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
作者: 朱强1
铅灰色的云块下,并无太多的新鲜色彩。时间转眼又到了元旦,很多平常看不到的面孔,又在稼轩路出现了。堂姐新家就在马路东侧。稼轩路作为赣州人日常生活中的一条寻常街道,可说处寥寥。人们沉沦于生活的琐屑中,感受着路上的热闹氛围,早已经不记得稼轩留在赣州的深长背影了。
早上,我把新日历挂上壁头。上面是郎世宁的《岁朝行乐图》。我知道,那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元旦,爆竹声中一岁除。雪止了,天上涌出大片的宝石蓝,像一片绿海,尽情摇动。宝石蓝中,纤云弄巧。雪还来不及化,它们覆盖在金色的琉璃瓦和苍翠的松柏枝头,让人恨不得想对着画深吸一口,把那个喜庆的天地都吸到肺里。
今天,堂姐家乔迁,一家人都去祝贺。堂姐是继我爸之后,家里第二个把家搬城里来的。虽然城里人身份已不再如往常亮眼,但对整个家族而言,进城,的确是横在几代人心里的一桩大梦。
我步态徐缓,东张西望。迎面一个妇人声。她在唤我的小名:强牯子,强牯子……声音在冷风中像鱼一样穿梭。我惊了一下,脊背似乎被什么凉凉的东西触摸。唤我乳名的人,是少奶奶。她脚踩自行车,一晃而过,声音却依然在我的头脑中荡漾,强——牯——子……声音是甜软的,腔调绵长而又陈旧,像戏剧里的念白,缠绕着我。不只是我的乳名被她叫出,便连魂魄也被她叫住。
2
一同前去贺喜的,还有我的大伯与叔叔,他们的出发地,则是城外的茶芫下老家。
大伯出门,又把那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扛上肩头。大衣款式虽已老旧,但二十年来,也只有重要场合才拿出来“展览”一下,模样看起来依旧崭新。今年,大伯整整六十,他理了一个平头,如此更像是平头百姓了。在传统的观念中,人到六十,完全可称得上是老人了。不过,在我的头脑里,他似乎从来就是老的,黝黑的脸,高耸的鼻梁,干瘦的身子,陈旧的发型,无不显示出一种过时之气。叔叔相比之下,一切都时髦了许多,但这种时髦,也基本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比如,叔叔出门,每次都会把长长的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他宽大有如道袍的西装与瘦高的身体显得极不搭配。我知道在他的心里,还住着许多曾经的偶像。尽管那些偶像,现在都已经老了。暮色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头顶。早七八年,就屡听他说起,托了隔壁的一个工友,为他物色一副上好寿木。虽那时,他的年龄还未及五十,但是乡下的太阳,好像总比城里的落得早些。人们早早地就把一生该干的事情干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变得无用,只好用它来等待死亡。爷爷的寿材在老家的阁楼上停放了足足有四十年,中途赶上一场大火,结果化为灰烬;一家人一声叹息,不得不重新添置一副。
要说在我长辈的身体里,流淌的无不是农民的血。农民的命运都和土地的收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们重生死,在生死面前,也表现得特别大度、坦然。没有谁敢于否定由生死建立起来的传统。所谓的香火永继,不外乎是一盏灯灭了,两行泪垂落,然后又一个大大的“囍”字贴上了门楣,接着一声响过一声的小儿的啼闹从里屋传到了屋外……
自从爷爷走后,叔叔、大伯经常聚一起。他们聚一起时,不是摸牌、饮酒,谈论工事与农事,而是研究压在柜子里多年的家谱。当后辈从膝盖底下一茬茬冒出,作为这个家族里的晚辈,他们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粒水珠,即将卷入眼前的大河。面对滔滔江水,他们内心滚烫,目光努力朝着上游的方向望去。当他们这么做时,终于有了一种长河岁月静无声的味道。
3
茶芫下与稼轩路两处地名,如果不是因为我与我家,它们之间,该不会有太大联系。路修通以后,两地来去,车程大概也就半个钟头,但以前路并不是用车程来衡量的,以前路都是靠双腿来丈量。我爷爷每次来城里看我,进门便要抽出脚板上的两只布鞋,对着门前的石墩狠狠拍打鞋底的泥土。他弯曲却又硬朗的脊梁,还有银针般的发茬,让他在亮光下看起来像一尊雕塑。“乡土”被爷爷和老家的亲戚一次次地带进城市,而茶芫下更像是一个生产“乡土”的机器。稻米、花生、番薯、菜籽油、卷心菜在一条条肩膀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扁担起伏,和着溪水与斑鸠鸟叫,一直穿过厚厚的城门……细究他们进城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把土地对人们的那点奖赏兑换成某种可以量化的收益,他们只是喜欢进城的感觉,当眼耳淹没在市井喧阗中,目光里一桩桩陌生的相遇,让整个人都有了一种轻微的窒息。
茶芫下之名的由来,志书里并无记载。“茶芫下”就是它唯一记载。想象中,漫山遍野的茶树在春天氤氲的水汽中吐出亮丽的舌头;云朵从秋天的树梢悄然经过;夏夜,星光和月光笼罩山岗,山水青绿,里面隐约地透出宋人的笔意。而这一切,都在文人的臆想里进行。事实上,茶芫下是真正的乡下,满目的浅山矮丘,好像平静的湖面腾起的一圈圈细浪。山岭之间,密布着一道道幽静的坑谷。长坑两侧,屋场林立。流水与炊烟把日子拉长,居住在里边的人,心里大概都藏着桃源式的梦想。不曾被文字刻画过的天地,到处显示出一种活泼泼的野劲。忘了是哪一年,叔叔在后山刨地,无意间挖出残碑一块,用清水洗净。一行有关朱学宾事迹的小楷向无尽的时间中,射出了一枚响箭。
当然,这支箭,也射向我。朱学宾,这个在血缘上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农民,他在十九世纪的太阳底下生活劳作。我想象着他的欢笑、苦恼和忧伤,想象着他起茧的双手和布满皱纹的额头。每当我看向镜中,就会想到两百年前的另一个自己,在茶芫下与锄头和土地交往的一生。可以说,我的伯伯叔叔和我家里的大多数人,不过是这种人生的延续。
要说家谱从来就是个讲纪律的史官,除了该说的外,其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清嘉庆十三年(1808),一个叫朱学宾的农民,不知何故,从信丰石背堡出发,几经辗转,来到茶芫下。然后,这个人就在茶芫下隐身了。当然他一直在,他只是以他的名字存在。没过几年,他身体里巨大的繁殖力,使茶芫下多出了许多朱姓面孔。原本荒僻之地,终究被外来人弄出了响动。
到我爷爷这一辈时,朱姓已是人丁兴旺。家族里自从有了我的爷爷,以往那种无声的历史和家谱式的叙事,也彻底地得到翻转。爷爷伸卷自如的舌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神奇的万花筒,他的讲述让这个家族的故事变得异常繁丽多彩。那些长期压在人们心里的秘密以及隐藏在黑暗时间中的往事也全都被他抖落了出来。
4
一九三五年,爷爷两岁,那年,他的额头上添了块新疤。据说是吃饭时,一个跟头,栽在破碎碗口,血流一地。太婆一把将他抱起,抓来大撮烟丝,死死地按住伤口,血才止住。也许是因为这桩意外,让母亲对于独子加倍爱惜。次日,爷爷和担到城里售卖的谷子一道,坐在硕大的箩筐里,摇摇晃晃地有了人生第一次进城的经历。
这一年,小太公朱文俊年满三十。他两道浓黑的类似于剑戟的眉毛底下,辉闪着两只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他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宽阔的肩膀里,藏着英雄还有游侠的风采。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英雄。他把屠宰牲口的绝门手艺带进了城里。握在他手里的白色刀片就像柳叶从春风中经过。天亮了,他把肉往案板上轻轻一展,就像是给冬天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说这些,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为一个农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居然是在城里度过的。一九三〇年代,粤人李振求的部队开进了赣城。弹丸般的小城,从此被一股现代化的力量给撬开了。城里的许多旧房,都面临着征迁。逼仄的居民区,很快被开辟成公园、马路和菜场。整理翻新过的城市,里外洋溢着浓浓的现代气息。这也让生活在城里的居民脸上透发一层骄傲的光彩。小太公熟悉城里街巷的每处拐角,可是他在城里的生活,并不值得炫耀;说到底,他只是暂住城中,“关系”仍在距城十几里外的茶芫下。那时,茶芫下隶属永乐乡第五保。小太公白天属于城市,到晚上,又得返乡。家里人都觉得他有城里人的派调。可一开口,他嘴里就露出一股重重的土气。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双手握刀,立在卫府里菜场的某张案板跟前。光线昏昏的菜场,人头攒动。此时,有一个妇人声,异常尖脆:杀猪佬,砍两斤前夹心,肥瘦各半。小太公不愧是全城头把刀,手起刀落。他的目光和刀锋简直一样迅疾,似乎只看顾客眼神,便知对方要说些什么。
不料,“头把刀”竟然失手。他遇到了一个蛮不讲理的辣椒婆。城里人说话,眼珠子习惯性地往天上翻。妇人改口,说她要的是前夹心的排骨,而非肉。这个女人,显然已经被身体里的优越感宠坏了。小太公头面气得发烫。他仍然佯装笑脸,但手上的秤并不服气,秤砣滑至某颗星时,“哗”一下,秤杆像受到惊吓,立了起来。透明的凝脂,纷纷地向妇人雪白的脸和鼓鼓的胸脯上飞去……
爷爷后来总说小太公是被骨子里的某种“气”给耽误了,横竖学不会城里人的话语。应该说,小太公算我家最早有可能搬迁进城的。根据当时屠宰头牲一口可得银元两块的行情,城中一处四扇三间的大宅顶多只消他一年的辛苦。小太公无疑是家里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头脑精明,手艺出众,仗义疏财,主顾除住家居民以外,城里的各大银行、茶馆、饭店、百货商店的伙房里几乎都有他的生意。也就是说,小太公是否能成为城里人主动权完全在他自己。可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容易被物质与面子收买之人。表面上看,他身在宰行,但他心里只认自己是个农民。三十年来,最让他陶醉的一件事,便是敞开衣服像个婴儿躺在茶芫下的田埂上吹风。风里携带了大量久远的气息,周围青色的山峦还有流浪的白云将他团团环绕。这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田野上的王。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小太公生活的年代,城市在乡村面前优势并不明显。人们只是喜欢城里的花团锦簇,而真正可以托付的仍然是血脉里的乡土。乡土里才有根,一个人的成就一旦离开了他生命中的土壤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进城这件事上,家里人对小太公寄予了很大希望。家族里有人进城,说起来,面子上总是有光的,但小太公并不愿成为面子的牺牲品。在一个迁徙与流动都不是太普遍的年代,和许多在城里为官、游学的人们一样,让小太公能够获得生命认同的,仍然是那个古老的家。在宰行经营多年,终有一天,他把那些铮亮的刀具统统背回茶芫下,仿佛一个闯荡江湖的刀客,开始隐迹埋名于山野。他离去后,赣城宰行再无“头把刀”。回到乡下的小太公俨然沦为废人,因未能够完成人们交付给他的光荣使命,他自觉有罪,在精神上成了刺秦失败的荆轲,有罪的身体在迅速衰朽。他死后多年,从家里大大的“囍”字底下,又窜出了一群风一样的孩子,其中就有我的大伯以及父亲。他们爬进漆黑的阁楼,拉出了一只蒙着厚厚灰尘的皮箱,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锁,发现里面压着满满的纸钞。毫无疑问,这些纸钞都沾着小太公手上厚厚的油渍。可惜它们在黑暗中庋藏多年,时过境迁,早已经不能用了。孩子们把它们折成纸飞机。这些比灵魂还要轻盈的飞机,在五色的阳光下,一次次飞进湛蓝的天空,围着茶芫下转完一圈,然后像老虎似的一头栽进了绿色的山野……
5
稼轩路在我的脚下延伸。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一次热闹的家庭聚会。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类似的聚会了。年轻人四海为家。一家老小,齐聚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但分散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再连接在一起。通讯工具已经催生了新的聚会方式。通过网络,一家人随时随地都可以聚在一起,但堂姐家乔迁毕竟不比其他,总得有一些仪式感的。大家拿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自己,从四方相约而来。几十年来,家里大多数亲戚,年轻时都有过进城的念想,结果都潮打空城寂寞回了。命运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安排?三十多年间,家里两个把“关系”迁城里来的人,居然都挤在了同一条路上。
天空像一口结实的巨锅,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我发现时光对人心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彼时的人,心里异常坚定的东西,到此时,就完全动摇了。当年小太公紧紧抱住的那个乡土,到我爸爸这一辈时,就一点也无所谓了,我爸甚至特别厌恶自己的农民身份。作为城里人,好处当然数不胜数。比如城里人可以喝自来水,蹲马桶,用淋浴,挤公共汽车,还可以和陌生人吵架。我爸为了将来在城里站稳脚跟,早早就拜了乡里的老裁缝为师。尽管穿衣服在天底下从来都不算是新鲜事,但城里人在穿衣上的确是花样翻新的。有花样,才有时尚。大伯恨自己的命没有我爸的好,恨当年入错了行,成了一个篾匠。城里人谁会去在意一个篾匠?与此同时,我爸裁缝的身份,恰好与一个赶新潮的时代情投意合。作为农民的爷爷,一生都未脱土气,但是他却并不希望儿女们重蹈覆辙。他把一生与土地打交道攒下的那点积蓄,全部拿出来,用于帮助儿女们进城。这么说,他不愧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但是这个老父亲在乡土面前,显然是已经变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