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纵诡随 以谨缱绻

作者: 黄德海

有段时间听老师讲《史记·货殖列传》,因为不断提到相反理论的有效时段,便稍稍留意了一下周期问题,也就注意到,经济系统正是最注重研究周期的领域之一。那些几乎已经成为专有名词的著名周期,短到三四年的基钦周期(Kitchin cycle),中至十年左右的朱格拉周期(Juglar cycle),长及五六十年的康德拉季耶夫周期(Kondratieff Cycle),都是经济学家提出的。其实也不难理解,经济领域最为外显地关系着国计民生,因而较易引起广泛的关注,研究者自然也就人数众多。有意思的是,不管是上面提到的三个周期,还是将这三个周期复杂化、系统化的熊彼得周期(Schumpeter cycle),或许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跟《货殖列传》的十二年周期比照——基钦周期可以对应三年一变(3×4=12)的“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朱格拉周期可以对应十二年一轮的“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恰好可以对应不断循环的六十甲子(12×5=60)。

周期可以看成一个生命体的盛衰过程,因此其长短就必然跟生命体本身的长度有关,《庄子·逍遥游》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与此同时,周期的长度也跟观察者的视野相关。就拿《史记》来说,《货殖列传》里提供的是经济周期,因为涉及投资收益,需要很快见到效果,故长度是十二年,而《天官书》涉及的是天学,周期则要长到五百年:“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无论周期长短,对自己置身的社会有责任感的人,都会努力寻找以求解决现实问题,即便是天学周期,也无例外地要与人间的政治结合起来,更不用说直接相关的历史周期了。

现代关于历史周期最著名的讨论,出自黄炎培跟毛泽东1945年的窑洞谈话,载于前者著《延安归来》:“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熟读史书的毛泽东应该思考过这问题,在当时的勃兴之势下,其回答也显得踌躇满志:“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无论怎样的周期,更不用说需要数百年才能总结出来的历史周期,最终能够被发现,一要能看过足够长的时间,一要有对历史的洞见,否则,很容易把某个时段的暂时起伏认作必然的周期,如同把整体的未济卦()只取二爻()或四爻()而看成既济卦。人的一生毕竟有限,要看到足够长的时间,只尽形寿的百年显然不足,因此不得不借助前人的记忆——或许书写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下值得珍视的经验。如果把时间拨回到西周,起码从传世文献的记载来看,殷商和可能的夏朝,已经留下了可供参考的较长时间段,而文献中的西周建国者,又有足够的睿智来发现其中的规律,于是,民族文化语言中就此留下了“殷鉴”这个词。《尚书·诏诰》所谓“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酒诰》所谓“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大不监”,其中的“监”正是“鉴”。《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恰好是这个词的来历。这面历史留下的镜子,在以后的岁月里始终存在,只要不像童话里那样将之作为询问自己是否最美的魔镜,它应该会一直越磨越亮。

我很愿意相信,殷鉴是周人有意的智慧选择。其时,有文明的历史已经超过千年,文字也有能力记载一些最为重大的事,人从百年之身抽离出来,差不多有机会来回望这千年以上的历史经验。或许,自从殷鉴这一形象出现,中华民族才算真正开始了持续的自我总结。周之后,还另有一面著名的镜子,就是秦鉴,如贾谊《过秦论》所言:“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写文章的时候,贾谊大概太过年轻,心里还存着“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的圆满念头,是不是正因如此,才引得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质实看,世间万物都不免“变化因时”,逃不脱无常的追踪。不用说秦鉴了,即便那个刚把殷作为镜鉴的周王朝,几乎还没来得及享受先祖荣光,就已经被自身或后来者当作了另一面镜子。

《诗三百》变成《诗经》的汉代,经学大师早已在殷鉴之上又看过一遍周代的兴衰,认知更为细密周详。即如郑玄的《诗谱序》,就结合《诗经》的相关篇章,概略地描述了有周一代的盛衰:“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大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人肯替,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

《诗谱序》描述的是周代的宏观状况,自后稷直至春秋时的陈灵公,每一较长时期的兴废都给出了纲领性理由。不止如此,根据汉代经师的说法,几乎能把每首诗对应到历史的具体里去。就拿上面提到的变雅来说吧,《毛诗正义》将录诗原因和对应的君主一一罗列了出来:“《民劳》《六月》之后,其诗皆王道衰乃作,非制礼所用,故谓之变雅也。其诗兼有美刺,皆当其时,善者美之,恶者刺之,故云‘美恶各以其时’也。又以正诗录善事,所以垂法后代。变既美恶不纯,亦兼采之者,为善则显之,令自强不息;为恶则刺之,使惩恶而不为,亦足以劝戒,是正经之次,故录之也。大雅言《民劳》,小雅言《六月》之后,则大雅尽《召旻》,小雅尽《何草不黄》,皆为变也。其中则有厉、宣、幽三王之诗,皆当王,号谥自显;唯厉王,小雅谥号不明,故郑于下别论之。如是,则大雅《民劳》至《桑柔》五篇,序皆云厉王。通小雅《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四篇,皆厉王时诗也。又大雅《云汉》至《常武》六篇,小雅自《六月》尽《无羊》十四篇,序皆言宣王,则宣王诗也。又大雅《瞻卬》《召旻》二篇,序言幽王;小雅自《节南山》下尽《何草不黄》,去《十月之交》等四篇,余四十篇,唯《何人斯》《大东》《无将大车》《小明》《都人士》《绵蛮》六篇不言幽王,在幽王诗中,皆幽王诗也。”

周的后代子孙,尤其是厉王、宣王和幽王,一改前期君主的勤谨无逸,表现出明显的逸豫迹象。其中的宣王,虽然受到的指责不少,但因曾有过短暂的中兴,并未被后世列为标志性的人物。至于厉王和幽王,后来几乎被等同于桀纣那样毫无德行的残暴之君,免不了众恶归焉,成为历史上反面镜鉴的典型。潘雨廷《诗说》给出了诗与史的相合之几:“雅有大小之辨。小雅明君臣相合之德,以至兄弟朋友之相助相辅。大雅盖明君德,君德贵乎祖德之积,父子一伦之基也。凡相合以正,是谓正小雅。君德以正,是谓正大雅。而或不正,变雅起焉。……夫正雅共四十篇,即正小雅二十二篇,正大雅十八篇。凡各分二节,第一节正小雅九篇,正大雅十一篇,当文武受命创业之象。第二节正小雅十三篇,正大雅七篇,当成王反风继命守业之象。成王之胤,世世承之,及七世孙厉王胡,竟失其所守,由厚民之家风,变成监谤而民劳。故召康公之后裔召穆公,作《民劳》以刺厉王,欲厉王之‘无纵诡随’,惜厉王不悟。乃自《民劳》起,为变大雅。”居于变大雅之首的,正是《民劳》——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无纵诡随,以谨惽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戎虽小子,而式弘大。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小序谓:“《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郑笺云:“厉王,成王七世孙也。时赋敛重数,繇役烦多,人民劳苦,轻为奸宄,强陵弱,众暴寡,作寇害,故穆公以刺之。”召穆公劝谏厉王,最著名的一件事,出自《国语·周语上》,也即教材中经常收入的《召公谏厉王止谤》:“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文中所谓的“厉王虐”,应该就是笺中所言的种种乱象。周的后王已经失去先王那样开阔的自信,不能如《无逸》中那样容忍“小人怨汝詈汝”,也忘记了《酒诰》中“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的教诲,厉王甚至于要防民之口,弄得国人道路以目,当然属于君德不正,而与之相关的《民劳》,也就被有意无意间放在了变大雅的首篇。

有点疑虑的是,前一首《卷阿》还一片欣欣向荣景象,为何至此陡然而变?即便读经的人再鲁钝,也忍不住会问,由盛世转入衰世果然如此斩截,其间真的没有过渡可言吗?其实,《卷阿》的小序已经说到了警戒之义,“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不过,这警戒用的是和缓的方式,跟着诗的意思读下去,几乎会忘掉里面的担忧之情。后来的有心人思考得深入,竟从“来游来歌”立论,将盛世和衰世连接了起来:“张叔翘曰:‘《卷阿》虽盛世之诗,而游歌康娱之渐。故夫子序诗,《卷阿》之后,即继以《民劳》’,其旨深矣。”大可不必深究序诗的深意是否实有,只要清楚,所有从头到尾费心力来解释这些问题的人,都胸怀着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的所有人,似乎跟他们都有无比紧密的关系。最为核心的问题是,这些心怀共同体的人,不只是浮泛潦草地担心共同体的未来,他们更知道那些最需要担心的切实问题。

《民劳》里的很多词,现在早已有了固定含义,不复当年的意思。就拿第一节的“小康”来说,本是稍得安顿之义,可在《礼记·礼运》里,这意思已经变化。相对于大同之世的“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小康差了那么一点点,“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较大同差一等的小康,对应的却是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治,已经算得上人间理想不是吗?当然,小康还指家庭稍有资财,如鲁迅“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吗”,用的就是这个意思。现今更为人所知的意思,是国家层面的小康,内涵很具体,包括人均和总体的收入水平等。最后这意思的来处,应该是《礼运》,饱含着人们对安宁生活的期盼和怀想。

除此之外,“惠此中国”里的“中国”,现在也很容易让人误解。在《民劳》里,“中国”并非如古代常用的那样指中原地区,或如现在一样是指多民族融合的政治文化共同体,而是相对作为诸夏(周分封的诸侯国)的“四方”而言,指的是京师,也就是国都地区。现在广为人知的何尊,其上“宅兹中国”的铭文,是“中国”二字的最早出处,其义为定居在天下的中央区域,指的应该是周成王迁都的洛邑。如果不把古人看得太过盲目自大,这个中央区域可能并非指地域意义,而主要是宗教、政治、文化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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