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情话

作者: 韩松落

晚 春

“尕奶奶来了。”一川跑进门,报告一声,又转头跑出去。

“你还记得尕奶奶不,我叔叔的媳妇,从下蒲家嫁过来的,我们叫尕妈,你们叫尕奶奶。” 凤台正在院子里和一林说话,收到一川的报告,一边含笑对一林解说,一边站起来准备迎接。

“不记得了。”一林倒也诚实,有点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一边跟着站起来。

凤台长着一张西北人常见的圆脸,脸型、眼角、下巴都有些细微的特别之处,西北人看到就会感觉比较亲切,唯独鼻子比较突兀,硬朗,铿锵,像在一团面里裹了岩石。身上穿着一件红色户外短风衣,是二十年前跟寻子团的人学来的穿着,这类衣服,她穿了二十年,终于穿到和她本人融为一体,也算是衣服驯化了人。一林穿一身灰色运动衣,运动衣里是白色T恤。他生得英俊,但眉眼神情总有点仓皇,像是时刻在躲着一记耳光,或者过于刺目的阳光。两个人站在那里,像是还没有驯化好对方,什么地方有点硌得慌。

院子地势略高,可以看得见水库边的白土路,却并没有看到尕奶奶走过来。凤台就又向着路上望了一眼,白土路又白又硬,路边青草已经及膝,嫩绿蓬勃,向着水面的方向倒伏,一波一波,像绿色的细细海浪,早熟的宽叶独行已经开了白花,从绿浪之中探出头来,星星点点。这绿浪一直铺展到远处,和水面相接,像是一头扁平的温顺的动物,趴着河岸,往淡蓝色的水面扎下头去,饮不尽似的饮着,让人对那水的滋味生出渴望。水的颜色,越远越淡,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就是一片粼粼的银白。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就想多看一会。

“尕妈岁数不大,才比我大十五岁,你爷爷的几个兄弟姊妹,我跟尕妈家来往得多些。”

“叔叔的老婆,我们那边叫阿母,也叫婶婶。”

凤台觉得“我们”这两个字有点刺耳,只是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不适,正找着话,尕奶奶和她的儿子兵兵已经走进来了,一川在后面紧跟着。凤台跟尕奶奶打过招呼,又对一川说:“往门口洒上些水。洒匀些。”

尕奶奶以前在镇上粮库工作过,后来被清退了,还是一直剪短发,一副女干部的样子,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衣服,虽然是深色,但咖啡色里带着点姜黄,在人群里还是扎眼的。尕奶奶一直会打扮。凤台看得出她头发茬子是齐的,不毛,应该是新修了头发,身上的咖啡色衣服也新,像是没穿过几次。兵兵也穿了西装,白衬衣比袖口长一点点,袖口洗得有点起泡,但终归干干净净。看他们这样慎重,凤台就觉得自己打扮得太草率了,低头看一下,扯了一下衣服下摆。

尕奶奶走到一林跟前,拉住一林,仔细端详一会,并不显得生分,连声说:“林林子,你把我认得不?我是尕奶奶,你妈的尕妈,你尕的时候我抱过你多少次,后来南方人把你让人拐走了,把你们全家害得不得活。么你是怎么找着回来的?你还算是有良心啊。么你怎么不早些找着回来?把你妈磨得,我就看着把你妈一天天磨得,幸亏你妈心强,能轴住。么你还回去呢吗?你回去做啥去呢?那个南方人家里就舒坦些吗?这些人迟早要让天雷打的,你跟上他们能有啥好事呢?”

从到省城认亲到一起回家,凤台和一林处了已经有四天了,还是觉得有点生,也有可能是一时半会回不到一林小时候那么亲近了,但还惦记着那点模糊的亲近,两相比较,就有了隔膜,尕奶奶就没这层顾虑。有了隔膜,就不是什么话都能讲,加上凤台和晖强已经跟一林商量过了,一林在那边长大,也结了婚,认完亲,住一段时间,终归还是要回去的,所以凤台一直没有撕破脸骂买了一林的养家,也没有说过狠话,听到尕奶奶骂出口,就觉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气,没有阻止,只是用了好笑又埋怨的语气对一林说:“尕奶奶的话你怕是听不懂了吧。”

一林老老实实回答:“刚开始也听不懂,这几天听下来,能想起来一半了。”

凤台对尕奶奶说:“尕妈你以前在粮站上班的时候不是也说普通话呢吗?你就说那种普通话,你说的这个话,我们能听懂,一林恐怕听不懂。”

尕奶奶看一眼凤台,又看一眼一林,假意白了一眼说:“迟早也得听懂。”又说:“我那都是胡拐的普通话,那不叫普通话,也就是个京兰腔罢了。”但不知不觉已经改了口音,紧抓着一林:“么你是怎么找着回来的?我听说是从网上?不是早就有网了吗?镇上的小学,2005年就有台湾歌星给捐了电脑拉了网,你怎么不早些上网,早些找着回来?”

一林一边搭着尕奶奶的手,一边带着尕奶奶往堂屋里走,一边说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时候是七岁,七岁也记着不少事了,我记得我爸爸叫晖强,妈妈叫凤女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要是知道我妈的大名,可能早就找到了,明凤台这种名字确实少见,到派出所一查可能也就查到了,可就记得你们把她叫凤女子。”一林走得磕磕绊绊,话也说得过分用力,有一种自知被监督状态下的诚恳,那姿态语气,显然都是这几天才学才练的,有点像是才上台的新演员,随时都在忘词逃走的边缘。凤台在一边看着,十分不忍,就想起自己在父亲的葬礼上,学着大人样跟亲友讲话,以及晖强跟看望他们的领导表示感谢,都是这种新演员的状态,她甚至有点担心一林受不了这些本不应有的繁文缛节连夜逃走,但也知道这一关迟早要过,这都是他们要一起经受的。她就把目光转了别处,只用耳朵听着一林讲“台词”。

尕奶奶一脸惋惜:“就差着这么一点,但凡当时记着你妈妈的名字,早就找回来了,你爷爷当初咋取的这个名字,也不好记,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

凤台赶紧笑了:“你忘了?我爹是临洮过来的,临洮有个地方叫凤台,老子骑凤凰飞走的地方。就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好着呢。”

一林一边安顿着让尕奶奶坐下,一边替凤台解围,因为是替母亲说话,倒显得轻松了一点:“也不光是没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我主要是把水库记错了,记成湖了。老记得我们家是在湖边,出了门就是一片水,有芦苇,有水草,有野鸭子,有船;就专门找有湖的地方,在网上发寻亲启事,也都说以前是在湖边住,看谷歌地图,也是找有湖的地方。不但把自己误导了,也把别人误导了。帮忙的网友一听说我小时候是在湖边住,就先把西北几个省排除了,一门心思在南方找,湖北、湖南、安徽、浙江,都找过,哪里想到找反了。”

凤台:“也怪我们这个地方,明明是水库,起个名字叫柳川湖。”

尕奶奶连声啧啧:“以前没有修成水库的时候,的确就叫柳川湖。这也是命呐,名字不知道,住的地方也记岔了,这还找啥呢,过去一年就又忘掉一些,越来越记不清了,不过这还算好,还是找回来了,还是命呐。”

一边的兵兵说:“我妈就迷信得很!西北有湖的地方也多,银川的湖就多得很,应该在西北找找。”

尕奶奶对兵兵说:“又卖派你知道的地方多。”

凤台:“兵兵去的地方本来就多,当初带着晖强也去了不少地方,也托了不少人。林林,你把你找到家的事情再说一遍,尕奶奶爱听。”

一林:“我还记着我们房子的门口有条白土路,白土路和湖紧挨着,沿着白土路往西走就是另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有个白塔,在我们家院子里就能看到,我一直让我爸爸妈妈带我去看,一直没有去过,我就老在院子里望那个白塔,觉得特别远,也特别想去,就是没去成,印象就特别深。”

一群人都纷纷转过头,向着白塔看去。白塔就在五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不远,但也不近。说不远,也真是不远,从前没有通柏油路的时候,往镇子上走一趟,也得二十多里路,白塔只有五公里远;说远,也的确远,一座山,一条河,一户人家,但凡划给另一个村子,划给另一个姓,在心理上立刻就远了,再假以时日,那种远就积重难返、弄假成真了。所以,这一群人,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倒都没去五公里外看过白塔。都想着白塔总是在那里的,除非来了大地震,否则总是可以看到的,今天不去看,明天也能看到,今年不去看,明年也能看。

再说了,农村人,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庄子上杀猪的地方,离凤台家也有三公里,她常常去,买点猪肉、猪下水、血面;去油坊也有两公里,她也常常去,买胡麻油、菜籽油。但凡和吃的用的有关的地方,都不算远,推车拉车去都不算远;没有由头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那都是吃了五谷想六谷,立刻就显得远了。

兵兵说:“也不知道这白塔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建的。”

凤台:“以前是不是白的都不一定,可能是后来才涂成白的。”

兵兵又说:“听说卖门票呢。”

凤台:“不卖门票都没人去,何况是卖门票呢。”但一想,如果没有这个白塔做标记,还不知道一林哪年哪月才能找回来,就说:“也说不定是没有宣传出去。”

尕奶奶说:“你们明天看一下白塔去,把心愿给了了。一林你继续说。”

一林:“后来我就在网上找白塔,找有水有塔的地方。后来,有一天,有个志愿者说,他在甘肃旅游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有水有白塔的地方,不过那片水不是湖,是水库,我觉得不太像,水库是有坝有房子的,我从来不记得这片水上有坝,但还是想着不能错过,就让他发个照片来看看。他就把白塔的照片发来了,我一看觉得就很像,就按他说的位置在地图上对,又觉得对不上,因为地图上标的也是水库。志愿者就说,他在这片旅游的时候,微信加过本地人,他让那个人跟我说说本地话,让我回忆一下,我就跟那个人视频连上了,说着说着,我就想起来了一点,还是不太确认,想着先跟当地的志愿者联系一下,这边的志愿者就到乡上来打听,就跟爸爸妈妈的信息对上了。”

兵兵:“是不是还要做DNA?”

一林不知怎的,喉头一哽:“做了,一做就对上了。”

兵兵:“是不是抽着不多的一点血?”

一林没有听懂,凤台给翻译了一下:“抽的血多吗?”一林赶忙说:“不多不多,就一管血,和平时体检的时候抽的差不多。”

凤台有点不适应一林这种语气,紧张的,讨好的,客气的,一林似乎也意识到了,努力地取消这种语气,但一到生人面前,这种语气就又出来了。凤台就对一林说:“你小的时候,兵兵经常带你玩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他把你带到水库边上去了,你一只脚陷到泥里,出不来了,两个人都吓哭了,他就拽住你的腿往外拔,结果光把脚拔出来了,鞋子陷到里面了,害怕回来挨骂,两个人爬在泥里掏了半天,总算把鞋掏出来了,在水渠边洗了半天,回到家都晚上八点了。”

一林还是那种喏喏的样子,对着兵兵笑了一下,似乎兵兵是昨天才帮他掏的鞋子,现在有必要感谢一下。凤台叹口气,转头跟尕奶奶说:“晖强和我,听见消息就到兰州去了,在兰州住了一个礼拜,在兰州把林林迎上,让几个报社采访了两天,又在城里逛了一下,这就回来了。现在也不叫报社了,叫融媒体,还要拍视频,我这灰头土脸的,也不想拍视频,不过报社确实也出了大力了,不让采访也说不过去,就让跟着拍了两天。说是过几天还要到庄子上来拍。”说着,就又想起在视频里看到自己嚎啕大哭时候的尴尬,就打住了。

门口一阵喧闹,晖强和一春带着几个亲戚来了,凤台就跟尕奶奶说:“晖强一早就到庄子口子上迎尕旺舅舅和他的几个朋友去了,人等人就是费事,去了这么久。”

晖强圆脸,寸头,黑皮肤,膘肥体壮,也穿着一身户外的短风衣,跟尕奶奶和兵兵打过招呼,又把尕旺舅舅等等几个人介绍了一下。尕旺是凤台娘家这边的,不是至亲舅舅,还隔着一层,人也不算老,也就比凤台大六岁,按理说跟凤台的关系要比尕奶奶近一层,但凤台一直不喜欢这个舅舅,嫌他市侩,也还是一直来往着。

尕旺舅舅长年累月穿着一身迷彩,说是从县上的军用品门市部买的,买了两身一样的,换着穿,凤台有点想知道他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换了干净的那身,盯着袖口领口使劲看。尕旺一边看着一林,一边呵呵笑着:“那家人好啊,帮你把娃拉大了,啥事不用操心,大学也供出来了,还把媳妇给娶上了,你就待在家里把婆婆当上了,又把奶奶当上了,然后又把娃还给你,一川一春也有了个出息的哥哥,将来上大学也有个帮的,说不定学费也不让你出,你可真是便宜占足了,这不比中个五百万要强吗?”

凤台特别不爱听这话,尕旺自己就是过继到二爸家的,吃着二爸家里的,穿着二爸家里的,还经常往自己爹妈家里跑,二爸一过世,尕旺马上就回了自己爹妈家,这一家人都觉得娃在别人家长大就是占了便宜,庄子上的人都笑话他们家,说他们家养娃“跟放鹞子一样”。凤台也不能跟尕旺翻脸,就按住了表情,眼睛看着别处说:“这些年找娃娃花的钱,操的心,遭的罪,比养一个娃要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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