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地图

作者: 周洁茹

二十多年前住在加州,柏拉阿图,往往要开半个小时以上的车去到大四川或者小四川,清真老北京或者清真马家馆,三年下来,周边的馆子,包括华人超市里的牛肉面档都了解得透彻,那时就在想,我得写个食物地图啊。

然后就搬去了纽约,网上看到有人竟然做了一张法拉盛美食地图,还是手绘的,只是除了餐馆名址、菜系分类,并无其他,我想还是得我来写。

然后就搬去了香港。太多人写香港了,还是让他们写吧。

然后又回到了加州,洛杉矶。有一天,我突然就开始写了。

——写在前面

一、LosAmigos在山谷大道

LosAmigos是朋友的意思。第一次去,遇见一个活泼的服务员,讲话都像唱歌。问她有什么推荐,她说厨师正在做Guacamole(牛油果酱),毫不犹豫要了一份,新鲜又美好,好吃到让人手舞足蹈。又进来两桌客人,都是熟客,其中一位与服务员闲聊,两个人也聊得手舞足蹈。

就像所有的墨西哥馆子,这间LosAmigos也画着热闹的花、愉快的骷髅。我还没有去过墨西哥,只是去过两次圣地亚哥的旧城,这间小小的店,却叫我想起旧城,想起墨西哥,想起《芒果街的小屋》——我和我女儿都很爱的一本书,有着奇妙的语言。伤害中长大的墨西哥女孩,经历身份认同,妥协与反抗,但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梦想与未来,以及真正想要的生活。

第二次去,换了一位神情呆滞的姑娘,Guacamole没有,因为厨师要到傍晚才开始做。叫了一份Nachos,只一口,就想扔掉,一蓬玉米片,撒上一层又一层杂菜和起司和酱,像一朵牡丹花,一言难尽的滋味。

第三次去,柔软的Taco和柔软的Burrito,仍是那位呆板姑娘,惜字如金,店里冷冷清清,过路的货车司机都没有。

是不是再也没有了下一次?还是去了,第四次,想要再遇见那位活泼的姑娘。终于没有再见。她是辞工了?或者开学了?闲聊的熟客也再没有出现过。Guacamole这次有了,盛在一个白色塑料盒里,几乎都凝固了。厨师先前做好,冻起来,若有人点就直接从冰柜取出,也不能说这不是Guacamole。

我还点了一瓶芬达。饮料箱上有一只小马皮纳塔,背上落了灰,也有些旧了。

有没有第五次,我不知道。

二、格兰大道

1、Rubio’s

也是一间墨西哥店,但是从外面看不大出来。食物端出来之前,也看不大出来。也许更新派一些,也更工业一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请服务员推荐一下蘸酱,四选二,她说红与绿。无功无过的红绿配,只是佐酱的玉米片颜色冷淡,口感犀利,竟然也吃不太出来餐馆的滋味。

我总是想起来柏拉阿图城的墨西哥馆子,当年以为是家传秘酱,好吃到不可思议,现在看来当然是过了。我也总是搞混与我一起吃墨西哥菜的姑娘,有时候她是奇奇,有时候她是安吉拉,我也描述过和那个姑娘一起吃墨西哥菜——彩色玉米片,牛油果酱,西红柿酱,软的脆的玉米面饼,糊烂的米和豆子,没有脚的肉,卷起来吃,一定要用两根手指,剩余的手指用来防止另一头露馅。好高明的句子,我再也说不出来了。

2、PHO

PHO就是越南粉的意思。那天去吃披萨,突然就看见了一间PHO,在披萨店的隔壁。

儿子说去看看,看了回来说装修还行,我们就去吃了。

装修果然还行,简约现代,新派越式,完全区别于我们以前常去的那种街坊粉店——前桌跟后桌简直要背靠背,辣酱自取,老板娘还挺凶悍。

要了个招牌粉和虾粉走葱,又要了个炸豆腐。

服务员一边写单一边说,走洋葱。

走葱。

走洋葱,服务员又说。

葱跟洋葱不一样。我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茫然地看着我。好的好的。他说,走洋葱。

虾粉先来了,没有葱。招牌粉也来了,上面厚厚一层葱。

我们一起喝了第一口汤。

味精。儿子说,强烈的味精味。

对。我说,待会儿咱俩都会渴死。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到了我们的旁桌。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他们往他们的鸡饭上狂加酱。

再看看自己桌上这两碗食之咸极弃之可惜的新派河粉,桌沿一瓶公鸡辣酱,一瓶金梅酱油,也不知道邻桌是怎么加得下去的。

粉可是一碗粉的灵魂啊,我叹了一声。

汤才是。儿子说,汤才是一碗粉的灵魂。

我们放弃了没有灵魂的河粉。邻桌也放弃了那碟饭,我看着他们走到了外面,大太阳底下,他们上了他们停在门口的车。

也就是一个瞬间,太阳就没了,天色都有点暗了。

我突然觉得自制辣酱和有点凶悍的老板娘也挺不错的。

3、Pieology

每一个湘菜馆,我都会去点一份小炒香干,由一份香干推理整个店的水平。

如果是我女儿,她会只点一份玛格丽塔,去考验所有的披萨店。

路过Pieology好几次,最自由的披萨店,全由客人自行选择口味。想着独立日那天就去点两个自由披萨,可是独立日关店,没有点到。隔天再去,玛格丽塔,再加私人定制玉米粒,三色变作四色,不知还能不能够叫做玛格丽塔。

五分钟内烤出,新鲜热辣,滋味却很一般。要说原由,不是一切都是自我选择么?红酱底、圣马利诺番茄、水牛芝士、紫苏与罗勒,和那额外的一丛玉米粒……唯有饼皮不可选,前后客人,配料不同,饼皮倒一致,厚薄平均,烤制时间也掐得精确,简直就是一条流水线。可是对于有的客人来讲,如果每一个披萨都圆得有些不同,甚至烤过火了那么一点点,才算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

三、柠檬小溪村

1、NewYork

既然店名就叫做纽约披萨,在我的认知里,那就得是薄又大,必须双手捧起,对折,大口吃,大满足。

仍是玛格丽塔,双倍起司。老板太过用力,加了三倍起司,快要厚过芝加哥,番茄都看不见了。

起司太多,薄饼皮就有点承受不住。水水软软的,差一点捧不起来。一大口,浓郁到无话可说。就这一个披萨,真正体会到凡事都讲轻重,着粉太白了施朱又太赤,实在难做,手一滑,起司就多了。

店里一台扭糖机,25分钱扭一个,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总觉得里面的泡泡糖放了至少三年。

窗外一直有个人走来走去,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打电话。从点单到披萨吃完,他还在走,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走一天?

2、Bangkok

好像在哪篇文章里写过,约了个姑娘吃饭,正逢祖国申奥成功,我俩在柏拉阿图城走了大半天,想要找一间中国馆子,可是没有找到,我们就进了一间泰国馆子。那个姑娘说的,红咖喱挺辣的,黄咖喱普普通通,绿咖喱最温和。于是我要了一份绿咖喱,绿到过份,简直要闭起眼睛来吃。那三种咖喱的区别,也一直记了二十年。

后来去过无数个泰国馆子,辣或不辣的咖喱,若要点绿咖喱总要一点勇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墨鱼汁面和觅菜红饭都可以接受,绿色的咖喱就有点不能接受,绿咖喱炒饭更是绿得奇特,一粒粒,泛着晶莹的绿光。

如果来到一个村,村里往往会有一个银行、一个超市、一个洗衣店、一个指甲店、一个牙科诊所和一个甜甜圈店。至于餐馆,披萨店之外,在日本馆子韩国馆子和泰国馆子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泰国馆子。点一份冬阴功汤和炸香蕉。

服务员说香蕉是泰国香蕉哦。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说好。

端上来,一段一段,哪里还分得清楚是哪里的香蕉,高明之处是再配上了香草冰淇淋,浓淡调和,要不就油腻到无法入口。

小份冬阴功素汤,配一口米饭,一个泰菜,竟然吃出家乡味。简直泪目。

当然后来又去了第二次,餐牌上的第一位,黄咖喱杂菜。椰味浓烈,却又清稀似水,简直叫人怀疑自己对泰菜的认识。炸香蕉成为标配,女儿最爱,只是吃到第三次再也不肯去,理由是摆盘越来越丑。竟然有人用摆盘做标准的?还真的是有人用摆盘来做标准的。

3、Rice

韩国店在泰国店的对面,银行的隔壁,遥遥相对。

之前在外卖网点过他家的部队锅,落地第一单,正对本地的外卖系统充满憧憬,四个小时后收到,顿时消沉,基本全锅扔掉。不可思议有人是这么做部队锅的,所有不可思议的罐头肉,聚集到了一起。一个本地朋友安慰我,这就是现实,习惯了就好。

后来去银行,情不自禁地,都会绕开一点他家的门面。直到女儿再不肯去吃炸香蕉,两个人站在小溪村中央讨论,要不再给韩国店一个机会?就这么,去了韩国店。

店堂敞亮,入门的座位,正坐了一桌年轻的客人。年轻就是好奇,都停了嘴,盯住我俩看,看了又看,看到我们都低了头。

就这么一桌客人,其他地方都是空的。走向角落一个六人位,被拒绝了。

很快的午餐。我说,最多只要五分钟那种。

还是被拒绝了。

只好坐到年轻客人们的旁边,又被多看了几眼。

我在心里面告诉自己看看又不要钱,不要收人家钱。

两男一女,热烈地讨论全球时政。我如坐针毡。

一个全熟蛋素菜拌饭,我三分半钟就吃好了,女儿也试了一口,仍然剩了大半。

推门而去,他们还在讨论,由热烈到激烈。

某种意义上,顾客可以挑选餐馆,餐馆也可以挑选顾客。就这个案例,我只好认为是餐馆没有选上我们,真是很遗憾。

4、Ramen

拉面店往往是有故事的,就好像那篇《一碗清汤荞麦面》。如果我也活在那篇年代,也许也可以见证一个励志故事,可是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了,再没有过年合吃一碗清汤面的母子,也再没有一位好心老板,放多半份面。

吃到过全日本最好吃的拉面,住在四国的好友带我们去的,街角一间小小的店,只卖拉面,好吃到难以置信的拉面,每个人都要求加添一碗。

后来再没有吃过更好吃的拉面,后来也再没有机会去到四国,与好友笑着跳着拥抱,一起去吃一碗拉面。

小溪村的拉面店,我们只是路过,也不是饭点的点,拉了门进去,老板娘马上迎了出来,自然退也退不出去了。

落了座,儿子点了一个拉面,我点了一个粘面。

又有客人进门,一边打电话一边斥责电话那头的人给错了餐馆地址,又退了出去。

我与老板娘对视一眼。老板娘说,你会中文?

我说是。

我是江苏人,老板娘说。

我说我也是。

厨师走了出来,一看就是个上海人。果然就是个上海人,先前在日本打工,辛辛苦苦二十年,回到上海,娶妻生女,又带着全家来到加州,再来一遍。

在日本时很辛苦吧?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要说辛苦,哪里不辛苦?

老板说是。

这里还好些,我又说。

还好还好,老板说。

一时无话。老板回厨房做面去了。

女儿会来餐馆帮忙的吧?环顾了一下店堂,冷冷清清,好像不帮忙也是可以的。他们的女儿与我儿子同年,同一间大学。

周末会来。老板娘说,之前也请过人,学生。

还是要请个长工。又说,学生时间不稳定,开了学更是不稳定。

我说对。

拉面和粘面端上来,中规中矩,要说很好吃,就不太真实,要说是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大上来。

但是如果是要当作一间说话,也有点人情味儿的街坊馆子,还是可以再去。

这个傍晚,因为一篇连续写了十个小时改了五遍仍然在改的论文,儿子很有些沮丧。一起走在路上,他问我,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场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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