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母三迁
作者: 南桥来美国二十多年,别人攒下万贯家财,成立公司并上市,评上终身教授,或是回国,成为学科栋梁。我呢?屈指一算,家里养猫之多,北美华人中当属首屈一指,堪称猫王。猫出走、回归、领养、送回,具体数量常在变化。
我女儿上初中时,一个老师家里老猫生了小猫若干,她盯准中学生对小动物毫无防御的人性特点,带到学校门口,结果我女儿领了一只。这猫擅长爬树,我取名为赛蜘蛛,英文Purr Buck,纪念著名作家赛珍珠。小孩取名Kitty Kat。最后谁也拗不过谁,只好一猫两名,各自表述。赛蜘蛛在家里从小养大,少时身材瘦小,我装在口袋里与之散步;长大后,该猫就常常和我一起散步。我,小狗,小猫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时候还跟着前来报复的一群反舌鸟,演员阵容庞大,为社区一景。
我们总是散步到街道末端的小公园然后折返。小公园那时一无所有,只有两只凳子,上面染满“五行缺猫”所致的鸟粪痕迹。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折返。赛蜘蛛一路跟随。回去的路上它更为贪玩,一会儿跑进别人家的灌木,一会儿跳上邮箱,一会儿爬上橡树,一会儿躲在电线柱子后面,狗走过来的时候突然跳出。有时候它还跳进高速公路侧边的涵洞。我从涵洞那头看去,只见两只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悬浮着,向我漂移过来。它自导自演了很多节目,经常给自己加戏。照料小动物的所有辛苦,在它们的嬉戏带来的欢乐面前,都会忘记得烟消云散。真不知是我们领养动物,还是动物搭救我们。
赛蜘蛛是我们家所有人唯一的共同爱好。它是一公猫,聪明而敏感。它和家里小狗关系良好。有一阵子,厨房中间的台子上放有糖果,总看到狗叼到楼上。小狗爬不上这么高,怎么弄到糖果的?有天晚上,我尾随观察,看到赛蜘蛛到了厨房,跳到台子上,看到狗跑过来,就踢出一颗糖果到地上,狗赶紧咬起来,咚咚咚跑到楼上去,坐在地上开始啃糖纸。猫狗团队合作,取食糖果。狗把糖叼上去之后,也只是舔上几口,就丢那里不管了。
疫情期间,儿子和所有人一样,遵照要求隔离在家,对疫情严防死守。百般无聊之下,他找到借口,跑到朋友山姆家玩耍。山姆家那条街还有其他几个小伙伴,约了一起,从各自家庭胜利大逃亡,尽量保持着安全距离,沿着附近的雪松溪玩耍。雪松溪从南到北穿越城市,两端是两个大湖,一个是魅影湖,一个是莱特尔湖。市政府一直想拓宽河道,沿河开发,形成圣安东尼奥那种沿河的商业群落和错落景致。终归是资金不足,缺乏支持,开发落到了“大山临盆,生个耗子”的田地。无非是在溪两边插了几块牌子,以显大功告成,足以散步。小道连水泥路都没铺一条。土生小道只是芳草萋萋,蚊虫出没,野物横行,也就几个少年常来光顾。间或有高中毕业班的学生穿着盛装,喷上几层的灭蚊药,在芳草和杂树前拍摄毕业照。河道两侧有花生树,群莺乱飞,也多有野猫。一只野猫见几个小伙子过来,一路尾随。我儿子一直是动物爱好者,见猫可怜,给带了回家,取名Chewy, 我叫它秋夜。
秋夜成立了新的帮派。秋夜进门之后,独狼帮的赛蜘蛛十分受伤,开始出门。周围的很多邻居家它都去过。据邻居们反映,它会跳进他们的院子,躺在烧烤炉罩上,户外温泉浴缸上,布垫的摇椅上,怡然自得,不把自己当外人。这种睦邻友好的姿态,为它争取了很多新的主人。人们甚至给它取了新名字。赛蜘蛛成了街道的“共享单猫”。我每次出门,它看到我牵狗出来,仍会欢乐地从某个灌木丛下跑出来,沿着路牙子一溜小跑着跟随。
不久,我在家开一个远程会议的时候,秋夜在楼上的床下生产,生了六只小猫。猫的羊水破掉,地毯上散发异味,还留有血迹。我花了好多时间清洗,都无济于事。日后屋子卖掉,人们看到这隐隐约约的血迹,兴许还会怀疑前任屋主干过什么勾当。我上网发帖问如何去除血迹。同事七嘴八舌,最终我用有人推荐的双氧水喷洒,略微起了些作用。奇怪,这些朋友是怎么知道如何去除血迹的?霍拉旭,这天地之间有多少事,是你的哲学不能解释的呢?
秋夜帮猫丁兴旺,一下子变成了七个成员。原来,秋夜来我家时已经身怀六甲,预知自己要生产,所以跟着几个少年,形成了被领养的格局。我看它的大肚子,还一直以为是它作为野猫,有一顿没一顿,很能吃呢。对于大腹便便究竟是发胖还是怀孕,我向来没有好的判断。我曾经在公交上给一个貌似孕妇的人让座,被怒冲冲白过一眼。那还是姑娘宅心仁厚,不给我一耳光就谢天谢地了。
秋夜生产小猫之后,赛蜘蛛有时候还回来,看到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猫,地盘彻底被侵占,非常生气,我怎么挽留都没有用,它终是放弃优厚待遇,毅然出走了。有时候我把它关家里不让出去,它能一声不响地在壁橱里待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秋夜是野猫,对人很害怕,我在附近一抬脚,它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过去常挨踢。不过对于公猫赛蜘蛛,它则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敢,以至于公猫倒是像孙子似的,躲得多,迎战少。
两个帮派的明暗较量,往往以赛蜘蛛的出走告终。赛蜘蛛偶尔回来看看,看我有无严打,清除了坏猫帮派,然后又悻悻离开。
外面的世界并不精彩。赛蜘蛛在争夺新地盘的时候,跟社会上的猫打了架,回来,耳朵上鲜血淋漓。我用创可贴稍微包扎了一下,但是创可贴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以为猫之间的打架是寻常事,伤口自己会好。一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伤口愈发严重。于是我带它去兽医那里。
兽医戴了个N95的口罩,跟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牛仔在聊天。我看着他,跟他打招呼。他瞪着我,我一声不吭,那目光从我身上穿过,仿佛我是透明人。
我让他看猫的伤口。他摇头说浪费时间。我说你给缝几针也好。他说这猫他记得,脾气很坏,不让靠近,他无能为力。他扯开猫的伤口去看,下手很重,猫惨叫了一声。
“你让我怎么办?”他问。
我看他处理猫的方式,强压住怒气,看了看墙上贴的德州农工的兽医学位证书,忍着没说:我要知道怎么办,来找你干什么?听同样雇这位兽医的同事说,老兽医有点自闭症,外加兴趣更多是牛与马等大牲口,对小猫狗兴趣不大。那是在其位不谋其政,也颇为缺德。我忍着气,让他想点办法。他说要不我给它打针消炎针,再配点药。配的药物是药膏,针筒状,挤进去,会从另外一个创口出来。猫咬猫两个洞。
兽医态度恶劣,但收费全市最低。我们学校有兽医预科,常有学生说自己不适合和人打交道,所以想做兽医。问题是兽医也要和人打交道的,不然你看这位兽医,对顾客一向是有一搭没一搭,爱理不理,顾客不爽了,自然用脚投票。他只好打价格战,收费上不去。既然自己性格有障碍,或许让助手额外友好点会有帮助。无端对顾客态度粗鲁,是不负责的。我上网看过评价,骂这位兽医的人很多。
不过牛仔兽医水平尚可,打针之后,药膏我也没能搽上几回,赛蜘蛛伤口渐渐好了。
那一阵子,看赛蜘蛛进进出出,耳朵上血淋淋的,还被我有时候贴上创可贴,模样恐怖,秋夜帮的小猫见了都躲。秋夜怕人,但在赛蜘蛛面前,总是表现出十足的勇敢,常去追赛蜘蛛。
忽然有一天,我一看,小猫不在了。找了半天,发现小猫全在楼下卫生间的一个角落。猫妈看到黑社会老大一样的赛蜘蛛回来,估计是觉得自己即便追赶,也有失手之时,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它把小猫一只只从楼上叼到了楼下卫生间的角落,那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易守难攻。我只好拿个垫子在那里,让其暂时安置。然而卫生间空间狭小,小猫就在浴缸边上,水患难免,我最终还是给搬到了楼上。
赛蜘蛛回来,躺在楼上的床上,和趴在桌子上的秋夜对视,彼此喉咙里呼呼有声,然却并未跳向对方大战三百回合,而是到对视为止。但愿是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对于各自的地盘达成了某种共识,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边界。善哉!善哉!
好景不长,秋夜后来消失了。一消失就是三日,留下两只小猫。这两只猫一只表情忧郁,如同疫情绵延不绝的2020年,因此我称之为2020。后来发现其品种是俄罗斯蓝猫,我又将其改名为日瓦戈医生。另外一只猫爱好音乐,估计是秋夜怀孕时常听我儿子弹《拉罗大提琴协奏曲》。此猫出生后,儿子一弹琴,它就蹲在脚前倾听,为此我给它取名拉罗。还有四只小猫已经被人领走了。秋夜失踪后,日瓦戈医生和拉罗经常冲我叫唤,但我也无计可施。
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一只老猫,吃了老鼠药毒倒的老鼠,死了,留下四只小猫,我用各种方法去喂,但是小猫一只都没有活下来。按照传统,我将死去的小猫挂在一棵梧桐树上,树葬。葬猫后我还哭了鼻子,被周围人嘲笑。没曾想到,未来有一天,我会有这么多猫。只是眼下,老猫丢了,小猫虽已断奶,但母子分离,还是让人心痛。只是母猫不知去往何方,我也没法找到。
2020年12月21日那天,四百年一遇的土星木星合相,光亮无比,形成伯利恒之星。据说东方的智者和牧羊人就是根据这星的位置,找到了耶稣降生的地址。那一天夜晚我在外散步,回来之后上厕所,隐约听见了猫叫声。我以为是在外面,出去没有看到。不过我屋子里养了其他猫,它们如同一个糟糕研究中的混淆变量。我把拉罗和日瓦戈医生放进了车库,免得它们的叫声干扰我的倾听。至少我可以清楚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想象出了浴缸下的猫叫声。这种事情理应是发生在爱伦·坡小说里的。
回到洗手间,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意识到叫声确实是从墙壁里传来的。这猫不给弄出来,会跟都柏林基督大教堂管风琴里的猫和老鼠木乃伊一个下场。
我敲了敲墙,猫叫声继续,接着还听到猫爪抓浴缸下面的刮擦声。我请女儿过来一起听。她说也听到了。猫不知何故被卡在靠近浴缸后的墙壁内。我问女儿是否有人打开过阁楼?她说有,但没有人注意到那只猫。那猫应该是从阁楼里到了墙壁中间,以圣诞老人的方式下降,到了浴缸区域,在那里听到人声,并开始叫唤,引起我的注意。
浴缸挨近洗脸池。洗脸池下是一柜子,柜子和浴缸相连处有一小门,可惜锁住了。我没有钥匙,要求前任主人提供钥匙怕也困难。房屋出售多少年了,他们知道钥匙去向的概率几乎为零。
最终,我用螺丝刀将其撬开,那只失踪了三天的猫走了出来,毫不拖延地去吃东西喝水。然后,秋夜、拉罗、日瓦戈医生,尾巴高竖着,在房子里悠哉悠哉地游荡,如同三只史前的恐龙!
猫实在太多,我应付不了,曾想全部送出。猫有九命,猫妈妈秋夜至少已用了一条。如此活了下来,简直就是猫坚强,理应赢得继续被养的权利。这失而复得,发生在圣诞节前,如同浪子回头的故事。以后一年接一年,我会作为圣诞故事,讲给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去听。
猫妈为什么跑到阁楼呢?一种可能是好奇。好奇心杀死猫。更大的可能,是想找到新的地方,给余下的小猫安家。该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此后它一旦食物少了就开始叫唤,找人来喂,最终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秋夜帮养尊处优,过上了悠哉悠哉的日子。
最后一帮小猫,是饼干帮。饼干是一只玳瑁猫,颜色斑斓,黄中带黑,如同一块巧克力饼干,故被称之为饼干。饼干是突然出现在我的工具棚下面的,像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一样,突然出现,无父无母,可能是小区某个地方自己走来的,也可能是哪个促狭鬼丢进我家院子的。它生活在工具棚下,神出鬼没,我看到了就会喂点吃的,一走近它即躲开,藏回工具棚下。
几个月后,饼干长大了一些,工具棚下空间逼仄,饼干于是迁徙,从后院到了前院,住到灌木下。门前有棵冬青,常年修剪成了球状,中空,饼干在天然的空处安家落户。它还发现了街道对面有辆面包车,有时候会跑到车下面。
2021年2月,德州大雪灾,停电停水。我在户外放了个奥特曼储物椅,在一侧开了个进出的小门,里面放了毛毯。饼干却不用这自制的一室住宅,不过来。它选择了马路对面的车下。大雪在路上堆积,我用铁锹铲出了一条通道,引它过来,但它多半还是选择在车下,偶尔穿过雪地过来一下。那一周,很多户外的小猫被冻死,这猫靠藏在面包车的引擎翻盖之下,躲过了一劫。
4月16日那天,我接儿子从拉伯克打网球回来,听到灌木丛中有猫尖叫,一看,发现小饼干居然生了四只小猫,两黑两黄。两只黑猫如同饼干的克隆体,而黄猫不知种从何来。社区野猫很多,它们把小区变成了乐园。好在邻居多为老头老太,大部分不是养狗就是养猫,对它们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