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联邦军服上的纽扣
作者: 淡巴菰1
如果有人问我,去一趟洛杉矶,有什么生僻但有味道的地方可看?我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Fort Tejon——一座建于1854年、群山环绕中的废弃军事堡垒,如今它虽被辟为加州州立公园,却因地处荒野,仍和一百七十年前一样,与那古橡山峦一起,缄默、忠诚地为美洲大地上的历史做着注脚——虽然当年那些有血有肉或快乐或痛苦地活过的白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都早已ashtoash,dusttodust(尘归尘,土归土)。
Fort易懂,意为堡垒、兵营、要塞。而Tejon这个连美国人读起来也别扭的名字是西班牙语,发音类似“提浣”,本意是獾。之所以冠名为獾堡,因为当年此地多獾,和中国的野猪林、驻马店异曲同工。
从洛杉矶市中心沿5号高速北上至此,不过80英里,时空就像被一只魔手切换了一般,一个小时就从现代化都市穿越回了亘古洪荒。每天据说沿繁忙的5号公路经过獾堡的机动车多达五千四百辆,可似乎没有一辆肯停下来去看一眼这四面环山的荒园。即使它和那几株四百岁古橡树上的疤痕一样,浓缩着无尽的光阴故事。这美利坚大地上不可再生的符号,对于为生计奔波的现代人来说,看不看一眼,又有何重要或必要?如果你告诉他们早在1860年美国人口普查时,有九百六十个居民的獾堡曾是南加州第三大城市,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吃惊,并被口中的可乐呛得咳嗽。如果你再告诉他们,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兵营,曾经走出过九位在美国内战中运筹帷幄的将军,他们会不会熄火下车,迈着有些不灵便的腿脚走进去满足一下好奇心?
两年前疫情席卷全球,人们终于醒悟到这病毒远非流感那么温柔。2020年春天,加州政府下令关闭了所有的非必要生意场所,包括影院、商场、书店、饭馆,甚至公园、海滩和登山的通道也被临时关闭或封禁。人们懊恼又迫不得已地将自己与大自然隔离开来。卖花草、菜苗和果树的苗圃园生意陡然火爆,无论如何,那些叫得上叫不上名字来的鲜活植物们都是大自然的一个小小角落。我所在的这个山谷小城距离洛杉矶市三十英里,那几家规模或大或小的苗圃很快被我逛得像自家的后园,没有了新奇感。我开始上网搜索远处的苗圃,每次都和同样痴迷园艺的探险家朋友史蒂夫老人作伴同往,结果没有一次令我们失望,总有些新奇又可爱的植物被我们搬回家。Fort Tejon这个名字就是在那样的搜寻过程中在网上跳出来的。
初次前往这个连本地人史蒂夫都只是听说却未驻足过的旧兵营,已是暮春时节。洛杉矶的春天虽然算不上料峭,但进山仍有寒意。作为美国西海岸最主要的南北交通干线,5号公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巨型货车轰隆隆地行驶着,和蚂蚁甲壳虫般的轿车相比,它们更像一条条蠕动着的胖蚕,速度不快,那大如磨盘的车轮和庞然身躯却让人极有压迫感。在这样的巨兽间穿行着,海拔不知不觉间已经达到1500米,牛乳般稠白的雾弥漫在前方和两侧的山峦间,立在其中的树湿漉漉地舒展着枝条,像正在沐浴的仙女。
看到标着Fort Tejon的路牌,小心地驶离高速,绕半个圈从一架小桥上到达公路的另一侧,那隐蔽在一片高大挺拔的橡树林后面的,便是很不起眼的獾堡入口。其实这近在家门口的公路和对面的私人牧场,都曾是当年兵营的一部分,如今连上周边的山坡,缩水了一半的公园仍有近七百英亩。路边只能停十来辆车的水泥空地是停车场,仍有一个自动购票机,生了锈立在一隅,却仍有刷卡收银功能。和所有美国的国家公园一样,这小小的州属公园也是按车不按人收费,5美元一车。
说是大门,其实并没有门,只是个入口,比许多私人农场还窄小。没有守门人,没有游客。也许因为地处荒野,不用担心人们扎堆聚集,这个挂着一块加州州立公园牌子的所在,并没有禁止入内的警告。
在高速车辆往来的背景噪音中,忽然听到哗哗水声,扭头左右探寻,才发现这与公路平齐的入口地面是由粗大木头搭成的桥,下面有溪水冒着洁白泡沫欢实奔淌着,沿水流则是野蛮生长着的各种灌木。我想这就是当年人们赖以生存的水源Grapevine creek(葡萄藤溪)吧。迫不及待地进园,十几步之遥是两株粗壮高大的橡树,像是会施法术的老谋深算的巫师或智者,不动声色地立在那儿,闭目静察来往的每一个声音。橡树叶子早落尽了,却仍有一团一簇的绿色在深灰色的枝干间点缀着,那是寄生槲在上面安了家,叶片透亮碧绿,坦然得像是在自己的地盘儿上。入园一游的人都不会忽略树下那两间小木屋。它们棕熊般立在那里,敦实厚重,从房顶到四面墙,块块木板饱吸了风霜,已经像古董,铁钉子锈得几乎与板材融为一体。开始我以为是厕所,很快看到旁边立着一块牌子,“Jail(监狱)”一词赫然在目。那同样厚重的木板门是虚掩着的,拾阶走进去,我的心立即感到压抑紧张,那本不大的小木屋内部又被隔成三间,分别有门,每个单间不过是一张单人床尺寸(当然没有床),墙上有半个枕头大的带铁条的透气窗洞。三个小囚室门外是一条只容一人走过的公共过道。谁曾在此深陷囹圄?无论那人是罪有应得,还是冤枉受屈,被囚在这逼仄斗室,想必是非常绝望与无助。
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木屋则是堡垒的岗哨,24小时值班的士兵日夜守卫,因为没有被隔断显得相对宽敞,里面不仅有一张通铺一样的结实大木板(床),进门的墙上还有一排极粗大的生着锈的铁钉,钉在一块长条形木板上,显然是供挂衣帽之用。见多识广的史蒂夫告诉我,那钉帽是方形而非圆形,证明那是百年以前的铁匠工艺。
继续往前走,眼前则是一片空阔的旷野,准确地说,是三面环山的一大块平整洼地。空阔平坦的土地呈黄褐色,覆盖着一层松软的已枯萎成棕色的草甸,脚踩上去,能感到草茎酥脆折断的声响。除了零星散落的几间房屋,目光所及就是那地图上标名为San Emigdio的山峦,并不低矮,却线条柔和圆润,像一堆手工揉捏出的面包挤挤挨挨着被谁摆放在天地之间。不同于秃头的山顶,山体之间的褶皱或低洼处被灰绿色的植被完全覆盖,多是灌木,这儿一丛,那儿一块,像是面包出炉过久而生了绿色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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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一面悬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的星条旗亦不容忽视,红白蓝的图案作为这荒野惟一的亮色非常夺目,山风吹来,那旗便骄傲地飘扬起来,像一面鼓足了劲的帆。史蒂夫平时见到被锯倒的古树都会俯身去数树的年轮,他在一株老橡树下兀自望着那面旗呆立片刻,冲我嚷道:“31颗!上面有31颗星星。你要不再数一遍?”没错,这个兵营建于1854年,而被美国从墨西哥连买带抢过来的加州成为美国第31个州也不过是1850年的事。除了后来并入的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美国当时的版图已经和现在一样大。广袤的土地让美国政府既喜且忧——在仅有东部国土的时候,靠着河流运送补给到各地戍边军队就足够了,人迹罕见、土著部落分散而治的大块西部如何管控?单是给军人发放给养的交通费用一项,居然就比美墨战争前全国军费还高。于是像獾堡这样的兵营就应运而生,在十九世纪中期,仅在加州就建了三十个。獾堡的驻兵被称为Dragoon(骑兵),不足百人的队伍,才配有24匹马,遇到大规模行动,多数士兵只能小跑着行军。为了解决远途军队物资运输问题,当时还是美国战争部长的Jefferson Davis(杰佛逊·戴维斯,南北战争爆发后他成为南方联邦总统)突发奇想,提议在军队里用骆驼代替马匹进行物资运输,因为骆驼比马匹更耐饥渴,适合在西南部荒凉干旱地带跋涉。于是在他的申请下,国会拨款3万美元从地中海沿岸购买了75匹骆驼,其中的27匹在1859年到了獾堡。但这异域牲畜项目终究只是实验,且本就争议颇多,后来没能普及,到美国内战爆发更是被彻底弃用了。被当成笑话讲的是与骆驼一起去往美国的五个希腊人和两个突尼斯人。首先那五个希腊的所谓骆驼专家几乎没有一人懂得如何摆弄骆驼,之所以主动前往是因为听说美国遍地黄金,抓住这个免费前往的发财机会是他们的初衷。两位突尼斯人倒是对骆驼不陌生,可一到了美国德克萨斯,那广袤荒凉的大草原让那哥俩乡愁顿生,嚷着非要回家。还指望着他们教会本地人如何使用这批骆驼的海军军官只得软硬兼施:必须干够六个月,如果到时还想回家就可以得到免费遣返,同时还给一定报酬。最后两个突尼斯人真回了老家。那五个希腊人倒也争气,连学带蒙掌握了一些驾驭驼驼的技能,尽管他们的名字从来就没让美国人搞明白谁是谁。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Georgics、Georgious、Georges。另两个人倒不是乔治,却也近似得让人头疼:Hadji Alli、Hadagoi Alli。最后只有两个人在官方记录里留下了近似绰号的名字:Greek George(大乔治),Hi Jolly(嗨乔利)。
军队装备不佳,一来是由于政府缺钱,二来这支军队的作用不是备战,而是用来保障移居来的白人与印第安人、墨西哥原住民的和平相处。族裔间的矛盾、宗教信仰的不同、语言的障碍都导致混居其中者冲突不断,牲畜盗抢、动用私刑更是最常见的恶性事件。可以说,当时的驻军有点像地方警察,骑马巡逻、维持治安是最重要的功用。有一次,一个叫汤姆斯(Tomas)的印第安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与岳母,在獾堡骑兵的帮助下,洛杉矶郡警察追踪五百英里后将其抓获,并以谋杀罪将其绞死。
事实上,距离獾堡十五英里就是名为Sebastian的印第安保留地,美国政府一开始信誓旦旦要给土著人自己的空间,可迫于手头拮据,1853年设想的75000英亩,在三年后被缩减为25000英亩,而到1863年,保留地的印第安人被迁移到獾堡聚居。
骑兵介入的一次有名的命案发生在1859年夏天的圣芭芭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的墨西哥人和他十几岁的儿子被人吊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叫木匠谷的橡树上。他另一个儿子报官说父亲和兄弟是被一个叫约翰的白人和他的三个儿子及几个同伙带走的。说话间有人看到约翰的儿子乔治骑马经过,立即义奋地上前追拿并想杀死他报仇。官方逮捕了约翰和动用私刑吊死弗朗西斯父子的嫌犯,同时拘禁了追杀乔治的四名墨西哥人。
不久庭审,陪审团共有十六人,白人与墨西哥人各一半,最后审判结果可想而知,双方都被释放。但那并不意味着迎来了和平。几天之后约翰就与死者弗朗西斯的寡妇发生口角,并且找那个曾想杀死乔治的墨西哥男子寻仇,在来福枪的逼迫下,那人只得跳崖逃命。
那个墨西哥人情急之下向原州首领求情,要求豁免相关人的罪责,否则落入白人手中只能死路一条。由于当时机构建制极不健全,市长、律师、警察全都空缺,这位首领息事宁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郡惟一的法官查尔斯(Charles Fernald)是个正直的白人,作为代表正义与法律的唯一声音,他请求獾堡的骑兵出动给予震慑。“你们双方都无视最起码的事实——你们都是美国公民,既享有同样的权利也承担同样的责任,互相的节制与包容是未来和平生活的基石。”军队头目James Carleton对双方进行了义正辞严的批评教育,自此,那一触即发的暴力事件暂时平息了,但双方的敌视却延续了下来,甚至直到今天。有些白人至上主义者认为墨西哥裔无知落后,而后者则讨厌白人的傲慢与自大,认为他们是狭隘自私的领土篡夺者。
那里条旗下,有一座土墙垒成的长方形平房,是依旧图复建的士兵宿舍。在1854年8月10日,随着被任命的Castor中尉首次到来獾堡的有一位叫威廉的牧师,他不仅开设了当地第一个教堂,还为一位士官的两个孩子施了洗礼。之所以选择这里驻军,毫无疑问是为了生存考虑——这看似荒芜之地有水源、有草料、有木头,基本能满足一队人马的日常生活所需。除了军官住宅、士兵宿舍,也有医院、食堂、面包房、军需商店等四十个由百姓与士兵们共同搭建的土坯建筑,这大山夹着的洼地还有地窖、菜田、水井、马厩、鸡舍、猪圈。官兵们的日子并不太平,因为坐落在圣安德烈斯断层上,1857年1月9日早晨那场7.9级大地震让本就不结实的兵营毁坏严重,土屋如遭炮击,墙塌顶陷,树木被连根拔起,河岸到处是吓人的裂口。震后重建也很不顺,因为此后两年都余震不断。
除了天灾还有人祸,白人移居者与当地印第安人矛盾激化、暴乱不止。即便如此,獾堡守军那小小的乐队仍去洛杉矶参加了当年的国庆游行。第二年,太平洋陆地邮政公司成立,这条全长2800英里的邮递交通线路东起密苏里的圣路易丝,西到加州旧金山,既传送信件物品,也供旅客乘马车出行,全程走下来需要25天。獾堡兵营成了沿线的驿站之一。每周一、三,从獾堡到南部的洛杉矶单程每人收费12美元,每周二、四,到北部的维萨丽亚单程每人收费15美元。乘着马车出行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因为当时军营中一位中士每个月的收入不过18美元。三年后,美国内战爆发,驿站停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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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如一块淡蓝色的绸布,温柔地覆盖着大地上的一切。群山又像一只只肥胖的手掌,为地上的人兽和树木围拢出一个避风场。一年年过去,人兽扛不住了,老了病了残了死了,像那土坯垒成的房屋一样,最后都又回归为泥土。有些树木显然是幸运者,比如那几株被贴了牌子告知游客已有四百岁的橡树,像失去了臂膀或带着刀疤的老兵,穿越过四个世纪的风雨,虽没有一株是完好无恙的,却仍有尊严地屹立在那儿,坦然静候时间之手把它也召回的时刻。不知道多久前,有一株老伙伴立不住倒下了,连根拔起,树皮脱落,露出骨骼般苍劲坚实的木质,它沉沉地躺在苍穹下大地上,威严如恐龙的化石。
我留意到一株老橡树似乎比其他同伴有着相对年轻的风貌,走近细观,其下的一块墓碑立即令我唏嘘不止。那不是一个战士的墓碑,下面掩埋的甚至不是一个当地人的遗骨。那块边角都不整齐的黑色石头上刻着几行字:
IN MEMORY OF(以此纪念)
PETER REBECK(彼得·里贝克)
KILLED BY A BEAR(被一头灰熊杀死)
OCT17/1837(1837年10月17日)
我后来借助史料查到不多的几句对墓中死者的描述,有人猜测他是来自加拿大的法国人,来到当时还是墨西哥领土的加州,以打猎获得皮毛为生,没想到被一头凶猛的灰熊当成了猎物。他的同伴发现了他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掉在地上的枪,沿着血迹追踪并杀死了那头肇事的熊,并把这位不幸者埋在这棵橡树下。当时没有墓碑,人们将树皮削去一块,刻下了上面简单的墓志铭。
1854年开始驻扎在这里的军人们应当是熟悉这棵树的,尽管那树皮上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那土冢也早已夷为平地。十年后,兵营废弃,大家四散东西,直到再十年后的1874年,一家叫Bakersfield Newspaper的地方小报第一次刊登了署名RaymundF Wood的文章The life and Death of Peter Lebeck(《彼得·里贝克之生死》),说他曾遇到一个人,声称在1842年看到过死者入土五年后那埋在树下的坟丘。1889年,一位巡山的女护林员在树下捡到了一块掉落的橡树皮,才发现了厚厚的树皮内侧刻着反写的文字,原来那被削掉的树皮经年累月之后,又渐渐长出来覆盖了当年裸露的铭文(那块已经发黑的橡树皮如今在Kern郡博物馆收藏展示)。护林人员围着那粗得三人才抱得过来的老橡树挖掘,并没太费周折,就找到了那惨死者的尸骨。看起来他有6英尺(1.8米)高,骨架不再完整,两只脚、右前臂和左手都已经没了,左肋骨有两根断裂。究竟谁是Lebeck?人们再次分析,更加确认他是一家名为哈得逊湾的皮毛公司从加拿大派到加州捕猎的雇员,根据树皮上ISH的寓意(希腊文耶稣的前三个字母),他应该是法国人。1936年,公益组织Native Daughter(土著女儿)才把树上的铭文刻到了碑上,算是给了这惨死荒野的人一个永恒的铭记,附近的小城也因他命名为里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