶水的小点心放进嘴里,整个贡布雷便会像置于爱迪生电影镜头中那样展现在他眼前;就像日本人将一把碎纸片扔进一只大水碗里,纸片在水中舒展开来,从它们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轮廓中,很快可以拼凑出龙、阁楼和一个个须眉毕现的人物来。

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我们要抓取的事物已摆在我们面前,贡布雷的一切确实已历历在目,无论我抓取哪一角,都是那个鲜活如初的贡布雷。然而我却一筹莫展,不知该先抓取哪一角,接着又该是哪一角,来向读者展示,就像我们逝去亲人的灵魂在挣脱魔法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却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与它们长久相处。

我也许勉强闯进了文学新领地,但手里并没有握着合适的农具来开垦眼前这块肥沃的土地,并从中收获全新品质的果实,因而于读者而言,我有可能不过是一个刻意将他们带到贡布雷来的笨拙的导游,只会按部就班将这个小镇的情况一一说明,就像一本导游手册所做的那样。他们会心想,这贡布雷镇看着还可以,可它只是这个导游的老家,他兜着圈子刻意带我们来这里,说到底这个小镇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这样的话,我仍是受制于智力游戏,即便不是最糟糕的智力游戏,也不过是像别的作家那样,借助某种智力运算找到某种文学样式,来描摹眼前这贡布雷。在福楼拜发现但缺乏适当的时机来开垦的文学新大陆,我不应该只是一个带读者到此一游的糟糕导游,我应当是一位挺身走进大陆腹地的探险者。

请你告诉我,孩子,你当年是如何将一个世界置于一杯椴花药茶之内的?是什么给了你如此行事的灵感?你依据的是什么法则?我无法请当年那位小男孩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仍是一个智力问答。我只能将自己重新置身于让那杯椴花药茶成其为椴花药茶的那一小方天地,莱奥妮姨妈的那两间屋子里,去重新捕捉那个小男孩曾经捕捉过的诸多印象,不是去寻求答案,而是去遭遇答案。那两间屋子和它们的主人必定已然为那位少年制造好了某种精神氛围,某种类似于荧光粉一样的东西,让他凭着本能就可以将一个世界安置于一杯药茶,制成一块荧光石,并最终促成其“自我”与“世界”的最初融合。不然,一块荧光石被扔进了漆黑一片的贡布雷小镇,由于四周缺少与其品质相近的荧光粉的反射,孤零零地闪了一小会儿,便渐渐黯淡下去,而不能与邻近那块金字塔形的光芯彼此辉映,令其免于成为一个孤零零自绝于无边黑暗中的自我,一粒囚禁于狭小的精神牢笼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发育的光的种子。还是用中国人的长城故事来做比喻吧,如果我只是点燃了一个烽火台,就急匆匆去告诉读者,整个长城都被这支烽火给照亮了,那么我是在向他们撒谎。只有当他们看到,我点燃的第一个烽火台得到了远处的另一个烽火台的响应,也跟着燃起火来,进而整个长城的所有烽火台全都燃起火来,让烽火与蜿蜒的长城一起变成一个不同于某一个烽火也不同于某一段沉寂的长城的全新事件,他们才能相信,一团火光可以突破自己狭小的天地与世界相连,就像火柴头上的一小撮火药能引爆整个火药桶那样,他们才能从这一关于“自我”的故事,想到他们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故事。

我的烽火是莱奥妮姨妈屋里的那团香气,那杯椴花药茶正是在这团馥郁的香气中泡开的。若那位少年不是在充满这种香气的屋子里尝了一口泡过那杯椴花药茶的玛德莱娜小点心,他便不会拥有制作那块奇妙的荧光石的灵感。而孕育这团香气的,正是我的莱奥妮姨妈本人。

我姨妈占有的套间有两间房,每天下午她用其中一间,让佣人给另一间通风。世上有些地方,大气中或海面上浮游着无数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动物,闪闪发亮,并散发出芳香。无论是包法利先生迷恋的沾染感,还是弗雷得利克情不自禁的深呼吸,都是基于这一点才成立的。我姨妈那两间外省的房内也有千百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气味,那是从品德、智慧和各种习俗,从那丰沛的精神生活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悬浮在屋里,肉眼难以看到。毫无疑问,里面有外省才有的大自然的气味,带有如附近田野那种时光变幻的色调,只不过变得居家守宅,有了人情味,甚至幽闭了起来,精美的果冻,令从果园来到柜子的当年的水果拥有了人工的清透;而里面的季节的气味,正如霜冻的凌厉被热面包的香甜化解,已被驯化得有了一股家俬之气,闲散而准时,就像村里的钟鸣,东游西逛但有条不紊,了无牵挂又有先见之明,犹如洗衣女工一般,虔信至诚,勤于晨起,安于静寂,或令本地村民平添焦躁乏味之感,于未曾亲历其间的游客而言却是其诗意来源的巨大宝库。

不论我本人,还是我的文字,每当路经天空或大海,路经反光与芳香,路经果冻,面包,钟声和异乡客便忍不住要稍作停留。既然它们在我的心灵里犹如亲密的家庭成员那样共处一室,我的文字,只要遭遇其中的一员,便会自动延伸到它们的另一些成员那里,就像我们见到一位与他父亲长得很像的男孩,就会脱口而出,问他,你父亲怎么样了,他还是那样抽烟喝酒,起早摸黑吗?这些有关往昔生活的Essences,不是已经出现过的,便是将要出现的,不是我已经赞美过的,便是我迟早要为其高唱赞歌的。圣伊莱尔教堂的钟声会反复敲响,在晴朗的安详天空下,它不仅不会打破白日的宁静,反而是要消除其内含的杂质,而整座钟楼,则以其别无他事可干的闲汉才有的慵懒的精准,只管一到点便前去按压那满溢于空气的寂静,将炎热怎么都会慢慢地、自然地积聚起来的金色汁液,一滴,一滴地挤掉。弗朗索瓦丝,我的美食大师,我等着你捧出你妙不可言的独门绝学,牛肉冻;阿尔贝蒂娜,我已为你备好你将呼吸其中的大海与其反光。别忘了,还有那股令人愉悦的霉味,像一切为某一个屋子标记的霉味那样,不正是因幽闭而生吗?总之,是伟大的福楼拜让我发现,甚至是命令我去发现,我姨妈房内的空气中充满了静寂的精华,如此富于营养,如此美味多汁,令那位少年一进入其中便垂涎欲滴。尤其是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噢复活节,因为刚到贡布雷,我的感官异常敏锐。乍暖还寒的早上,我在向莱奥妮姨妈问安前得先在外屋等上一会儿,壁炉的火烧得正旺,甚至残冬的阳光也过来取暖,让整个房间有一股烟灰的味道。坐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巴不得外面雨雪交加,大雨肆虐,便可为与世隔绝的舒坦再添一分越冬的诗意。这源自我的幽闭之乐,天生的果冻情结,对于清透的积聚形式不可抑制的爱。若不是有那杯椴花茶,那弗朗索瓦丝的牛肉冻便是一块上佳的备用荧光石,不过它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我不能让一位已服侍我三十年的老仆人在其步履蹒跚的耄耋之年,还要为我制作那种虽说是人间至味但工序实在太过复杂的东西。那就把牛肉冻先放一边,屋里的那股奇特的香气的每一种成分我都已经描述过了,来看看利用屋里这些具有福楼拜属性的气味,我能做出一份什么样的美餐来,那本可成为第三备选荧光石:

这香气就像一个面团,阳光用它温暖的触手,早早开始揉这个面团。

清晨的空气新鲜又湿润,让这个面团得以充分发酵,膨胀。

熊熊的炉火烘烤这个面团,将它不停地翻动、烤黄,层层起酥,烘成一个巨大的卷边果酱馅饼。

空气里布满了这个香喷喷的面包在烘焙过程中吐出的气泡。

壁橱、衣柜和印花墙纸的气味也参与了整个烘焙过程,让这个果酱馅饼变得更松脆、更细腻,并使其拥有一股干涩的令人肃然起敬的芳香。

我总是怀着难以启齿的贪婪,沉溺于绣花床罩中心那难以消受的不明果味之中。

很古怪是吗?我只能说:美食终究是一个文学事件。而性,也终究是一个文学事件。它们的运动过程多么相似啊,也因此,我们总是在充满欲望的时候声称自己饿了,可它们的运动方向却正好相反,一个是填充我们的空,一个是倾倒我们的满。这两件事之间的共性让我们常常会自动将它们联结在一起,但其差异总是会一再造成我们的误解与不堪。当中国人说性的时候,它既指性也指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自然属性;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性是一种流淌于事物的表皮的色相,并对人富于诱惑力,而美食与色相都可归属于事物的性或属性。这个等式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人类受美食与性的诱惑均出于人类热爱事物外显形象的天性。对美食与性的这一理解可谓简洁而富有洞见。它表明,真正的美食并不出现在我们最感饥饿急于填充的时刻;最好的性并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体快要被欲望胀破而急于清空的时候,在那种时刻,我们只有自己,而并不关注美食与性本身。只有在我们既不过饱也不过饿的时候,既不过满也不过空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们完全没有想起美食和性的时候,它们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用它们的色彩、形状与芳香令我们感到震惊,进而激活我们的沉睡的饥饿与欲望,并且不管此时我们多么渴望立刻得到满足,我们也记不起已在我们体内醒来的饥饿与欲望,而只让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食物与爱人,沉醉于其光辉的表皮,这时候我们才算是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美食,什么是性。也通常是在这种时刻,我们会忽然分不清它们之间的界线,把它们当成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面容,听它们说出同一种语言,甚至同一句致命的话。正因为此,恋人们才会反复制造两者相遇的场景并乐此不疲。当我们让雪亮的刀叉靠近晶莹的玫瑰色鱼籽,或是将手伸向弧线修美的酒杯,里面的淡金色佳酿正不住升腾着气泡,我们稍一抬头,从酒杯的前方瞥见我们心爱的人侧向窗外的脸,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后方同样弧线修美的脖子,两根细长的锁骨像弦乐四重奏里两把小提琴奏出的精巧对话,从阴影里优雅地弯出来,裸露在灯光下,这时候,我们不再也不太愿意去分清什么是美食什么是性,而乐意任其重叠在一起,并默默将其画上等号。这才是美食与性的最佳状态,并且,它们已然是文学。这种美食与性不分彼此的情形也可以发生在清寒之家,当穷人为了庆祝情侣的生日,当掉自己的一块表或一件首饰去买来对方最喜欢吃的食物,哪怕只是一个冰淇淋,当两人的目光都从这难得且昂贵的美食往上移动,互相交织在一起,进而向对方伸出手去,让它们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美食与性的距离于两人而言,甚至比前面的那对情侣更近。这时候,一个冰淇淋的作用完全超过了别的礼物,比如一双鞋子,一条项链,那种礼物激发的情感更像是对于对方奉献的回赠,一种对等的奉献,一种服务。冰淇淋是即时消耗的,在短时间里取悦身体,同时消失无踪,但鞋子、项链却固定了下来,仍带着那件当掉的物品的影子,是它的转换形式,由它激发的情感,容易陷于一种仪式般的内部循环中,并因其封闭而显得多少有些沉重,甚至悲伤。但冰淇淋逗引起的双方热切的目光,继而是亲密的行为,却总是会超越了这一循环,将情侣一起带入新鲜感知中,令双方在瞬间同时达成生命的觉醒,并渴望感受其开放。这种感觉以其短暂的甜美轻快地、充满喜悦地回应了美食的短暂的甜美。在这方面,美食的作用与鲜花相对要接近一些,因为两者有类似迷人的色香形,一个易腐一个易谢,都不能久存。只是鲜花至少还能在三五天里保持新鲜,枯萎的时候散发的恶臭又是如此令人不堪。除非鲜花也变成了真正可以食用的美食,哪怕失去了原本的鲜艳,但当它们重新在水中开放,多少能让我们想起它往昔的模样,比如,一杯椴花药茶,尤其当我们把一小块点心泡入其中,进而又送入口中。无论如何,我们的幽会,通常都从餐桌开始,并且通常都会带着一束鲜花。

可是,正因为此,我们关于美食与性的最大的谬误也出现在这里。有人在失偶之后暴饮暴食,有人在贫寒的日子里寻求性的富足,这既是反生命之举,也是反文学之举。因为文学只出现在它们互相走近并难分彼此的相遇时刻,而在更多的时候,美食的吞服与性的释放终究是两种绝不可互相替代的相反方向的运动。当我被莱奥妮姨妈的外屋那只一半是由我的文学烘焙而成的卷边果酱馅饼刺激得心神不宁却又无法尝上一口的时候,我转而求助于其它途径试图将其落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多么自然,而对于那位少年来说又是多么可悲。

这并非出于我的反文学,而只是对文学的误认。好的美食需要自然的精粹作为原料,需要顶级的厨师充满想象力的精湛厨艺来处理,还需要相应的美食故事将其升华为一种迷人的叙事。这说明美食本身便是一种好的文学。但毕竟,这样的美食,它们太过具体,太过物质,容易局限我们在享用它们时的想象力。而我在莱奥妮姨妈外屋做的那张卷边果酱馅饼却是由炉火、空气、阳光,是由我的想象加工而成,相比普通的美食,它更像是文学的产物。具体的人与事物或许可以成为文学的始发之地,却不会是它最终的驻留之地。我在某个下午阅读的书中人物的曲折经历,它们带给我的感受常常比一个具体人的具体一生更丰富,更让我感到充实。事物的形象而非具体的事物本身才是催动人类激情机制的最重大的因素。一个具体的人,无论我们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其主要部分,形成于我们自身感官的加工;而他本人,却是我们始终无法看透的,太多僵化的通常也是琐碎之极的东西在阻止我们靠近他,接受与其相关的全部状况。我们为一个具体的人的不幸遭遇伤心,但在我们心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实不过是整个不幸理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这理念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我站在柏拉图这边,而不是我热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边。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求人们爱具体的人,甚至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这个“具体的人”已然让我们忘掉某个具体的人,而顶多只是笼统的某类人,“桥下的乞丐”或是“监狱里的囚犯”,而不是在脑子里真的出现一个具体的人,并立刻向其投注我们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恰恰不在于描述了某个具体的人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中的包括他的不幸在内的无限具体的琐事,而是给了我们众多的形象,超越语言、信仰与种族都能感同身受的形象,一些他发现或制造出来的、尚未得到社会与公共确切定义的观念的形象。然而,正是这个并非生活中某个具体的但又包含了最迷人的细节的卷边果酱馅饼(它甚至比任何一块具体的馅饼更具实在性,随叫随到,又马上消失无踪)以其强大的文学特质刺激了我的欲望,强大到我不再认其为一种文学,一种幻想,一个理念,而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卷边果酱馅饼,并渴望立刻享用。当我无法实际享用它,而已被激发起来的欲望却不愿放过我的时候,就会转而要求在其它途径中得到落实,以此来实现平衡。它只是释放,是对刚刚建立起来的文学幻影的毁坏。作为亲手制造了这个美食文学的人,难道我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文学真实的力量在于以神话更新我们对于真实的感受,令其成为新的事实,并最终借此再生我们的生命;无论美食或别的,当它们处于最佳的文学状态的时候,它们是反贪欲的,反占有的,反交易式兑现的,是应当成为在欢快的反复品味中展开的快乐的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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