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雨望月记

作者: (马来西亚)李天葆

王万城来我住所不过片刻,过后也就走了。

说的当然是忙——留下好几个袋子,满满的物资:半打罐装虫草鸡精、点滴式的蜂胶、盒装健康麦饼、双瓶综合维他命、特大玻璃樽补充骨胶原胶囊……压在底层有个信封,里面有钞票,一小叠。母亲笑道,他倒是有心。我颓然,淡淡地:他这一去,不会再来。

更久之前,学校同事打电话来,问的是工作跟进后续,还有办公室里桌子上的杂物,要丢,还是暂时替我收着。

记得是一个猫儿图的瓷杯,上有圆盖,留个空隙,搁进一根茶匙。抽屉里有参考书,几包三合一咖啡,还有红枣茶冲剂……我是老派到常喝蛇舌草葛根冲剂,坚持原味,不要那种加洋参的。

身外物随时可以扔出去——人亦可以被弃置在记忆底层了。

灵魂萎缩至一个点,被钉死在屋内一个个圈圈里。

脚患延伸到心里的房室空荡荡,荒芜蔓草,一片死寂。

人海里多少众生,浮上来、沉下去的,到底连个名字也不会被记得。时间停滞,如今还有旧时的插电时钟,秒针一个个字母走动,却似不属于这个世界。工作单位之后已经不联络,等同这个人辞职,回家养病了。厅堂里斜掠进来的黄昏太阳光,分外金黄而迷惘。

熟人探病,慰问几句,也便离去。他们回到轨道,有各自的重要事情。之前堆起的笑容,让人觉得陌生——空气里有着奇妙的变化,病者的身份确立了,探望者适时的态度、礼数,仿佛在悄然上演。我黯然偷换了一种住惯疗养院的心思,盼望着有人来,不管是谁。

母亲轻声细语:……那也没办法,人都走到这个地步,要看开一些。

人只要生病到一个阶段,也就不是社会人了。

多好的朋友也会渐行渐远。你就怎么还没好呢?赶快振作起来——同情心随之也慢慢被消磨殆尽。

多年前我听过一首闽南歌《乞食调》:

好心啊,阿婶啊,来助赞咧,助赞着阮啊,袂讨趁的人喔。街头巷尾啊,哩嘟四界踅,求着一碗冷泔糜,被人看轻啊,嘛无问题,啊无问题。

歌者手持竹杖,扮着沿街乞讨,求一碗冷粥果腹——即使给人看不起,也不是问题。

我忽然忆起这首《乞食调》,到后来脚稍微可走出去了,一样得持个手杖。坐个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一句:……是去天桥底那边吧,一早就满人了,全是你们这种人,排队等派粮包和红包……我的心沉了一沉,何时已经成为“你们这种人”了?行动不便的人,穿得不光鲜,也就有了嫌疑,活在底层,无经济能力,就等着有组织施米派钱,我冷冷地说:我并不去那里。

万城走后,过了一个星期是中秋节。以前的一个旧同学上门,顺带送了盒月饼——老牌广式咸蛋双黄莲蓉,还有夺标金腿五仁。月饼盒是个薄皮铁盒,上面印着六十年代五彩年画风格的嫦娥奔月,浑圆的琥珀色月宫,近在咫尺,仙子一身珠翠,回身顾盼人间。我静静看着,活着没有发疯,大概是为些不相干的细微的快乐。母亲切了一个,里头五仁瓜子纷纷散开,饼皮也脱落了,我笑道:名店第二代的功夫还不到家。她瞥了一眼:不要嫌了,难得有月饼,应个节。为了生活长河里,有着某种仪式感,节日庆祝至少要有个盼头,中秋有月饼,那确实值得欢喜。

把那天出租车司机的事当笑话说了。母亲顿了顿,笑道:人家讲一句半句的,你别理会好了。就算去排队领个东西,也不见得有什么羞耻。他们做慈善,我们有需要,简单得很。我沉默——似乎草草看过一本《贫困论》,里面说不要以为街友或者露宿者是很遥远的事:只要不小心在职场落了单,一年半载找不到工作,账单付不起,生活接不上,很快就会流连网咖过夜……当然作者是日本人,日本社会情形也许未必窘迫如此。有好一阵子计算机坏了,好不容易弄了部廉价旧款二手的,不到半年也开不了机了——忍住,撑着下楼,拄着拐杖过马路,母亲那时还没大病,陪着我走。我过个路墩,也觉得难比登天,恐惧放到最大,前后都有汽车摩托飞驰呼啸,仿佛进退无路。对过就是一间网咖,黑玻璃门影沉沉的。不过是为了写稿,凑七八百字,电邮到报馆,刊登了也要两个月之后才有五六十元。双周专栏也止于每月得一百二十元。对啊,不禁浮现母亲的笑容:胜过没有啰。能写就写啊。

母亲后来也曾在楼底跌倒过。脚底一个血窟窿,很难愈合。打听了一种糖尿病患者用的胶状膏,涂了也不见好。后来找到一瓶浓氧水,,洗伤口,才有起色。

母亲偶尔振奋精神,换了衣裳,短袖女衫,珠灰大叶飞飘着簇簇红花。旧楼寓所底层安装铁门,经常上锁,只有每家住户配一把钥匙——我唯有吃力地踱下楼,在那里等着,直到弟弟和弟媳到了才开锁,有点迎接贵客的味道。那天老早吩咐邻居阿姨代买多些餸菜,煲了排骨老黄瓜汤,母亲走得颤颤巍巍的,也搬出风炉来生火,难得买一小袋黑炭,煲汤要用炭火才有火候,够味儿。糖醋咕噜肉,芋头扣肉,酿豆腐酿茄子。弟弟吃得停不了嘴,不忘回过头和他的妻子说:你看,我妈平时吃得多好……再别过脸去,似笑非笑地:妈,你都吃这些好东西呀,难怪呢。母亲坐在另一边的矮凳,笑道:才不是,我和你哥两个人,方便得很,有时吃个面,就可以了。我是想着你人在外头,没什么住家饭菜吃,不然也懒得用风炉煲汤!弟媳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显然听得出是说他们家没开火煮食,她身为人妇的,做得不周到。

我和母亲就并排坐着,幸好也不饿——任夫妇俩汤匙筷箸交错,享用好餐。一小碗汤喝完,弟弟问他的太太:可多要一碗?母亲笑着:汤有呢,多喝些,你们在外面奔波的人,得要有汤水滋润。她手持拐杖,一踱踱地进去厨房,舀出一个大碗汤来。弟媳眼尖,瞥见,低声道:是万寿无疆的……母亲微笑:是古老十八代的啰,我嫁过来,这碗就有了,喏,还有这勺子,也有红底菊花图纹的。弟弟说:喜欢就等下拿回去,我妈尽有这些旧东西。

我站起来,直接就走进自己的房里。

拎起一本《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吸了口气,便念诵起来。

床边是最近没看完的《燕子龛诗》,看来看去,都是前面两句:君为塞上鸿,我是华亭鹤。之前我熟背他的……飘灯珠箔玉筝秋,几曲回阑水上楼。后面有一则跋,写道:……乃今之少年,几不知有苏蔓殊,则世运转移,人情亦变,今之少年,无曼殊之情致矣。如今再出版,也不大有人去读了。一切皆不合时宜。旧寓所斜对面是一间楼高七层的销金窟——凌晨三点打烊散场,车声人语,一片乱响,已然是红尘纷扰的尽处了。苏曼殊活在眼下,会过去么?一间间厢房,音乐的轰炸,灯影昏暗,大概会吓坏了他了。

那天稍微提了提,母亲淡淡地:千万别想这条路,遇到事就出家,你有多少烦恼要了断?寺庙里面的日子你是过不了的。也不过信口开河——母亲继续说:总共才两个人,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是不会搬去你弟弟那里的。弟弟前几年置了新居,那地方也是老区,小山坡观音庙对面的一排旧殖民地楼房,走进去,八九十年代新建公寓,保养得还马虎,外墙留着苍绿苔藓,粉漆上添加了风雨水痕——贵的是地段,不然附近也有陈旧的七层政府住所,缅甸孟加拉人混杂,治安并不算好。母亲去过那儿,回来欢喜了好一阵子……弟弟从不开口邀请我去。我倒去过那座公寓的,好多年前陪一个朋友去租房子,间隔很好,房间很宽阔,有个阳台,望出去,旧楼房之后就有一条蜿蜒的马路,友人搬去,白日货车碾压路面,半夜摩托党飞驰呼啸,没半刻安宁,耳塞和安神药齐下,也未必能睡个好觉。母亲反而没说夫妇嫌吵,而是说他们家都不打扫,衣服也堆积如山。她自嘲:不敢多留一天,怕从此变成兼职洗衣妇。我欲言又止,到底也没说。

弟弟在母亲房里高谈阔论——我放下经书,忙拎了大袋子,过去隔壁。进去了,弟弟还在说:明年行情还要再差,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对着里面大声道:妈,你都忘了打针,脚的纱布棉花也还没换。弟弟停了一下,皱眉头:伤口还没好啊?母亲坐在床沿,也不作声。弟弟手握手机就出去了。我拿出来注射笔,摇晃几下。母亲嘴角笑了笑,眼神尽是嘉许之意,我嗤笑了一下:唠叨到地老天荒,要不是我来救你了……母亲笑叹,比比手势,示意弟弟弟媳还在,别多说了。后来等到二人回家,母亲才开金口:……给多了几百块钱,也就说如今呀找钱不容易,张张钞票都有血有汗。还提醒我,现在很多儿女几乎不给父母家用什么的。我微笑:没有说现今家长全是赞助下一代买车买屋的吗!母亲叹一声:这老早以前就说过了。要怨就怨自己的爸爸没留财产……那是弟弟的爸爸——有着这不同,我和他越发隔着一层,虽说也是一起长大的。我笑道:怕给多了,你拿来倒贴我这个大哥。他想到就不甘心。

母亲打住,说:你别整天这样,他是有难处,绿萍的父亲看不上他,这岳丈的公司也不让他进去,他自己闯事业,也是苦……绿萍也便是弟媳,我总觉得她家说什么家底雄厚,到底懂得少,自家女儿的名字起得如此小气单薄,她的一个妹妹叫做紫菱,前后呼应——父母大概还很得意。母亲手指比划了一下:别笑人家绿萍,她打理家里公司一盘账,那可是……我笑道:我刚才瞄到她把那一袋子保健品一一拿出来,又翻面研究,这种家教真的……母亲说:不是我多嘴,王万城来了这许久,这袋子东西怎么不好好收起来?人家看多一眼,又会少块肉么?我笑起来:她这样的媳妇,大概一罐鸡精一盒燕窝,也没买给你享用吧?过年连一个小红包讨你欢喜也不会!母亲恨恨地:我今生今世就没这个福分!亲生儿子都不争气。我忙道:那是,那是,谁叫我交上如此好运!母亲索性冷笑说:你弟弟背地里讲你的那些话,我不必学,你也应该知道!那天不是有个谁,说干功中学请教师,你怎么不去?我哎一声:我怎么没去?成了事还不报你知?母亲听了才不作声。

听说是中学内部临时走了个语文老师,熟人嘱咐定要赶紧去,机不可失——我还特地找出久不穿的工作服,长袖衣,深蓝长裤,系上皮带。到了才发觉如今的学府门禁森严,在保安处得填写探访表格,坐电梯去了行政办公室,灯火通明,会客室里,一小张圆桌,有家长面晤负责老师——他们嚅嚅地说……女儿学过琵琶,如今是想要进入华乐团。女老师施展口才,说得滴水不漏:她那个年级是要参与重要考试的,如影响成绩,我校是不应允她参加乐团的……我以前熟悉此般运作,久不见识,也忽然为之担忧,仿佛觉得孩子送来这里想必不会快乐。内线熟人安排一个亲戚过来接应,我首次见她——她笑容很足,眼睛不断打量,看来自己还是寒酸了。聊了有的没的,她托词有课就离去,来的是一个人事部女主管,她问明来意,诧异地说:没对外征聘呀,哪来的消息?我硬着头皮,坚持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应付纯熟,唰一声取出一张表,示意填了再说。忽然觉得灯光分外炽烈,像是电视剧里布景头顶上打灯,底下演的是最通俗最套路的情节,一如过场的甲乙丙丁,脑门轰然巨响,似有海浪拍岸,自己羞恨难禁,怎么就没先打个电话来确认一下?做了最愚笨的事,难为还在这一行有十多年经验,都白费了。人事部女主管取过表格,淡漠道:有正式征聘,会通知你。然后又说:你这腿是怎样了?刚受伤,还是已经长期如此?我们校舍课室高六七层楼,上下走动,你方便吗?我几乎忘了回应的是什么。人走出来,已是穿过隧道的黑暗,那个哪怕愿意屈就,却不见得能容纳的鬼窟,就此拜别。

刚病倒在床上,那时母亲仍在外地做陪月,她来不及回来。一个熟人相告,会有慈善团体人员上门,协助单身病人去看诊。她大概平日参与志工活动,辗转嘱咐了有关部门。过了几日,即有人敲门——应是底楼住户开的铁门。有男有女,穿着慈善机构标志的制服,点头微笑,问明情况,未几就四处张望,然后就听见有人低语:……没有很糟嘛,家里还有电视冰箱的。我脸一阵发热,像是脱掉衣服,赤裸着被体检了。他们没逗留多久就走了,我心想:走了,应该不会再来。我没有穷到无立锥之地,还有奢侈的身外物,想必要在沟渠边露宿入梦,才达到起码的门槛。母亲做完陪月,过来这里,当时她依旧身体硬朗,没大病。她冷笑:你要有志气,万事不能求人,靠自己是最保险的。求人!一求人,人就矮半截!这话偶尔她也会说,但如今会兜个圈子加个“不过”,面子已经不值得几斤了。我撑着脚痛,一拐一拐走大半条街,踱踱停停,去针灸推拿,然后回来,半途忽觉得日月无光,觅得候车亭的一排洋灰凳子坐着,似乎可以坐到日落月升,就想从此不回去。

可是好容易窝在家里,也就不轻易出去。旧沙发是盘踞点,面前即一张茶几,摆着药油、厕纸、眼镜、圆珠笔、遥控器、耳机、茶杯……还有搔痒用的“不求人”,这木制的痒耙,可握住它,伸向另一边的座型风扇,触碰其开关。沙发旁侧随时要有手杖一根,起身自然用得着,握柄亦能勾动任何有距离的东西,不必唤母亲代劳。一般人看见杂物堆叠,忍不住便要收拾归位,殊不知让我觉得万般不便。单是这样,就与人有别了。何况身份定位,心里种种想法起了兜转挪移。以前觉得百般市声人语,都是红尘俗世,如今听见隔壁老妇夜晚咳嗽和孩童哭闹,不堪卒听,更不必说上下左右的敲打、重物落地、电钻声响了。且嗅觉敏锐得离奇,隔几间房子有人煮的酸笋汤什么的,穿堂风吹来,臭不可闻。阳台竹帘垂下来,挡住热毒太阳,人坐在厅堂里才有安全感。到后来,我稍微能走动一下,母亲也就病了——替产后女人做陪月的好差事,于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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