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作者: (马来西亚)林雪虹如今长途巴士已经不停在老车站了。镇上有两座车站,一座临海,建的年代要久远些,所以人们称之为“老车站”;另一座车站要晚许多年才建成,涂了浅绿色的油漆,停放巴士的空间上方有一层楼,那儿开了几间商铺,卖衣服、玩具、零食及书报,即使不去搭车,附近的居民也会去那里购物或闲逛。自从有了新车站,所有的长途巴士公司都决定把巴士开到新车站载客,不再停留在老车站,老车站从此越来越荒凉,四处都是觅食的野狗和又黑又瘦的乌鸦。
巴士经过老车站,过了镇上唯一的桥,再穿过几条比较热闹的街道,最后一拐弯,便驶进了新车站。过桥的时候,丽娟叫醒沉睡中的胤文,指不远处的观鸟台给他看。
“哟,现在都有观鸟的地方了,上回我来时还没有呢。水真绿。”胤文睡眼惺忪地说。
墨绿色的海水映衬着乳白色的观鸟台,显得观鸟台格外的白。几个像是游客的男女正兴致勃勃地用从鱼贩那儿买来的小鱼喂鸟。海鸟和鹈鹕扑腾着翅膀,绕着观鸟台试探性地飞了几圈,才飞到栏杆上啄食小鱼,空中还有倨傲的老鹰在盘旋。游客纷纷拿出照相机或手机,倚在栏杆旁和鸟合影。
这个地方越来越像旅游景点了。从车窗望出去,不远处的美拉瓦蒂山上种满了色彩艳丽的花,不同颜色的花朵摆出了巨大的“Selamat Datang”(欢迎)的字样。灯塔依然屹立在山顶上,尽管年久失修,在日光的照耀下,它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雪白、耀眼。从前人们总是传说灯塔上有人,是镇政府雇佣来守护灯塔的男人,负责操控在夜间为海上的船照明引航的灯。灯塔人长年住在灯塔里,背部佝偻,沉默寡言。他不欢迎任何人来到他的领地,遇到擅自闯入的孩子,他会将他们一把举起,扔到汪洋大海里。那自然是大人们为了安全起见而编造的谎言,只是这谎言日日夜夜都在小镇上流传,当时家家户户都在传,营造出的氛围便越来越阴森、恐怖,丽娟小时候就很害怕。
巴士驶进车站,在响起最后噗嗤噗嗤的几声后,引擎终于停止了颤动和咆哮。丽娟和胤文一下车便看到志祥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这么厚的衣服。”志祥看了一眼丽娟挽在胳膊上的外套。
“北京还很冷。”丽娟说。也许是因为夜里在飞机上没睡好的缘故,她的反应有点迟缓。也许是因为阳光过于猛烈,她感到昏沉、烦躁。她太久没有曝晒在这样的太阳底下了。
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丽娟不在乌拉港生活。她已经离开许多年了,但她没有忘记这终年炙热得令人发昏的阳光。这样炎热的天气是难以忘却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感觉就像是整个人赤条条地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仿佛都凝结、静止了。即便偶尔有一缕微风吹来,那也是极其微弱的,就好似风也被太阳烘晒,瞬间便凝固或蒸发,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在那里所有人好像都喜欢用天气来比作对人的热情,想想还真是有点荒谬。这么可怕的天气。”丽娟每次向人介绍自己的小镇时总爱在最后加上这么一句,然后以浅浅的苦笑终止和它有关的任何话题。
汽车行驶在一条正在修补中的柏油马路上。正值中午,修路工人都去吃午饭了。马路中央立着印有“Awas”字样的艳黄色告示牌,牌子下杂乱地放着几顶草帽和一些工具。马路的一侧是一片广袤的油棕园,油亮、饱满的棕榈果掉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棕榈果混杂了泥土的浓烈气味;另一侧是一家崭新的乐购商场、加油站和一排双层商店。
“这里开麦当劳咯。刚开张那几天,爸爸妈妈经常来排队拿免费汉堡。”经过乐购时,志祥说。
丽娟早就听说这件事了。那时候麦当劳宣布要开在镇上,路旁挂了一条广告横幅,成了那一段时日的热议话题。那是乌拉港的第一家快餐店,是正儿八经的西餐厅,不像当地人经营的西餐厅,同时售卖西餐和马来餐,有的甚至还卖中餐。丽娟生平第一份牛扒就是在那样的餐厅里吃的。
“这里开McDonald's了,我们早上刚去拿汉堡包,配Kopi O(黑咖啡)很好吃。”电话中的母亲语调欢快,兴致很高。
丽娟对父亲热衷于吃快餐这件事感到有点惊讶,她还以为他早在多年前就对快餐心生厌恶了。他们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那年肯德基刚转型成自助点餐式餐厅,人们不再坐在餐桌上等侍应生来,而是自行排队点餐,餐厅一下子显得拥挤、混乱起来。父亲对这种改变嗤之以鼻,认为那是不尊重顾客,一气之下带着全家人到隔壁的中餐馆吃饭。餐桌上,丽娟一直悄悄用手背抹眼泪,既生气又觉得受了委屈。
后来父亲带丽娟进城参加诗歌朗诵比赛,丽娟获得了优秀奖,父亲心情不错,带她去麦当劳吃汉堡。她坐在餐桌上看着父亲端着一托盘的食物走过来。两人开始吃时才发现只有炸鸡翅和麦乐鸡块,没有鸡肉汉堡。原来是父亲不知道点餐时应该说明要的是汉堡,只对马来侍应生说了好几遍“ayam”(鸡肉)。
“要不要我帮你去讲点错了?”父亲不停地在托盘上翻找着。
“不用啦。炸鸡块也是可以的。”父亲不再翻找,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托盘。很快,他皱了皱眉,默默地吃了起来。
然而,令人难以接受的是,随着年龄的渐长,他吃麦当劳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每周一早晨的免费咖啡和薯饼,他几乎没有错过。起初他带着母亲一起去吃,后来母亲吃腻了,他便一个人去,还带一份报纸,在那儿坐一个上午。
“便宜都占尽了。”丽娟很鄙夷父亲的做法。
终于到家了。
门前的那几盆富贵花和香兰叶被挪到了一旁,好腾出空间摆放桌椅。工人已经搭好遮阳棚。大铁门一直敞开着,方便前来吊唁的人出入。客厅中央的灵堂上,父亲的照片悬挂在正中央。是那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因为是黑白照,所以看不出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只知道是长袖峇迪衬衫和喇叭裤。父亲站在公园的凉亭里,一只手扶着柱子,一只手叉在腰间。没有意气风发的神采,那只是一张年轻、漠然和瘦削的脸。丽娟记得那张照片一直放在卧室里的唱片机旁边。
父亲的卧室里,丽萍和丽慧正在替父亲擦洗身体和换寿衣。姑姑们和几个丽娟不太认得的邻居都来了。三姑进进出出,不是给水盆换水或取东西,便是站在一旁指导丽萍和丽慧。
“爸爸啊,你放心地去吧……”父亲的四肢有点僵硬。丽萍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他的胳膊,轻声细气地哄劝他。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丽娟经常梦见这个情景。同样是在乌拉港的房子里,父亲周围伫立着的也是一样的人,只是父亲的脸变得很年轻,跟遗照中的那张脸一样年轻。那张脸看起来格外素净,像是一张未经世事的少年郎的脸,如此干净,没有一丝岁月和苦难的痕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梦,而且还反反复复?
醒来后,丽娟对胤文说起这场梦。
“虽然这样说有点残酷,不过如果你爸走得早一点的话,你们的日子说不定会好过些。”胤文说。
丽娟没有说什么,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如果。如果生活果真那样,后来又会怎么样呢?
说到底他们姐弟四人的幼年还是相当快乐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搬到乌拉港,一家六口仍住在十几公里外的丫曳镇。那是一座比乌拉港小得多的小镇,甚至算不上是小镇,而只是一个乡村,闭塞、渺小,父亲年轻时的岁月大多是在那里度过的。可是,在那座小镇的生活,丽娟能记得的其实少得可怜。仿佛她的人生在搬到乌拉港以后才真正开始,少年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就像一阵极其微弱的晚风悄无声息地抚过湖面,而湖水深不见底,四周幽暗,薄弱的月光下,万物影影绰绰,忽隐忽现——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以前的混沌世界。
那么,新生活是以什么作为起点的呢?丽娟记得是一所房子。先是小得像是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模型屋,然后才是令人激动的真实的房子。
“以后再也不用为租金烦恼了。”母亲终于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我要有自己的房间。”丽娟兴奋得整晚睡不着。
“不啦,你还是跟丽萍、丽慧睡,阿祥一个人睡,还有一间房是给大伯的。”
大伯也会来。
那是自然的。祖父留下来的那笔遗产有一部分是属于大伯的。后来,当全家人再去销售中心看模型屋时,大伯也一起去了。
“大伯,这间房是你的。我们就睡在你隔壁。”丽娟指着模型屋里紧靠厨房的那间卧室说道。
“睡哪里都一样啦。”大伯抿着嘴,掩盖不住脸上的欣慰和满足感。
大伯比父亲没大多少,看起来却比父亲苍老许多,也许是因为长年在工厂上班的缘故,所以憔悴得很快。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加班,有时甚至要熬夜,从晚上十点钟开始,一直做到清晨六点钟。他在工厂待了至少有二十年了。他一直是那种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人,所以深受上级的认可和信任。
丽娟从来没有见过大伯母,丽慧也没有。丽萍见过她,但也没有什么印象了。那时候丽萍才四岁。母亲在一次闲聊时告诉她们大伯母在很久以前就带着未满两岁的儿子跟别的男人私奔了。大伯母是一个丰满、皮肤黝黑的女人,最早在茶餐厅当女侍者,后来向茶餐厅租了一个摊位,卖云吞面和叻沙。大伯母离开后,大伯便和丽娟一家越来越亲近,隔三差五便到他们家吃饭。
那时候他们住在丫曳镇租来的房子里。三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天花板上挂着各种书包的百货商店;二楼被隔成两个空间,前面是出租录像带的录像厅,后面是丽娟他们的家。丽娟的母亲在家里接针线活,帮人补衣服或为镇上的妇女缝制简单的衣服。她还从印刷厂接制作信封的零活,让孩子们在看电视时做。
三楼是房东章先生的家,那是一个神秘又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章先生和章太太不住在那里,只是偶尔会回来,为了收租或探访朋友。他们住在吉隆坡,丫曳镇是章先生的故乡,他在许多年前就离开那里了。
每一次章先生和章太太回来,母亲都会显得紧张兮兮的。当章先生和章太太穿过客厅时,母亲会叫孩子们压低声音说话,不要在屋里跑来跑去,还有关门时不要太用力。章先生和章太太光彩照人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明星,倨傲又光鲜亮丽。章先生个头很矮,左腿比右腿长一点,走起路来不太利索。他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铮亮的黑皮鞋,章太太则偏好色彩鲜艳的印花旗袍。她还喜欢把头发挽成一个高髻,这使她看起来比章先生高一点。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她那双高跟鞋。穿上高跟鞋后,站在章先生旁边的她更显得又高又壮了。
大伯和章先生一样,来做客时也是穿着铮亮的黑皮鞋穿行过客厅。星期天,他一定会来丽娟家吃饭,那天母亲做的一定是海南鸡饭,因为那是他最爱吃的。他吃饭时还喜欢喝黑狗啤,经常叫丽娟到对面的小铺买,有时候丽娟不想去,他便给她一块钱,哄她下楼。
祖父的死结束了大伯来家里做客的日子,因为大伯和丽娟一家住在一起了。他们的房子比从前的大了许多,也不会有房东和房东太太穿着鞋穿过他们的客厅了。那是他们的房子,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
此时此刻,这所房子笼罩在一片昏沉、阴郁的氛围之中。父亲的灵柩占据了客厅中央很大的一片空间,四周立着用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编制成的花圈和纸扎人。神龛已经被一块红布遮盖了。灵柩后面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照片前摆放着水果、糕点,以及燃烧着的白蜡烛和线香。不远处有一个搪瓷火盆,旁边堆着一摞银仔纸,丽萍和三姑正坐在那里折纸元宝。
丽娟走近前,端详起父亲的脸。父亲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萎缩了许多。入殓师替他化了妆,粉底打到下巴就没了,形成反差很大的两个色块。他的眉毛明显经过修饰,不再是那么苍白、稀疏,比平时更整齐,也更黑更浓密,但看起来很不真实。
丽娟留意到父亲的鼻孔有一些血迹,有的已凝结成血块,黏在斑白、针刺般的胡子茬上。即便化了妆,那张脸也还是显得无比衰颓,眉头深锁,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看着那张脸,丽娟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胸口开始发闷。
“去厨房喝点水吧,”丽萍说,“天气太热了。”
丽娟向厨房走去。一进厨房,她便看见母亲和丽慧坐在餐桌旁,面前堆放着几叠泛黄的小纸片。
“你们在做什么?”
“这些都是爸爸以前买的万字,”母亲拨弄着一叠纸,“这么多。”
丽娟看着那些纸片。她对它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过去它们曾被安放在父亲的抽屉里,每隔几天便被取出来,然后又被放回到原处。那是些粉红色或白色的小纸片,比掌心略小一些,放在手上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纸片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几排三位数或四位数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