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房子的人
作者: 周婉京
一根立柱,无光。两根立柱之间,有光。希腊建筑是一个无光、有光、无光、有光……不断交替的过程。造一根从墙上倾侧而出的柱子,让它谱出无光、有光、无光、有光的变奏:这是艺术家的奇迹。
——路易斯·康
第一章 入口
一
到了二月中旬,于晓丹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一次跟前几次不同,她把寻人启事贴满了整个高家园社区。她刚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后是她的前夫张铎把她接了出来。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了,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琦琦找到了吗?”
不过就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前夫已经“move on”了,跟他们都认识的一个女孩好上了。那个女孩一直都挺喜欢晓丹的前夫,一直说要给他在将台路开一个日出卖咖啡、日落卖酒的餐吧,就开在他们原先那个房子的楼下。
派出所的民警打电话给张铎,张铎接了。如果是于晓丹来打这通电话,张铎肯定是不会接的。张铎把海润的公寓卖了之后,转给于晓丹的钱全被她用掉了。于晓丹三年来一直不停地搬家,房租基本都是张铎掏的。于晓丹后来又向他要过几次钱,他也都如数给了。他把晓丹送上高家园小区的时候,跟晓丹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她。
于晓丹开了门。
漆黑的客厅里有一个立柱。他们从客厅走进厨房,张铎走在前面,帮于晓丹拿着行李。穿过厨房,他们见到一个关着门的洗手间。张铎问她是想住左边这个屋,还是右边这个屋。他顺手打开灯。右边的屋里堆着各种电子音箱,左边的屋里放了一个床垫。没有床,张铎跟于晓丹说,只能先凑合一下了。他随手推开两个屋中间的门。洗手间里一只飞蛾冲了出来,于晓丹吓了一跳。
那个能住人的房间里,一张没有床单的床垫靠墙摆放着,旁边是个床头柜和灯。距离床边半米以外的地方有个阳台,能看到对面邻居家阳台上在晾被单。张铎把于晓丹的行李,一个瘪瘪的网球挎包放到床上,走到窗前。于晓丹说,她想看月亮。张铎又转到右手边的那间房,他说这边能稍微看到一点。果然,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然而于晓丹的眼睛始终没落在月亮上,她注视着对面海润公寓里亮灯的那些人家。
张铎说,“我会帮你安顿好的。明早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今晚你先盖着我的衣服睡。”
于晓丹能做的就是点点头。然后她说,“你把衣服给我,回去不怕被女朋友骂?”
“她知道我今天来找你。”
“她还好吗?”
“还行吧。她让我问你好。”
“她不会问我好的。你用不着敷衍我。”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
“哦。”
“睡前记得关窗户。”
张铎走出这个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他关上门前,于晓丹还站在阳台上眺望。
等他关上门后,于晓丹迅速地推开所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从卧室床上的行李袋中翻出一个三脚架和高倍望远镜。她架好机身之后,开始测试相机直拍的倍率。5倍,6倍,7倍,8倍,10倍,12倍,15倍。快门连着闪烁七下,最后她决定用12倍。这样她能把对面海润公寓楼上的人,他的一举一动拍得清清楚楚。她盯着拍出来的照片看了看,突然笑了。
她关上观鸟镜,脱了衣服,关了灯。她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窗外,隔在高家园与海润之间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将台路,等到路上的行人一个都没有了,她上了床。
于晓丹经常给儿子琦琦念诗,一些廖世奇喜欢的诗,儿子却总是枕着她的手睡着了。她念诗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在每一首诗之后她都会加上几句点评,这些都曾是廖世奇对她说的话。平常的人,遇到读不大懂的东西时就会绕道走,于晓丹却是那种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的人。她总是在学习。因是他的所爱,她就一直想要学。
她以前也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听不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接着大声往下念,他说,只有大声朗读,那些句子才能流过身体。他最喜欢的一首诗叫做《死亡临近》,很短,所以他会反复地念,每一段刚好都是“哦”在起头。偶尔,他的一个“哦”字迟迟不出,她梦乡里远处浑厚的声音就这样被突然切断。
“在香烟熏黄的衾枕上……”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眼睛,书脊大概就距她两厘米,甚至更近。她出神地眨动着眼睑,好像这本书连同这个读书的男人,都是她梦里的一部分。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继续念了下去,“……恋人瘦削的肢体今夜分离。”
于晓丹盯着望远镜里的画面,目不转睛地看。
对面公寓里的灯亮了起来,她看到廖世奇带着一个女人躺倒在她为他挑选的灰色水洗亚麻床单上。他们翻了个身,肩并着肩趴卧在一处。他们在镜头里显得十分享受。廖世奇给女孩看了自己最新的设计图纸,他从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够了一支笔出来,用曾经也考过于晓丹的一道题来测试这个女孩。从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正在向这女孩提问。他问她,能不能画出一张展示光的图?这女孩从床上跳了起来,最先做的是从这间屋子逃了出去。
于晓丹把倍数又调大了些,更聚焦了。
通过人物面部表情的变化,她能读出他们在说的话。她看到这女孩对着廖世奇说,她本能的反应就是要逃到某个地方去,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做不到。接着,廖世奇拦住了她,示范给她看,究竟怎么才能画出光。他的方法比她想象的要简单,他只是用一根黑色墨水笔在纸上随意画着。被墨水涂鸦过的地方就是没有光的地方,就是那些一块块的黑色;剩下的部分,就是光经过的地方。
白纸本身就是光。
很快,廖世奇的屋里黑了下来。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彼此了。他们共同经过的那些山陵、溪流,他们一起呼吸过的空气,都已经认不出他们曾经为彼此发光的样子。只要是物质体就会被光照到。物质体将会投下阴影,可这阴影依然属于光。
光是所有存在物的来源。当这个世界仍处在混沌状态时,没有任何形状和方向。混沌充满了表现之欲,是一种喜悦和美好的凝结。欲望是它的外壳,为了让它被看见。
二
2010年夏天,于晓丹从建筑工程学院毕业之后,好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做。她学建筑,这个决定是在她父母离婚的时候就作了的。她以为学了建筑,至少可以在家的内部造一个房子。为家,为她自己,造一个边界。
到了2012年冬天,她跟着未婚夫张铎来到纽约,没有带任何梦想。她简单地憧憬了一下他们的婚姻生活,但也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等他们钱用得差不多了,张铎说他要放弃在哥大管理学的硕士学位,不得已去中国城打工了。他对着一张粤菜馆的名片没日没夜地叹气,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瘦了。
在他们二人平分了家里最后一片面包的某个早晨,于晓丹告诉张铎,她要去替他打工。哥大附近一家墨西哥人开的咖啡店正在招短工。她没告诉他,他们后来的生活费都是她孤身徒手挣来的。那年纽约冬天的温度在零下十八度,地上积雪有半米厚,她扫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
新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有人一脚没踩稳,撞到了于晓丹身上,摔了个跟头。那人胳膊肘下面的黑色作业夹掉了出来,白底蓝线的图纸滚在雪地上,足足有两米长。于晓丹帮他捡起这团纸的时候,除了跟这个蓄长了头发、看上去有些邋遢的男人对视了一眼,她还瞥到了图纸背面角落里的落款,小楷,斜体,歪歪扭扭的一个——“廖”。
这人应该是个建筑师。于晓丹把自己雪天在咖啡店外的偶遇经历转述给了张铎。张铎随即问了她几个关于那张图纸的问题。于晓丹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她所看到的,她尽量让她所看到的那些曲线在她的脑中以三维立体的形式呈现,她最终停在了“光”这里。她记得自己把这套图纸反复看了几遍,发现整个车站没用一处人造光。张铎笑了,他说纽约市政府怎么可能让这种方案通过?这也太不实用了。如果这位廖先生的创作真的中标,那么意味着中央车站只能依靠白天的自然光,在夜幕降临后就什么也做不了。
说不上为什么,于晓丹一直记得这位廖先生。
那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每一次她都会想起那个揣着图纸匆匆而过的男人。记忆这件事很奇怪,想起一个人,想起的总又不只是那个人。
等到这位廖先生真的来到于晓丹在110街的公寓,没有谁比于晓丹更惊讶了。她帮他开了门,他说自己是高张铎三届的学长,也是哥大建筑系的硕士。他一进屋就把厚外套交到张铎手里,拿着自己带来的两瓶平价餐酒直奔厨房。于晓丹悄悄跟了进去。他们笑着对视了一眼,她接过他的酒,一手一瓶。他从她手中抢了回来,他说,不能让女主人来煮酒。
母语是广东话,廖世奇发不清楚“煮”和“酒”这两个字的音。说这话时,他脸红了。他说他叫廖世奇。于晓丹那晚说了很多话。她把他的名字反复默念了许多遍,念顺之后,她才跟他谈起自己对建筑的看法。这些话她从没有跟张铎说过。
他们聊到了中央车站的那个项目。廖世奇帮她拿着她的那杯热红酒,于晓丹的脸上微红,她有一点醉了。
“我不喜欢现在的纽约,被现代建筑环绕的四四方方的格子间。我想要生活的城市应该是个自然形成的聚落,不是现在这样……”
她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他顺着卧室的窗户钻了出去,爬上既陡峭又有些颤颤巍巍的楼梯。
他们靠在楼梯上俯瞰下面的城市。一些墨西哥人喝醉了,还在街道上搂搂抱抱,又叫又嚷。
“我更喜欢六七十年代的纽约。”
“为什么?”
“我其实想问你为什么不喜欢现在的纽约。”
“你说吧,我听。那什么……我喝多了,脑子不灵光。”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
“在六十年代,我可以跟我崇拜的人一起共事。”
“但你要是生在六十年代,就不会认识我了。”
他们说着越过墨西哥人和路边的雪人,一直往西走,往哈德逊河的方向走。
两个人穿街而行,避开了那些喧嚷到似有人喊马嘶的大路,选了一条少有人出没的小巷来走。
巷子的尽头,能看见河。巷子的两头开着几间生意惨淡的小店,杂货铺,烟草店,脚踏车修理铺,热狗店。
路走到一半,他们就后悔了。馊水汤汁,尿味汗味,还有不知哪里蹿出的一两只老鼠,吱吱喳喳。
于晓丹不敢东张西望,这城市的角落里常有她不想看见的东西,有时是粪便,有时是死老鼠,有时甚至还有一些变态。廖世奇说,那样的咸湿佬,他刚来纽约那两年也经常遇到。
那条小巷比想象中的要长。他们一直走,走了十米开外,便听到一阵怪声。两个人都回头看,垃圾桶上落满了雪,没有人。
他们俩站在巷子里,无头无脑地讲起了英文,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要给彼此壮胆似的,故意讲得很大声。
“你为什么要来纽约?”
“我?我是跟着张铎来的!”
于晓丹怕她的话被这遍地的白雪稀释了,特意升了一个调说话。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上了她的感叹。
“你怎么没来上我的课?你没跟他一起读研?”
“我没有,我可能不需要吧!”微微尴尬,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我觉得纽约可能也不需要我吧。”
那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等他们回到家,于晓丹的手里牢牢握着一个东西。那是廖世奇在巷子里,塞给她的护身符:一颗牙齿。他说这是廖世伟的牙,这个人一生就长了这么一颗牙。护身符,再走夜路的时候带上它,辟邪。
他信这个。
可于晓丹总是半信半疑的。她心想,这兴许是廖世奇上山打野猪时,从猪身上发现的。
毕竟掌中的牙齿太小,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的。
后来,她还问过,“廖世伟是谁?”
廖世奇答说,“我细佬,就是我弟弟。”
于晓丹发现眼前的人好像没意见,这颗牙是谁的都好。他只是有几分落寞。那画面让于晓丹感受到一种猝不及防的悲伤。
那晚,他们没有接吻。
三
廖世奇告诉于晓丹,自己就住在三条街之外的另一栋简易公寓楼里。他刚来的时候,周围的墨西哥人全在讲西班牙语。他想家,整夜睡不着。但他从来不抱怨,甚至还开玩笑说干脆就不睡了。廖世奇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趴在地板上整夜画图。过了凌晨,于晓丹在沙发上睡着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她赶着回她和张铎的家,却看见廖世奇正坐在他家厨房餐桌旁喝着牛奶吃着三明治。他看上去精神紊乱了,好像几天都没睡觉。实际上,他确实没怎么睡,他们连着聊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