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中于夫子

作者: 黄德海

一个作品成为经典之后,随之而至的光环会慢慢弥缝创造物本有的针脚,让我们忘掉其初生时灰扑扑的模样,只记得光环围绕中宛如琥珀的完美织体。那个写出了伟大作品的人,也逐渐在传言中脱离了在世的辛劳,只剩下了跟不朽媲美的从容自若。然而,忘记了经典必然的世间属性,会同时忘掉其生长所需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忘掉任何经典和写作者都无法离开的具体世界,忘掉那耀眼的光芒可能是从近乎密不透风的阴影里透射出来的。大概需要记住,文化天空中的繁星点点,正因为很多时候,背景是无边的暗夜。同样,一个人无论怎样聪明绝伦,都不可能完全生而知之,大体仍需要从识字、学书这些最基础的教育开始,经历如《学记》所谓的离经辨志、敬业乐群、博习亲师、论学取友等过程,甚至在某些时刻也需要“夏楚二物,收其威也”。天才或许可以适当缩短这一过程,却很难绝不经过就躐等而进。

与之相关的问题是,后世很容易把读经典这件事高推圣境,忘记了高明的读书人也是世间的辛劳者。比如,我们往往会觉得,书香世家的子弟就该以读书为天职,出入经典而心怀天下,忘记了这四个字背后有时近乎残酷的生存竞争。金克木上辈至少四代书香,他却坚称,这并不高人一等,家里只是靠啃字纸为生的,其中有种种难为人道的艰辛。在《私塾》一文中,他提到书香背后与生存相关的情形:“从前中国的读书人叫作书生。以书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饭。这一行可以升官发财,但绝大多数是穷愁潦倒或者依靠官僚及财主吃饭的。无数的诗文书籍出自他们的手下。书也由他们而生。这一行怎么代代传授的?这也像其他手工业艺人一样,是口口相传成为习惯的……照我所知道的说,旧传统就是训练入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汉字、诗文、书本吃饭,同商店学徒要靠打算盘记账吃饭一样。‘书香门第’的娃娃无法不承继父业。就是想改行,别的行也不肯收。同样,别的行要入这一行也不容易。”

金克木说的,还是后世的情形。秦汉时期,不但转行困难,有些职守,比如“史”,甚至不得不遵命世袭。李学勤《试说张家山简〈史律〉》曾谈到这问题:“云梦睡虎地竹简《秦律》的《内杂史》有一条称:非史子殹(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即规定只有史的儿子才能到专门培养史的‘学室’去学习。”黄留珠《“史子”“学室”与“喜揄史”》,则给出了世袭的原因:“盖三代时,一切文字工作皆由史官包办,一切官书典志也都出自史官之手;从广义上说,大凡卜筮、天文、历法、地理、医术等等,几乎全属史官的业务范围。这样,‘史’便成了从事文字工作官员的统称。迨秦汉时,‘史’虽然已不再享有《尚书·酒诰》所记载的被国王称‘友’的崇高地位,但由于‘史’之所职全是起文书草一类机要性工作,因此,‘史’不仅‘父子畴官,世世相传’,而且‘史子’从小要受读写文字的教育,以便更好地继承‘史’的职务。”总其实质,即“史”因所职之重要,必须世代相传。

富谷至《文书行政的汉帝国》也涉及了这一问题,不过对世袭的必要性存疑:“太史的职责在于记录国家大事和自然现象,考虑到记录的连续性和记载方法的一贯性,这一职务的父子相传有其合理的一面。或者说,在识字教育尚未普及、学校制度还未确立的情况下,父传子习的家学教育才是最现实的。此外,从另一方面理解,国家典礼、祭祀和天象的记录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只有特定的血缘家族才能代代接受这个任务。然而,就负责下层行政文书的书记官而言,账簿、名籍的书写果真也必须在世袭制之下进行吗?”这疑问后面还会提到,暂且不议。需要考虑的倒是,“史”从小是怎么学习的?这一情况文献有记载,但过去没有官方文件背书,多是根据记载的推断和猜测。1983年,湖北江陵张家山247号汉墓发现竹简《二年律令》(行于吕后二年前后),其中就有一部《史律》,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初级史官的学习和选拔方式——

史、卜子年十七岁学。史、卜、祝学童学三岁,学佴将诣大史、大卜、大祝,郡史学童诣其守,皆会八月朔日试之。[试]史学童以十五篇,能风(讽)书五千字以上,乃得为史。有(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其八(体)课大史,大史诵课,取(最)一人以为其县令史;殿者勿以为史。三岁壹并课,取(最)一人以为尚书卒史。

照李学勤的理解,简文的意思大体如下(摘引,不用省略号):“《史律》讲的学习者是‘史、卜’子,即有史、卜专职的人的儿子。‘年十七学’,意思是年满十七可以入学,接受专业培养,从下文‘学三岁’看,学习期一共三年。史、卜、祝三种学童于结束培养以后,由‘学佴’率领,分别送往大史、大卜、大祝处。按‘佴’训为贰、次,‘学佴’大约是学室里辅导学习的人员。至于各郡,只有史学童,则送往郡守处。两者均在八月初一日进行课试,这是因为汉初和秦一样,以十月为岁首,八月初课试便于在当年内上报。其课试分先后两项,先试以‘十五篇’,再试‘八体’。‘十五篇’者就是小学书《史籀篇》。‘八体’即《说文·叙》的秦书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关于史学童试后的任用,简文所言非常明白。学童能讽书《史籀篇》达到标准,即取得为史资格,再试以八体,选最优秀一人为尚书卒史。”

相似的内容,传世经典也有记述。《汉书·艺文志》小学类:“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又《说文解字·叙》:“尉律:学童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两段引述与简文有同有异,讽诵的字数也不一致,但主要部分可以相通。文中的“书或不正,辄举劾”,应该可以部分回答富谷至的疑问——账簿、名籍之类的行政文书,因为需要下发和登记,一旦有误,会影响到具体人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后果,因此用举劾来规避。世袭可以让史童从小接受训练,很大程度上避免各种可能的错误。不过,随着汉代文书行政的大规模发展,富谷至推测,“被称为‘某史’和‘某令史’的下级文书官吏在各个机关部门中的人数已攀升至相当规模……不可能都是世袭就职的”。李学勤也通过比较指出,传世经典“只说‘学童’,不再限制其先世出身,可知这种限制在那时业已解除”。

汉代儿童就学,早者六岁,晚者八岁,史学童十七岁开始学习,应该是基础教育之后的职业教育。照富谷至的说法,汉代识字教科书分为两类,一类是“吏员以撰制行政文书为目的使用的文字学习书”,另一类是“初学者以学习文字或获得教养为目的使用的教科书”。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以学习文字或获得教养为目的。汉代史学童必修《史籀篇》,是为了熟悉相对于隶书而言的“古文”,以便任职时能识读过往的文字记录。他们另需学习的《急就篇》和《苍颉篇》,也不是为了获得文化教养,因为两者“由文书行政中使用的制度用语构成,习得这些词汇,就能撰写行政文书”。我们现在看到汉简上充满浓厚文化气息的文字和书法,很多属于当年等因奉此的官方文件,是“史”为维持生计反复训练出来的技能,只因久历岁月而有了斑斓的色彩。

《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这段文字通常作为项羽志大才疏的明证,说不上错,但“学书”“学剑”的具体意思,大概要到劳榦《史记项羽本纪中“学书”和“学剑”的解释》才得以明确。照劳文的意思,项羽开始的“学书”“学剑”,不过是为了备为文武吏。“汉代的文书中,确实可以看到具有人名的占绝大部分”,所以项羽才会讽刺性地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而武吏的职务,在于逐捕盗贼或其他有关罪犯的追逐”,所以是“一人敌”。跟项羽文武两种吏职都没做过不同,刘邦任的亭长是武吏的一种,“这不能说两人的抱负有任何根本上的差异,而是两个人的家境是完全不同的。汉高帝只是出身于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家,做了吏就可以在乡下有了相当的地位,项羽出身于楚国贵族,当然不在乎。这就可能是项羽连学不成的一个原因”。让人好奇的是,后来做了中央史官的司马迁,是否也受过史学童的职业教育呢?

在秦“以吏为师”的大背景下,除了跟项羽类似的旧贵族或新权贵,学书做吏可不是文字风雅,而是关涉生存的基本技能,所用的教材也就不能太抽象玄远,必然与社会需求密切相关。《急就篇》起首:“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总共罗列了一百三十六个姓名,“并非实有其人,只是把常见的姓和名,都举出来,以备将来的应用”。《胡平生简牍文物论稿》根据出土的残简,推测“《苍颉篇》与《急就篇》一样,可能有一个‘书人名姓’的内容。准确地说,应当是《急就篇》仿效了《苍颉篇》罗列名姓的编辑方式”。如此一来,张金光《秦制研究》中的结论,就非常可能是当时的实情:“秦之《仓颉》《博学》《爰历》,汉之《急就篇》,皆为当时学吏者识字、学书、识名物所使用的课本,并非一般的启蒙教材。”不止如此,上节引文中的“[试]史学童以十五篇”,臧知非《〈史律〉新证》就认为这“十五篇”并非《史籀篇》,而是包含法律文书在内的薄书之类。

除此之外,引文未及的“[卜学童]能风(讽)史书三千字”,其中的“史书”,因在多种文献中出现过,所涉语境不同,有解为隶书者,有解为文书者,上引臧文即认为是称为薄书的公文。或许,“史书”究竟是书体还是公文,原不必强求一律,放进历时性的河流之中,很多问题说不定可以迎刃而解。吕思勉《中国文字变迁考》即云:“书法之成为艺事,实自东汉以还。西汉称人善史书,无专指书法者。”也就是说,西汉时史书指文法或法律文书,东汉则多指书体或书法。此外,像富谷至,则提出了一个可能让二者合一的说法:“书记官使用的书体、书法称为‘史书’。书记的书体与行政文书十分匹配,换言之,是一种行政公文式的书法。它强调应当强调的文字,使行政文书带上一种威严、威信的色彩。……长于此道者被称为‘善史书’,他们擅长行政文书的书写,可以增加行政文书的公信力和说服力。”

学会了公文写作的人,既不是官,也不是僚,而是基层的吏,地位并不怎么高。不过,那些吏写下来的公文,在汉代,甚至可以说在任何时代,都非常重要,因为文书里有着天下的地理、政治和财政状况。《史记·萧相国世家》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金克木《秦汉历史数学》,提到过萧何这一举动的深意:“刘邦不取秦宫财富,萧何却取了秦的最大的财富,统治天下的依据,全部图籍、档案,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怎么能有这样的见识?因为他是县吏,是行政基层组织中的一员,留意并熟悉行政运作,知道文献是工作的保留依据,他又能看得懂,所以一举就得其要领。刘邦本是亭长,是行政基层组织的细胞,所以也明白这一套。”拿上面项羽看不上的学书、学剑来比方,正是文吏萧何学成了书,武吏刘邦学成了剑,两者合一而拥有了秦的天下。

有个问题大概不能不讲,即这种公文性质的文字材料,并非我们习惯认为的书籍,写这公文的人,也不是后世所谓的读书人。金克木《古“读书无用论”》指出,萧何所收的“这类‘图籍’好像不算正式的书,只是档案。萧何也不是读书人。靠读书吃饭的儒生、文士,除了当‘文学侍从之臣’以外,只有‘设帐’收几个孩子教识字”。说白了,这类图籍的主要目的并非让阅读者获得教养。又因为这类文书跟现实关系密切,不得不锻造出缜密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政治后果。与此同时,缜密的锻造也会让律法在执行中变得深刻(严峻苛刻),甚至出现欺上瞒下的刀笔吏,《汉书·禹贡传》所谓,“择便巧吏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如此实用性可能造成的隐性后果,是文字庄严性和经典权威性的降格,圣贤们在言辞中建立城邦的努力,一步步让位给娴于算计的实用性,对决策者长期而严格的德性要求,也就变成了短时期内利益的衡量。长此以往,共同体的品性必然会降低。

说得有些远了,那就回到前面提到的问题,司马迁有没有经过上述的职业训练?他入仕的过程是怎样的呢?只是,要从司马迁的记述来推测这个过程,差不多只能推测个寂寞。跟涉及自己生平的大部分事情一样,入仕的问题,他也只在《报任安书》中简略地提到一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