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星辰
作者: 二湘1
起初,柳溪只是注意到地上的碎影,晃晃荡荡,她想踩住,却是徒劳。她抬起头,看到阳光透过银杏树扇状的叶子闪闪烁烁,宛如满天星辰,微风起时,那投射在地上的光和影便游离荡漾起来,像是大海上的波光,此起彼伏。她惊诧于这瞬间的风和影,似乎那里隐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秘和力道,能把大海星辰如此逼真地同时呈现。
看,大海星辰,她碰了碰旁边的田坚,手指着树冠,又指指地面。
还真像呢。田坚抬头,复又低头。
她停住了脚。
怎么了?田坚问。
如果天上的星星掉在海里,是会坠入深海,还是会漂在水上?她说。
你脑子有病啊?星星掉下来,想什么呢,走啦。田坚笑。
她也笑,又抬头看天,似乎想把这一个瞬间记在心里。
他们肩并肩继续往前走,走在一排排的银杏树荫下,走在一片片流淌的光影里,最后,他们走到了银杏树林的尽头,把大海星辰甩在了身后。
学三食堂人总是满满当当,二楼的小炒部排队的人很多,大厨得一份一份地炒。他们等了许久,买了一份莴笋炒肉,又从楼下的大众食堂打了一份凉拌猪耳和炒茄子。田坚说这样混着买最划算。两个人低着头吃饭,柳溪说了个笑话,田坚勉强笑了一下,他原本就不太爱笑,甚至都不怎么爱说话。柳溪有些尴尬,她抬头看窗外,日光已经灰淡了下来,刚才还那么明亮。
要下雨了吗?她自语。
早上天气预报说了的啊,出门的时候我还纳闷太阳那么大。田坚说。
噢,她若有所思地说,天气预报有时候也不准的。
准的,我们还是走吧,回宿舍再洗碗。田坚神色冷峻地说,不然要下雨了。
他们便下楼往回走,又一次经过那片银杏林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一个小时前的满天星辰已然消失殆尽,地上的光影波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茂盛的树冠两两相对,遮住了天,他们像走在一个幽深的林子里,四周沉寂,悄无声息,浅灰色的风从林子的那头吹来。
像北欧的森林。柳溪说。
你又没去过。田坚撇嘴。
感觉嘛。她说着,再度抬头看天,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她看到的只是青苍苍的扇状树叶,连成云。
然而,那已是七年前的夏天了。那个夏天,他们都没有回老家,都在新东方补习英语。他比她高一级。他是数学系的,她是化学系的,他们是在上俞敏洪的GRE大课时认识的。大概所有的爱情都是不平衡的,总有一个爱得多,她是爱得多的那个。田坚的声音带着点磁性,她第一次听到是在上补习课的时候。他坐在她后面。她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她看到了他和他锐利的目光,单眼皮,眼睛却很亮,又有些冷。她忙转过身。田坚一开始并不在意她,但是她执着地一次一次往他住的32楼跑。终于有一天,他说,你去过十渡吗?她撒了谎,说没有。他们就去了。那之后十三陵,野三坡,潭柘寺,京郊的景点他们走了个遍。可是后来,柳溪回想起那个夏天,却只是想起银杏林那瞬间的光影变幻,大海星辰的林荫道忽而就成了幽深阴暗的北欧森林。但是,她却不记得后来有没有下雨了,似乎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记忆的盲点。
田坚先去的美国,那个夏天之后的夏天,他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田坚的专业成绩不差,英文不好,GRE考了两次才过2000分,他拿到的最好的大学是加州大学尔湾分校。
来年夏天,柳溪也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她拿到的最好的大学是哥伦比亚,化学专业排名前十。
我还是去加州吧。柳溪说,她也申请了田坚的学校,也拿到了奖学金,只是这个学校化学专业排名差许多。
真的?田坚说,你要想清楚,哥伦比亚是个藤校啊。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息,顿了良久,柳溪说,我还是去加州,和你在一起。
田坚心里有些感动,你傻啊。
柳溪挺认真地说:其实不是傻......
那是什么?大洋彼岸的田坚问。
嗯,柳溪顿在那,突然不太说得出话来,她听到了一阵阵遥远的哭泣,一个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哭泣,从时光的深潭里清凛凛地传来。她心里有些发酸。
好吧,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田坚在电话那头说。他知道她是个很拧的人,两个人刚开始约会那时他就瞧出来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Such a lovely place...... 柳溪在心里接上了下一句歌词。那时候,他们常去静园的草地上听长头发的校园歌手弹着吉他唱歌,其中就有这首Hotel California。他们跟着哼唱,怀着对太平洋彼岸的无限憧憬,或许,那更是对未知的未来的心驰神往。在那时的他们,未来是如大海一样的辽阔,星辰一般的闪亮。
到加州的第一个冬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
还说南加州从来不下雨。柳溪皱着眉头,真不喜欢下雨。
你老家不是常下雨吗?田坚说。柳溪是无锡人。
嗯,柳溪看着公寓外面藏青色的天。天上是青灰色的云,大团的云,磅礴又绵软。她看到了云朵下一个小小的女孩,那么小,三岁的小柳溪,长长的眼睛,小而翘的嘴。那个小小的院落里的她。天下着雨,细雨中灰白的院墙上有了道道水痕,墙角的青苔蔓延开来,成了绿色的一道波痕。院子里是灰砖地,长方形的砖,一前一后错开,雨水浸润着,湿漉漉的一片。院落之上是雨雾蒙蒙江清色的天,屋子一侧四方桌子上的小龛里有几根残香,淡薄的香雾袅袅四散。太姥姥那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刻着时光的印痕。她坐在院落屋檐下的竹凳上,手里拿着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她眼睛半闭,右手一颗一颗拨动着念珠,口里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柳溪小小的,坐在竹凳旁边的小马凳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太姥姥手里的念珠。一百零八。太姥姥口里轻绵地吐出了一个数字,柳溪如得了令的士兵,慌忙把一粒花生丢在太姥姥前面的青花瓷碗里。然后,太姥姥又进入了另一个循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苍老的声音从同样苍老的身体里发出来,细细地回旋在流水长年里。
花生终于堆满了那个不大的瓷碗。
够了,今天的够了,去,把它供在佛龛前。太姥姥说。
柳溪起身,双手捧着那碗花生,小心翼翼抬脚跨过门槛,走到里屋的神龛前,踮起脚,把那碗念过佛的花生放置在菩萨像前。然后又坐回到太姥姥身旁。太姥姥颤颤地起了身,去了厨房。她慢手慢脚,动作迟缓,过了许久,做好了一碗鸡蛋羹,她拿筷子在碗里划了一条线。
你一半,我一半,太姥姥说。
柳溪拿了一个小铁勺,太姥姥拿了一个短柄瓷勺,一老一小的两个人,在暮色四合、细雨绵绵的江南小院里默默地分吃一碗鸡蛋羹。
加州的雨季的确不长,很快黛绿葱郁,波浪一般翻滚的山峦就成了一排排青黄色样的土馒头。原先还绿得滋润,顿时就成了干涩的黄,没有一点过渡,突兀得很。田坚和柳溪在夏天到来之前结了婚,搬进了学校的研究生学生宿舍。学生宿舍就在校园里,他们每日走路去上学,晚上也是在图书馆自习。回到家,柳溪都会蒸一个鸡蛋羹,又拿根筷子把鸡蛋羹分成两份,田坚和她一人一半。过了一阵,田坚说,不必蒸,用微波炉就好。柳溪说,微波炉做的没有水蒸的好吃。
可是这样简单。田坚还是坚持用微波炉。
两个人都有主意,都不肯采用对方的办法,最后就变成各做各的。田坚用微波炉做的先好,他一个人坐在简易桌子上吃,并不抬头。柳溪看看他,又看看灶火上的蒸锅,细细的水汽升了起来,田坚的样子变得有些模糊,有些疏离。
那天是中秋节,柳溪照样去实验室做实验,回家就有些晚,一开门,正好看到田坚在打电话。他匆匆地说了几句就收了线,大概是听到了柳溪开门的声音。
谁啊?柳溪狐疑。
嗯,说了你也不认识。田坚说。
是在这边认识的,还是国内认识的?柳溪换了个角度,却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把答案打捞出来。
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田坚不高兴了。他们分开的那一年,网络刚刚兴起,两个人常在线上聊天。有几次田坚有事没有如约上线,隔天柳溪总是要盘根问底。
那是你心里有鬼,不然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挂了电话?柳溪不依不饶。
好了,我们是在签证的时候认识的。我们那次四个人,一起打车去的大使馆。四个都一次签过。大家就留了邮箱地址。田坚说。
然后到了这边你们就又联系上了?柳溪暗想,好在自己追着问。
是啊。田坚说。
女的吧?柳溪终于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嗯。田坚应道,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字也不多的。
知道了这个事实,柳溪倒不说话了,心想,原以为他异国他乡,就她一个人可以通电话通邮件线上聊天,原来他还有一个红颜知己。
田坚见她不语,又添了一句,我们也就是过年过节打个电话。
你不会骗我吧?柳溪心里有些慌,那种熟稔的恐惧居然如一条小蛇一般悄悄地爬上后背。
为什么要骗你?你想得太多了。田坚把话题岔开,我明天晚上不回来吃饭。
噢?柳溪抬头。
是一个公司招聘会,有免费的披萨,田坚马上补上一句,不如你也去,咱们省了做晚饭了。
嗯,柳溪不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柳溪去了统计系的会议室——田坚到美国不久就转学了统计。她看到会议室前台一家公司的HR的人在介绍这家公司,底下坐了不少人。柳溪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她的目光穿过好几排人群,看到了田坚的侧影,他听得很认真。她注意看了一下他左右的人,左边一个金发的女人,右边一个男人,她放了心,悄悄地又溜了出来。加州的夜色温柔如水。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看到母亲拉着六岁的她上了公交车,是那种有轨电车,有两根小辫子的车子。 车子晃晃悠悠地缓缓前行,透过车窗玻璃,她看到她小小的脸和母亲的侧影。母亲拉着脸,一语不发。她们下了车,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看到了一栋房子,两层楼的小洋房,四周都是沉寂,唯有那一栋房子亮着,她心里有些怕,站在那不肯动,母亲扯了她的衣袖,走啊。她只得跟着母亲进了那栋洋房。她想到这,心里叹了口气。
2
过了夏天田坚开始上班了,公司也在尔湾,是一家制药公司,需要统计方面的人。公司离他们的公寓不算远,十多分钟的路途。那天田坚加班,回来就是九点多了。
这么晚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柳溪怪他。
一忙就忘了嘛。田坚躺在沙发上,累死我了,还有饭吃吗?
都说过好几次了,加班就要打个电话,这么小的事有那么难吗?柳溪还在生气。
我都饿扁了,你还在嘀咕什么电话不电话。田坚口气里有些不忿。
柳溪不作声,坐在那不动,铁青着脸。
田坚见她不动,只得自己起身去厨房弄吃的,锅碗瓢盆弄得动静很大。柳溪只当没听见,脸上还是没有好脸色。
田坚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张更铁青灰黑的脸,在他幼时住过的土坯房里,房子里面是夯实的黑土泥地,地上散落着一串锅碗瓢盆。他心里有些难受。
日子飞速滑过。很快柳溪也毕业工作了,两个人白天不在一起,见面少了,矛盾却不见少。这几年来,两个人吵架多了起来。柳溪常想,谈恋爱那阵为什么就没怎么吵?再一想,两个人约会的时间也就是一年,也没住在一起,又正是热恋期,都是巴着心肺对对方好。后来田坚就出国了,两个人隔着太平洋,隔着无边无涯的水,矛盾哪还有滋长的土壤?
到了美国,住在一起,两个人的喜好和需求都不一样,各种睚眦,各种矛盾就接踵而来了,想来也都在理,说起来也都是小事,可是小事攒多了就像是房子里粉尘数量增加,不打个喷嚏不足以平民愤。尤其田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经常就是吵到后面就闭嘴不言。柳溪尤其恨这个。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矛盾这么快就降临了,他们原来是空白着脑子走进婚姻,没有期待很高,甚至都没有期待,可是,还是被婚姻的这番嘴脸弄了个满头包。
柳溪头一次动心买房子是在陪陈冉芳看了一次房子之后。陈冉芳是她中学同学,陪读嫁了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工程师。工程师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过早地谢了顶。他们刚从北卡搬到加州,住在公司给租的临时公寓,很快两个月期限就要到了,着急买房子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